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又一次地步入黑暗中,櫻子小小地打了個哈欠,一直走是會累的,現在腳底板就有一點沉重,慢慢走得越來越慢,由于路上沒有四處看,就不知道走到了哪裏。
她站在海邊,暗沉沉深色的海域鋪開在眼前,由于白日是晴朗的天氣,在晚間就出了月亮,半彎地斜挂在天上,雖然是有一點薄雲,但總歸不能遮掩清亮的月輝,海面上泛有粼粼的光,數只海鳥從頭頂飛過,黑黝黝的分不清究竟是什麽鳥。
這是一片幾乎筆直的海岸,但是有一條道路延伸進了海中,看不到遙遠的另一岸,只能看到在對面有一座怪異的建築直指向天空,令人心生震撼。
走近過去,那些被甩在身後鮮活的煙火氣已不知覺間消失殆盡,荒蕪頹圮的氣息彌散,充斥了每一處,櫻子有一點好奇,走上那條破破爛爛、滿是泥窪的路。
海是有聲音的——沖刷海岸,拍打在礁石上的水聲,有的清脆而有的渾重,還有空中嗚嗚的嘈雜的風聲,打着旋兒肆意亂飛,把她額前的短絨發吹得亂七八糟,一陣兒歪這邊、一陣兒歪那邊,她只試圖想要拂開過幾次,之後就不大想管了。
頭發會想要紮眼睛,櫻子眯着眼,踩過石頭、磚塊,很慢很慢地走,張開手臂像想保持平衡那樣,偶爾淘氣地一歪身體,這時候不覺得腳疼,只想走到對面去,看看那裏有什麽樣的東西。
邁過一片石頭堆時被絆了下,‘啪叽’摔地,坐在地上摸摸膝蓋和手肘,在布料包裹下沒有怎麽受傷,只是左手上之前被蹭破皮的那塊有點痛,細密的痛意糾纏在神經中,一些砂石落在上邊,吹也吹不幹淨。
櫻子覺得有一點痛,但還是用另一只手把它們都抹下來,再在衣服上擦拭過,就幹淨了許多。
像是整片海域、這整個地方、整條路上就只有她一個人,邁着很小的步伐一點點走,她吃了教訓但沒有變得規矩,驟然猛烈的海風從她張開的懷抱中穿過,吹起了衣裳,也把兩個小羊角辮都吹到身後去,鼻尖是有一些鹹濕的氣息,也還有海上那種空無、沉悶的味道。
張開了五指,似乎能感受到風的痕跡,手合攏滿是風,但等空氣的流動不再明顯,它就溜走了。
櫻子回頭望了一眼風跑走的方向,她一個人走了大半的路,沒有路燈全都是跌跌撞撞摸索着走,月光一直照着路,她不覺得寂寞,或者是難過。
……
等櫻子走走停停、到達自己的目的地時,可能已經是深夜了。
這是‘對面的海岸’,櫻子低頭跺了跺腳,沒有覺得有哪裏不同,只是她擡頭打量四周,這裏的建築物有些破敗,是小洋房的樣式,大多都是一排排、一棟棟,連綿無邊,只留出些方便大車經過的街道。
一眼望過去沒有什麽燈光,可能是夜深都歇息了,但是她回頭望,可以看到現在的另一岸那裏,縱使昏暗模糊,但在夜裏仍像是發光源。
那裏的月光都要比在這裏的亮,是因為在地上的光投映到了天上去,櫻子收回目光不想要走了,聽見從遠處傳來的摩托車聲,蹲在原地,等人來發現她。
是穿着黑衣服的人,他把櫻子帶去自己的秘密基地,藏在一片廢墟下,打着手電從隐蔽的洞口下去,有一張簡易的床,另一邊放着些食物和水。
他整理着這個狹小簡陋的空間,東西不多,但翻來覆去,仔細地将可能會傷人的尖石瓦片都收走,哪怕一瓶水、一塊面包都認真地擺放。
好久之後他才勉為其難地停住,看櫻子的模樣很有些困了,他讓開位置,小聲地和她道:“你來睡吧,我回駐地去,這裏的食物你都可以吃,渴了喝水,注意到不要着涼。”
很是羞愧的模樣,“抱歉這裏沒有熱水,沒辦法讓你洗臉和刷牙了。”
櫻子原本坐在一邊,迷迷瞪瞪地起身,看了眼自己胸前披着的外套,想要還給他,但被拒絕了,那是在路上時為了避免她吹風着涼,他把外套脫下讓她反着套在身上,現在,他打量了下這裏,沒有床單被褥,垂下眼睑遮住了眸中的愧疚。
“早一點睡,拿它當被子,先将就一晚吧。”
他其實想要立馬走了,但是看到櫻子摸着自己的左手,他很小心地掰開她的手,那裏被蹭傷了一塊皮膚,借着一點手電的燈光,他從角落裏拖出一個小鐵皮箱,裏面是被保存完好的紗布、酒精和一些藥物。
為她處理了傷口後,由于只是破皮,相反包裹起來會讓傷口好得更慢,他哄着年紀很小的女孩子睡好,用外套搭在身上當做薄被,走時将電筒的光熄了,摸黑地很小心地拿東西把洞口遮住,是小孩子稍微用力能推開的遮蔽物,也注意到留幾道通風口,不會有風吹進去、也不會使裏面空氣不流通,之後抹除了一路痕跡。
年幼的孩子到擂缽街,可能會受盡委屈、吃夠苦楚,若是不小心注意,輕易就會夭折或被磋磨着死去,誰也不能奢望在黑暗中野蠻生存的野犬具有怎麽樣的善心憐憫,在這片被遺棄的土地上,弱小和天真是最大的原罪,他只得盡心盡力保護這個孩子。
櫻子又打了一個哈欠,沉沉睡去。
這一夜裏沒有夢見什麽,清晨時櫻子起來,摸了摸自己頭上很有些亂的辮子,餘光瞥見好像都炸開了毛,但是她自己不會綁,就很随意地不去管。
外邊天似乎大亮了,在這藏在廢墟下的狹小空間裏也不覺得暗沉,她吃了一塊面包,只喝了一點點水,之後掀開洞口的遮蔽物,再盡量還原一下,沒有帶走什麽東西就又上路。
她對這個地方十分好奇,現在的位置不在海岸邊,可能在島的中環了,從廢墟裏走出,四周的建築物破敗,是人們自己壘搭起的,而不是像工程隊那樣磚瓦一致,雖然脫離了危房的概念,但總是不整齊,磚瓦的大小、種類和顏色全是各異的,只為了能住人才形成了一個簡陋的房屋的概念。
太過荒蕪、太過破敗。
是櫻子這一路上從未見到過的景象。
有時能見到神色麻木的人走過,衣着破爛,如同許多條破布穿在身上,看不見什麽顏色,灰撲撲到讓櫻子想起山上的麻雀,但是鳥雀比人更具有活力,或者說他們更像是枯黃的雜草一樣,可能在土裏的根莖枯死的時候,人也一下就死掉了。
她聽見摩托車聲和一些人聲,從遠處過來還有段距離,四處看一下,藏在了亂搭亂建的房屋間的小縫隙裏,把自己掩藏得嚴嚴實實,就看見一隊很兇惡的黑衣人騎着摩托車、口中笑罵,從一條小路上駛過,向外圍去了。
那裏是海邊,有比這裏好很多的另一岸,至于他們過來的地方……
櫻子探頭趴在磚頭上認真地看和思考,覺得是有一點不同的,島分成了兩半,一半破破爛爛,另一半是有許多的人,是辛辛苦苦做活的模樣,身上是汗衫、工裝,而不是破布條,那裏林立着數不清的倉庫,是碼頭嗎?
那一群人過去,又有一群孩子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但是很快就走過了。
好像是這樣,但是櫻子發呆中也感覺得到自己這裏的光線變暗了,陰天裏的話不存在雲朵遮擋了太陽的情況,那麽就是——
有人發現了她,悄無聲息地從她身後接近,不知道要做什麽。
幾縷銀色的發絲從眼前掠過,有人從背後桎梏住了她,一只手臂攬住她的臂膊,另一只手上則是生鏽的小刀,顫抖着支在她眼前。
被挾持了,但櫻子沒有覺得驚慌,摸着撓臉頰的小辮子,稍稍地擡起頭,似乎不清楚狀況、表達疑惑。
在她身後的那個人、那個一頭銀發的男孩子,他看見這個孩子幹淨懵懂的面龐,陡然驚慌到不知所措地撂開小刀,幾乎惶恐到昏厥:“你!你沒事吧!”
他在做什麽啊可惡!怎麽能夠想要靠脅迫一個小孩子來獲得食物,而更重要的是,在眼前的小女孩一身和服雖然半新,但卻沾了灰和泥垢,她的頭發也毛糙,很顯然沒有經過打理的模樣。
把手背在身後,不知究竟是因什麽心情而緊緊掐住手心,他磕磕絆絆地道:“對不起!你、你……”她也是被遺棄了嗎?
他們現在站得只有幾步遠,銀發的男孩子大受打擊般退後了幾步,櫻子得以能轉過身并且站起來,她的衣服是有一點髒了,但還能見到那些印上去的清淡可愛的花紋,和服的袖子有一點大,當她伸出兩手直直地擺在男孩面前時,袖擺拖着搖搖晃晃。
“你去哪裏,我和你走嗎?”櫻子語氣很輕地問道,不在乎他先前的動作。
明明是很平淡地,但是總令人覺得是細弱可憐,那是一個仿佛索要懷抱的姿态。
銀發的男孩咳了一聲,聞言揚起一個算不上好看的笑,完完全全地理解錯了什麽,“你是想要加入我們的自衛組織嗎?”
櫻子沒有應答,但他好似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自言自語道:“我就知道這樣的方案是可行的,明明只要大家團結起來就能夠震懾、打跑那些欺負我們的大人……”他轉過身背對着櫻子蹲下,“要我背你嗎?要走很遠的。”
一路上他絮絮叨叨了很多話,比如說到自己是叫白濑,他和同伴們一起成立了一個自衛組織,為了守護同伴、為了更好地生存下去,孩子們都團結一致,以大家聚合在一起的力量去對抗會傷害或掠奪他們的大人們。
今天的海風并不溫和,櫻子趴在他的背上,努力藏起面龐,默默不語地觀察着一路,只是都大同小異,直到他們站在了一個奇怪的凹陷地勢的邊緣。
那是一個範圍極為寬廣的深坑,其中林立着數不清的低矮房子,幾乎全用篷布或鐵皮構成,勉強算能遮風避雨,到處都是破碎的磚瓦,裸露在外的鋼筋全部彎折變形,當一低頭時,腳下是那些建築殘渣,縱使經歷過一些時間而變得不太明顯,但還是顯出了令人心悸的痕跡。
不知緣由的大爆炸、數不清的性命喪失、爆炸過後形成的深坑。
在新聞、報紙和人們的閑談裏,都有過這樣的信息和字眼出現。
它們一望無際,從邊緣向深坑最中心而去,随着白濑不斷向下地深入,地上的建築殘渣也越來越粉碎,一路都有孩子向他打招呼,并且以好奇的、帶有明顯打量意味的目光看他背上的小女孩。
突然有個粉發的女孩跑出來,走到他面前,“白濑!她是新人嗎?”
這時候他們已經快要到所謂的‘駐地’了,那是一片屬于孩子們的聚居地。
櫻子趴在白濑的背上向四周看去,許許多多的孩子們在這處,準備着出發或為瑣事來回奔波,人一多起來有一點點生機的模樣,但仍舊頹圮蕪雜,這是一片經由人類之手造就的廢土,縱使神明投下視線、眷顧于此,但也不大能如何改變了。
白濑答道:“柚杏,這是我們以後的夥伴了,她叫櫻子。”他回過頭看背上的小女孩,但她探頭出來之後,只回了一道純澈而空無的目光,像是對此默認了。
新來的小孩被帶去分配住所,原本許多的女孩子是一齊住在一片矮小破爛的房屋內的,只是櫻子說想要住在邊緣,許多孩子不喜歡住在外圍,一旦遭遇襲擊首先就會受到威脅,都抱團居住,便自己有了一個很狹小簡陋的屋子。
好奇新人的孩子們都散開,她掀開門簾——沒有門,只有一張落滿灰塵、邊角起卷的篷布勉強釘在房檐上,櫻子很仔細地看了眼那兩顆态度堅決的釘子,然後走進去,不規則的磚塊墊在底下,鋪上一張門板就能算作是‘床’,沒有被褥床單。
裏頭暗沉沉的,但有許多孔洞透出些黯淡的光,仰頭看,在房頂也能見到碎片狀的天空,櫻子伸手,感受到有風穿過指間,來回飄蕩,從這邊進來,從四周散溢出去。
在廢墟遺跡之上,這個由孩子們組成的自衛組織,名為——
‘羊’。
【作者有話說】
過路人×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