第100章 不存在的松嶺屋(十)
第100章 不存在的松嶺屋(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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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宮久子和松田陣平都是經歷過如月車站事件的, 知道有些惡神會誘導人類“自願”獻祭靈魂讓自己從中得到力量或滿足。
鶴見的話音剛落,松田立刻反應過來,“靈魂被收走了?”
馬宮久子咬着下唇,比對着如月那邊的自投羅網和振袖之神這邊的所謂神罰, 的确有着一個共同性。
“都是人類主動的行為。甚至可以說這裏是更完善的系統, 人類發出祈求想要報複另一個人, 神明所要做的只是回應祈願而已,這根本就是神的本職工作。”
在最初,這樣的傳說究竟是誰抱着何種心思制定并傳播出來,使其成為了現在村子裏的正典的?
馬宮這時才恍然大悟自己聽到振袖之神的傳說時,為何總覺得有些不對勁——只要制作紙娃娃就可以咒殺別人, 這種事不就是為人诟病的咒詛之道嗎?
這下輪到死後一直留在神社的鈴鹿櫻子啞口無言了, 她所知道的一切部分來自死後模模糊糊出現在腦海裏的“常識”, 大部分則是她自己根據過往村民的話語推測出來的。
“振袖之神, 其實不是神明?”
鈴鹿櫻子連連搖頭, 雖然現在一切已經扭曲了, 但她還記得最初的自己是懷着怎樣的心情開始神使工作的。如果連這一點都被否定——
“不,我的心底裏的确有這樣的認知, 我是振袖之神大人選中的神使。”
她摸着自己的胸口, 再三确認後幾乎是松了口氣般說道。
“如果你們要問那些人死後靈魂去了哪裏, 當然是進入了振袖般若的腰帶中,被困在地獄裏永世不得超生。”
嗯?這又是沒聽過的新版本了。
鶴見和松田、景光互相對了個眼神, 或許問題就在這裏。
馬宮久子直接詢問起鈴鹿櫻子她作為神使所知道的這個神話版本究竟是怎樣的。
鈴鹿緩緩講述起來, 這些都是印刻在她的腦海裏的, 被她反反複複地回憶過, 雖然是第一次真正開口訴說,卻無比順暢, 比之前她的回憶要通順得多。
故事的前半段和作家明智惠理說的沒什麽兩樣。
但大家都沒有打斷她,只是靜靜地坐着,聽這個女人五年來第一次開口說這麽多話。
“阿花姑娘變作鬼魂,在當晚便找到了為了振袖腰帶誣陷她、害死她的村長家兩個女兒,她們被發現時的樣子你們也清楚,我就不做贅述了。”
鈴鹿櫻子輕輕地笑了笑,略過這段剛發生在現實裏的情節,“而惡人受到的懲罰并沒有這麽簡單,你們可以看看神殿中雕刻的振袖之神雕像。”
神殿正中間是許久之前不知哪個豪紳出資建造的神像,足有兩三米高,雖是木頭雕刻,卻也精心地描繪了彩漆。
偏遠村莊裏有一尊這樣的神像,令人驚奇。
“這看起來和京都那邊有名的神社、寺廟裏的比起來都不差。”
諸伏景光的話語得到了一致的點頭。
就是彩色油漆有一些掉色,還沒來得及補回去。
“現在村裏面本就少有年輕人,願意做這種迷信行當的更少,聽說補漆工作是二十年一次。上次來補漆的是村口一家木匠,今年已經有七十多歲了。”
下一次來的大概就是他現年四十的兒子了吧,也不知道手藝如何。
唏噓了一會兒,鈴鹿櫻子指點着幾人看向神像的腰部。
正如神名那樣,村民們按照傳說和自己的想象結合制作出的神像理所當然地是一個穿着華麗振袖的年輕女性的形象。
而鈴鹿指的就是振袖的腰帶。
諸伏鶴見走過去細細打量才看出,那腰帶上面竟精心描繪了類似地獄變的圖畫,鬼神獄卒、被審判的亡者、地獄的火焰等應有盡有。
畫師想要表達不同地獄的景象和刑罰不同,又必須兼顧振袖腰帶本身的美觀,做了一個很聰明的選擇。
神像的腰帶主要是黑紅色調,當中用純黑色的線條将長長的腰帶劃分成數個格子,每個格子裏描繪了不同地獄的場景。
“這就是惡人靈魂的歸處。”
鶴見有些疑惑,“其他人講的傳說都沒有這段。”
松田也接上,“路邊的小祠堂、神龛裏面放置的也只是穿着振袖的人像而已,沒有腰帶花紋。”
鈴鹿櫻子想了想,無奈地回答,“就像我剛才說的,只有上了年紀的老人們還執着于這些東西,年輕人基本都只知道大概傳說,具體細節都不清楚了吧。”
“就連我在活着的時候也只知道前半部分。”至于神龛裏的神像,“那些都是為了方便村民們自己找石頭制作的,而且只有小腿高度,應該是做不了這麽精細吧。”
要忙于農活與絲織縫紉等事務的村民們在石頭上雕刻出那麽繁複生動的地獄圖景,實在是難為人。
不過或許正是因為除了神社裏的這一尊神像外,其他都為了方便只是做了個人形,結果導致了傳說的後半段就此不為人知。
松田繞着神像轉了一圈,微蹙着眉回來。
諸伏景光輕聲詢問,得到了一個暫時不好說的眼神與搖頭,便沒再多問。
“我會聯系地獄那邊派人來處理你的事情。”鶴見從神殿出來,在空地上輕輕地打了個呼哨,一只棕黑色的鳥兒便盤旋着直沖下來,穩穩地落在鶴見手臂上。
“若是不想堕落成沒有理智、只知殺戮的妖鬼,就在這裏等着。”
顯然振袖之神大人就算真的存在也無法管理自己的神使,放任她繼續下去,鈴鹿櫻子只有這一種下場。
“你們不直接殺了我?”
鶴見還在和雕鸮溝通,松田便接過了話茬,“你現在還是一個神使,一個人類靈魂。”
而且,他聳了聳肩,無所謂地道,“我們只負責抓人,審判你是地獄的工作。”
等到地獄那邊來人時,時間又過去了一個小時。
在五年裏從未和人說過話的鈴鹿櫻子終究也是詞窮了,現場便陷入了一片沉默中。
撐着下巴若有所思的,望着外面的飄雪發呆的,各有各的心事,各自進行着不足為外人道的思考。
“你們是不是覺得我很可笑?”
鈴木櫻子像是對沉默的環境已經忍無可忍了,忽然尖銳地問道。
“沒有。”沒這個功夫。
兩個又戴上墨鏡在望着窗外的人回答時是如出一轍的冷酷。
馬宮久子和諸伏景光則要溫和得多。
馬宮久子搖了搖頭,不如說她很同情這個女孩子,“你只是太年輕了。”
這樣說顯得自己好老,心裏吐槽了一句,她又接着說,“這些事對任何這個年紀的人來說都是難以承受的。”
天真單純的理想與最黑暗最無奈的現實毫無緩沖地碰撞在一起,就算鈴鹿櫻子憤世嫉俗地去遷怒其他人都算得上情有可原。
諸伏景光小心斟酌着詞句,“你只是還沒來得及想清楚自己的正義究竟是什麽。”
然後時間就停止在了那一瞬。
鈴鹿櫻子單薄空泛的、熱血青春的正義再也沒能找到支撐的脊梁,就像一個飛速漲大的氣球,絢麗地、無可避免地,砰的一下爆開了。
把她所有的理智與堅持炸了個粉碎。
太陽出來了,皚皚白雪反射出冰冷又潔白的光芒,刺入人的眼睛時甚至會帶來些許疼痛。鈴鹿櫻子卻像是感覺不到疼痛一般,看不厭地仔細瞧着純白的世界。
“真幹淨啊。”
不遠處一個黑點慢慢變大,是一個人影朝着這裏走過來了。
“鬼燈大人,想不到是您親自過來了。”
鶴見率先起身行禮,語調中帶着喜悅的上揚。
“這裏丢了這麽多亡者,我自然是要來調查的。”鬼燈一手拿着從不離身的狼牙棒,狹長上揚的眼眸快速地在人群中掃了一圈,精準地找到鈴鹿櫻子。
“這個就是堕落的神使?污染已經很嚴重了啊。”
把人直接拎過來,見她既沒有反抗意識也不想逃跑,鬼燈有些遺憾地啧了一聲,将不自覺擡起的狼牙棒放下,尖刺紮進地面中。
“又到新年了呢。”鬼燈大人大概又因為年末積壓的工作太多感到不爽了吧。
鬼燈點點頭,表情不耐,“偏偏那個白癡閻魔又忘了簽文件,明明中午還在食堂把電視節目看完了才走的......”
所以是打着發洩加班怒氣的主意出來的嗎?
怪不得剛剛一副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的駭人氣勢!
馬宮久子努力将視線從對方的狼牙棒上收回,“還有許多工作要處理嗎?還麻煩您特意過來一趟,真是不好意思......”
鬼燈擺手,“因為要等大王把文件批完之後才能進行下一步,所以我就先來這裏了,正好有件事我有些在意。”
“在意的事?”
鬼燈目光放遠,将整個神社都收入眼中,良久後開口,“我沒記錯的話,并不存在振袖之神。”
注意到所有人駭然的表情,他連忙補充,“啊,請不要誤會,振袖之神的神力是存在的,只是還沒有人格化而已。”
“人格化?”松田感覺自己腦海中快速地閃過了什麽,但只是一瞬,沒能來得及抓住便消失了。
“鶴見應該和你們提過神明的力量和信仰有着很大關系吧。”
得到幾人的點頭後,鬼燈不知從哪裏摸出了一塊有簡筆畫的白板。
“神明的誕生一般有三種方式,一種是自然出現,比如伊邪娜美、伊邪那歧等大神,可以說是為了讓當時的世界更好地平衡與運行而出現。”
白板上是一男一女兩個簡筆小人,鬼燈又在邊上添上特征類似但體型更小一些的小人,有些家家酒合家歡的熱鬧和可笑。
“這些神明彼此繁衍出了衆多後代,這些也是天生的神明。”
比如剛才提過的兩位大神最出名的後代便是天照、月讀和須佐之男,這幾位都是赫赫有名的大神。
鬼燈在一群小人邊上劃了一條橫貫整個白板的線,在空着的另一端接着畫了一些小人。
“第二種則是後天成神,也就是某些得到敬仰的人死後被供奉或是厲害的妖怪被人們推崇,這類可以統一稱其為信仰造就的新神。比如菅原道真(*),還是很好理解的吧?”
鶴見看着鬼燈準備格外齊全的樣子,沒忍住,“這些東西——”
“哦,之前在圖書室碰到了小白還有不喜處新出生的小狗們,還沒來得及還。”鬼燈揚了揚手上的彩色水筆。
“畢竟認識的字太少,他們還是更喜歡繪本和皮影戲。”
松田眼角抽搐,我們得到了和小屁孩們一樣的待遇?
鬼燈解釋了一句後,沒管現場所有人各異的表情淡定地繼續,“以上兩種神明是最常見的,我們通常說的八百萬神明都是這樣誕生的,但是還有第三種比較特殊。”
“先出現了人們自己制造出的信仰,但是沒有具體指向哪個活着的對象。這樣誕生的神力需要多年積累慢慢形成人格意識,最後才會成為天生神的一種。”
不過很多時候信仰是很容易受到外界影響的,特別是近現代,所以成功例子很少。
“那麽,還沒有意識人格的神力,會是怎樣的表現?”
鬼燈收起白板和彩筆,還是淡定的聲音和冷靜的表情,這副樣子讓松田不自覺看向了鶴見。
“會回應一切祈願,不分善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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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菅原道真是曾被天皇貶谪後死去的平安時代公卿,死後天皇居住的清涼殿出現落雷事件。人們傳言這是菅原道真的怨靈作祟,為了消解怨氣,便将他追封為正一位太政大臣,還當作雷神和學問之神供奉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