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荒蕪蒼涼的海岸邊,櫻子脫了鞋襪踩水,腳底細細的柔軟的沙在晃蕩的水波下像會流淌一樣,一踩就一陷,這時候的水也有點涼,天邊的光已經昏黃了,她拎着足袋和木屐跑回岸上,之後就坐在一塊石頭上等腳上的水幹。
抱着膝蓋,寬長的袖擺落下去蓋住涼涼的腳丫,等終于晾幹之後,櫻子穿好鞋襪、将手肘處挽起來的袖子推回去,之後從石頭上跳下來,只回過頭望了一眼海邊,之後又想要跑遠,只是被喚住了。
“——等等、請您等一下!”
櫻子只跑出幾步就站在那裏不動了,微微歪頭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是一個外貌很有點潦草的男人,他懷中抱着一塊木板,另一手中拎着包,跑得氣喘籲籲,終于趕上了櫻子後頓足,長籲一口氣。
遠看是在黃昏中的一團藍蘑菇,走近之後,好像更加奇特的藍蘑菇。
他一頭藍色的頭發,打着卷兒蓬松無比,在腦後紮了一個小揪揪,而絡腮胡幾乎布滿了半張臉,也留得十分茂密,身上穿着件淺灰色工裝,雜七雜八的顏料被塗了上去,十分不修邊幅的模樣。
“噢,萬分感謝您的停留,”詠嘆調一般的語氣被随意出口,但竟然不顯得誇張可笑,他笑彎了眼,意外地有些爽朗天真之感,年近中年的外國男人微微彎下腰,睜開了那雙含有蜜意的橘橙色眼眸,溫和地望着面前的小女孩。
“我親愛的姑娘,”他說着就笑起來,因為這真的很像他以往在家鄉見到的年輕小夥向女孩兒們搭讪的常用話語,但也有很多家庭中的長輩用來喚道小孩,“我是雅各布,十分冒昧,剛才我在那裏寫景,但竟然沒忍住以您作了幅畫。”
是為了這樣的事所以來喚住她,雅各布溫聲真摯地道:“請問我能否請您觀賞一下我的畫作?”
昏黃的霞光、荒蕪沉寂的海邊,海中的浪潮一遍遍沖刷着海岸礁石,從沙灘漫上、打出白沫,又再退回,如此循環往複,然而又有一個小女孩入鏡,挽起了袖子,露出線條纖細柔嫩的胳膊,拎着鞋襪面朝大海。
她身上有無比自由的氣息,不比海鳥那樣堅韌矯健,也不像花朵般嬌嫩易折,在這刻像一只短暫停留在花葉上的小蝴蝶,她的翅膀自然地合攏,無數細小的鱗片構成奇異且豔麗的圖案,令人目眩神奪,無從言語或以贊歌吟詠唱誦。
櫻子只歪頭望着他,哪怕到現在她也是漫不在意、懵懂不知事的模樣,雅各布認為這是默認态度,取下畫板、畫架重新支好,他的畫作還在畫板上,在之前收撿和奔跑時很小心仔細地沒有刮花。
率先入眼的是粼粼的波光,燦金色的光芒跳躍在海面上,令深色暗沉的海毫不顯得單調沉寂,天際的霞光被模糊虛化,籠統作為接引之光,而地上的天使張開手臂,她的小振袖被風吹動,如幼小的翅膀張開羽翼,揮動的姿态被刻畫得靈動。
畫上用了十分絢爛豔麗的色彩,但一點也不雜亂潦草,它是一種肅穆而嚴峻的美,卻又大膽、自由,櫻子不太懂畫作,只覺得很漂亮。
“——我——嗎?”
她出聲稚氣滿滿地問道,不自覺就拖長了語調,畫上只是一個背影,而在這裏的是一個更加鮮活的人,她有着美麗且爛漫的眼眸,也正在望着世間,眼中的好奇幾乎溢出,站在一道無形的邊界上眺望。
雅各布笑了出來,低沉動聽的笑聲如潮水般漫上、從喉間脈脈流淌,他很認真地想了想後才嚴謹地答道:“我想是的,毫無疑問,這是我眼中所見的您。”
櫻子再看了眼畫,之後又盯住雅各布,不說話了。
他們一大一小就這樣僵持着,雅各布蹲在她身邊,藍色大蘑菇表現得閑适平靜,他享受這樣片刻的寧靜,看着海上的光将熄,昏黃之色褪去,黑暗籠罩天穹,櫻子也不由追着他的視線看過去。
還是有一些光昏沉沉照在大地上,呼出一口氣,雅各布撐着膝蓋站起來,“真是抱歉,這樣的氣氛太過靜谧美好,我是說和您相處,但又耽擱了您的時間,”他開始收拾自己的物品,打包準備帶回。
但是,也還有一件事,“不知道您是否願意,嗯……在您前行的路途中,讓我短暫地照顧您一程?”
真是幼弱的小蝴蝶不、小姑娘,她望着他不說話,但已經向一旁邁步,只是還沒徹底轉過身去,而雅各布相當自在地從包中取出一個網球,捏在手中晃了晃,“這一個小球可以在地上彈起來,當然,沙灘上是不行的,但在平整堅硬的地面上可以。”
于是就這樣櫻子跟上了他,當走在水泥鋪就的路面上時,她試探地把手中的嫩綠色網球丢在地上,對于雅各布而言的‘小球’她需要兩只手握住才能包圓,然而由于砸下去的方向歪了、力道也很小,它只彈了一下就圓溜溜地滾遠,落在一片草叢裏。
櫻子停下腳步,望着那處草叢不動了,現在是黑漆漆的夜晚,而且——那是草叢,裏面會藏着許多蟲子,毛毛蟲、帶殼的、會咬人的、很兇的……它們都很可怕。
但是又一個嫩綠色的球遞到了她面前,雅各布一只胳膊下夾着畫板畫架,還拎着包,另一只手正伸在櫻子面前,示意她不必在意丢了的那一個,他又在笑,胸膛中的震動傳出,讓下巴上的絡腮胡都動起來,當然也可能是因為他的呼吸而在動。
“它是過去之物了,”
“這種時候就可以釋然随心一點,如果害怕、有所顧慮的話,不妨更快速一點地做下決定。丢下還是重拾,雖然它是一個很小的問題,但自己的心是很重要的。”
網球被小女孩接了過去,雙手捧住,沒有擡頭,很有點可憐怯懦的模樣,有着藍胡子、藍頭發的畫家思忖片刻後,相當理解地輕聲道:“不,是我錯了。您的心中知道它的答案,是我在這裏,因此影響了您的決定。”
如果她是一個人,她只停頓一下就會離開,但因為身邊有另外一個人,她的行為就受到了約束。那道約束是人類的‘思維想法’、‘行為準則’,包括‘人際交往’和‘相互理解’。
處在人群中的時候即便再怎樣特立獨行,都不可避免地去貼合他人的行為和想法,就會注重他人的态度以及自身的回應和對方的二次反饋,需要不斷地分析理解才能确保自身的某種‘安全’,不被成為‘異類’、不被排斥。
而追逐自由的小孩,她是在人世中跌跌撞撞,就會遇見很多很多的人,溫暖和柔軟會小心翼翼包裹蝴蝶的羽翼,縱容她的任性不知事,卻也會逐漸侵蝕那顆如鑽石般的冰堅透明的心,為她添上色彩——即使那抹顏色只浮在表面、一拭即消。
聽不大明白,櫻子‘噢’了一聲,只知道自己又有了一個小球,之後埋頭走在路上,就偶爾才會把它丢在地上、彈起來握在手中,十分小心力道,不想要再弄丢了。
雅各布開着車,他在城中有着一處洋館,周圍做了許多的綠化,在亮如白晝的燈光下,櫻子看見它的三角房頂,框了白邊的窗戶一格一格地布在石白色牆面上,還有許多雕花刻紋,大門是在一座陽臺下,仰頭就能看到那一排漂亮的矮欄杆。
洋館中燈火通明,內裏的布置奢華而典雅,進門時就有傭人領過了櫻子,帶她去稍作打理和洗漱,走前雅各布還問了她的飲食喜好,她基本都可以,只搖了搖頭,在傭人給她洗頭、坐在浴缸裏時,櫻子捏着小鴨子,還玩了好一陣兒泡泡。
等洗白白、吹幹了頭發,換了一身薄絨居家服的櫻子從樓上下來,她不要人牽,扶着欄杆走得很慢,因為階梯有一點點高,她的眼睛也沒有看路,在牆壁上繪着許多畫,有人像也有花木,都是十分美好、意境缱绻的畫面,哪怕荒蕪頹敗中也都透着美。
從樓梯上下來,雅各布已經在桌邊等她了,幾樣小甜品放在桌上,他面前只有一杯果汁,幾個碟子在另一個座位前,櫻子過去扒上座椅,手裏的橡膠八爪魚玩具就放在了桌子上。
她坐的姿勢看起來很端正,其實腳尖都夠不到地,沒一會兒就放松下來身體前傾,兩手撐在身體兩側的椅子上,出神一樣地望着大理石餐桌上的花紋。
雅各布目光溫和地望着她,從一開始都是十分和氣的模樣,到現在也沒變,只是語氣稍微親昵了一點,像對待自己家裏的小孩子,“原來你喜歡這樣的玩具嗎?我記得先前有人送來了許多,或許我可以暫時地為您備一間游戲室。”
‘游戲室’,是一個不大熟悉的詞。
坐在客廳裏,洗過後吹幹的頭發又很蓬松,飛在空中,落在脖頸間、臉頰側,櫻子想摸頭發但是忍住了,擡起頭看他,雅各布就自覺地補充道:“無論小孩子還是大人,都可以有哦。會布置很多的玩具、游戲,是為了讓人體會到開心和滿足的感覺而存在。”
櫻子小弧度地點頭,身邊坐着的大人探身,把那幾個甜品碟子往她面前推了一點,他兩手交疊支在下巴處,“這幾樣點心是為您準備的,還望不嫌。”
見年紀小的女孩兒拈起了點心,小口小口慢咬,連着腦袋也一動一動,她手邊是八爪魚玩具,短嫩的手指把它挪去了自己胳膊邊上,就變了‘并排坐’,有着天真爛漫的可愛。
雅各布彎着他暖橘色的眼眸,笑道:“您不必拘謹,在這裏可以自由做自己想做的,只除了危險的、可能對您自己造成傷害的事,其餘的話便自在随心,在這點上我還是能保證,您是我邀請來的小客人。”他又思考了下,“再過幾日我會到東京去,您要與我同行嗎?”
窗外樹影幢幢,屋中有一角燈光較暗,月光從側窗照射進來,落在那一角牆壁繪着的畫上,憑空造出幾分旖旎,可以看出是被精心設計過。
櫻子又沒忍住晃了下小腿,看一眼身邊圓滾滾、粉嫩嫩的八爪魚,點了點頭。
【作者有話說】
過路人×16明日更新稍遲一點,大概在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