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啊嗚,”名叫江戶川亂步的學生少年用竹簽叉起一顆丸子喂進嘴裏,眯着眼睛神态滿足極了,腮幫子鼓起來還沒消下去,他回過頭沖小攤老板叫道:“大叔你的手藝很好啊!”
原本已經收攤走在回家的路上,但是為了滿足兩個孩子想要吃章魚燒的心願,于是重新回來開爐做小吃的大叔聞言大笑,“哈哈哈哈哈年輕人很有眼光嘛!”邊說着把在炭火上熏烤的肉串翻過一面,雞腿肉滋滋地往外冒着油,等醬汁一澆、滲入肉中,香味就毫無保留地溢出,刺激得人口水分泌。
攤上不止章魚燒一種小吃,老板的生意好大半部分是因味道絕佳的烤串,他不僅給兩個小孩送去了一碟澆番茄沙司、烤得金黃的章魚燒,還有飲料供應,攤上有別的小吃也大方地送他們。
行人來往,小吃攤藏在路邊角落,這當然不是大叔原本做生意的地點,只是他原本就已經收攤,除了倆小孩外不想做別的生意了,他坐在攤後的凳子上,想點煙但顧慮到小孩,猶豫了片刻嘆口氣就別在耳後。
他看着趴在矮矮的折疊桌邊吃得開心的一大一小兩個孩子,沒忍住又帶點笑出來,“還是學生吧?吃完不早點回去的話,家裏人會擔心的啊。”
江戶川亂步埋頭吃東西,沒反應,只是邊上坐着的櫻子看到他皺了一下眉,少年氣的眉宇間有一些委屈和憤慨……那種明明深刻卻被故意壓下的悲意如鲠在喉,讓他在下一口就嗆到,咳得驚天動地。
“大叔,”他狠灌了好幾口水下去,皺着臉悶聲悶氣地和老板說話,“你不要管這個問題啦。”
說不清是烤串味太辣,還是真的感受到了不可抑止的悲傷,昏沉沉中他的綠眼眸睜開,幾近冰冷的眸光下浮出一片稀薄的水色,但又很快掩下、消失不見。
“明明你的生活也不好過,為什麽還要請我們吃東西?”
不是這樣的,是——
櫻子牽着不敢再走快的江戶川亂步,帶他從巷子裏穿過,找到收攤的大叔,表達了想要買一份章魚燒的請求,卻被大叔請客,免了他們的單。
在攤主看來,兩個沒有大人在身邊的小孩,相貌都不差,身上的着裝也整齊,只是撲了些灰,像在地上滾過,但是為什麽身上是那種失家流浪的氣息,沒有大人為他們遮風擋雨,沒有親友悉心關照呵護。
“哎哎,你們都還只是孩子啊。”攤後大叔嘆了口氣,“我連街邊的乞丐都會憐憫給錢,請你們吃串又怎麽了,是這個道理的,對吧?”
大叔在說謊,江戶川亂步癟嘴,大叔才不會給街邊乞丐一円錢呢,這裏的乞丐可是會暴起傷人、搶劫的,稍微不小心就會成為他們下手的目标,作為橫濱本地人的大叔相當清楚這一點的,就只是哄他們而已。
但是。
在吃飽喝足以後,告別了攤主大叔,櫻子和江戶川亂步慢慢沿着街走,她目光落在自己的影子上,淘氣地一跳一跳、追着踩上去,然後忽然就止步,在頭上比出了兔子耳朵,歪一歪腦袋,地上矮矮的有點可愛的影子也歪腦袋。
櫻子放下手仰起了頭,望着身邊扇動披風、做出各種搞怪動作,比她還更活潑的少年,輕聲平靜地喚道:“江戶川,”她的聲音細弱,不過小孩子都這樣,氣虛虛的,力氣也很弱,一說話時就像雛鳥啼鳴那樣。
江戶川亂步胡亂揮舞着手的動作戛然而止,但陷入了自己的思緒中。
不,他不是說這個,而是指她好像張着嘴沖外界索取食物的雛鳥,等鳥媽媽不厭其煩地給它喂食,一遍又一遍,而破殼不久的小鳥是只有本能,不懂辛苦,不懂得向被索取的那方回饋任何——奇怪的比喻。
她的眼睛看着他一眨不眨,像是眼珠上蓋着一層厚玻璃,就是有光照進去,變得美麗剔透非常,但怎樣都敲不開、沖破不了。
“是有什麽事嗎?櫻子?”
他臉上挂着那種故作的不懂事的笑容,但一唠話起來就讓人分不清是故作還是真的就想要這樣表達,“我跟你說哦,我知道在那條街快要到末尾的位置,還有一家好吃的小吃攤,是可麗餅呢!雖然巧克力口味的就很好吃,但鮮奶油可麗餅才是一絕,餅皮是外層脆但裏面松軟的,草莓很酸啦,我不喜歡鹹……”
“快要到晚上了,你不回去嗎?”他有自己的住宿,不回去嗎?
櫻子只是一問就放過了這個問題,問完了又自己玩了起來,把兩只手臂都撐直在身側打開,地上黑漆漆的影子也笨拙地比出同樣的姿勢,因為身着和服,看起來像影子長出了寬大而優雅的翅膀。
徹底入夜了,燈光底下學生裝的少年拉長了臉,無憂無慮的表情消失不見,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根本不管幾步遠的距離外就是路邊花壇砌磚的邊緣,就算是坐在那裏會沾染一些樹葉和灰,也比直接坐在地上好多了。
他伸手拽住回頭看他一眼、試圖跑走的小女孩的衣服,胡亂嗚哇一陣後,悶悶不樂地嚷嚷道:“為什麽你也想丢下我啊!”
學生帽檐下剔透的綠眼眸似乎銳利又有脆弱之感,他的嗓音也很稚氣,還沒有到變聲期,聲音清脆、不見尖利或者粗粝,只是一張口就很吵,像無數只小鴨子一同開口,很難得有人能不動聲色地容忍下這份嘈雜,尤其他本身還相當任性自我。
他們都是或許在部分大人看來很有點糟糕的小孩子,但是——年紀大的這個孩子顯然總是遭受挫折,被人排擠,有的時候還會承受他人無由的惡意,而年紀小的孩子卻輕易就得到許許多多人的照顧。
他鼓起包子臉,“明明你和我一樣,但是為什麽、你……”
有很多的人想要留下她,只是櫻子自己不同意,千方百計地從那些舒适的環境中逃離,走了很遠很遠,她一個人在路上,難道一點都不覺得孤單或者有別的情緒嗎?
他則是因一場意外失去了親人,于是走在路上,想要聽從父母的安排,但是又無法接受那樣的環境,也自己跑出來,稀裏糊塗地邊走邊看,會餓肚子,會被罵,會委屈不滿,還有一點不可避免的傷心難過、憤慨和害怕。
好像想要問很多的方面,但是當開口時就啞火了,江戶川亂步狠狠埋下頭,但很快想到什麽,自覺找到了一個十分好的切入點,眼睛一亮直接就問:“你是有什麽特異能力嗎!”就像那種都市傳說中經久不衰的題材。
櫻子正在試圖将自己的衣服從他手中拯救,但不知道為什麽明明沒有什麽力氣的少年在這時候牽得格外緊,生怕她跑走了一樣。
因為被問了問題,櫻子手中的動作松了下,稍微歪頭,“嗯,有的。”
“——那是什麽呢?”江戶川亂步睜着眼,很有點固執地問道。
對櫻子來說這個問題并不存在忌諱,想了想織田作之助告訴她的事情,就很平靜地轉告了,“是,[異能力]。”
不自覺就皺着包子臉的少年張了張口,想要追根究底,可是她請他吃了晚飯,而且抓着一個比他小的小孩子……對上櫻子的眼眸,江戶川亂步莫名有一點氣弱地唔哝道:“好嘛,我知道了,是[異能力]。”他着重強調,證明自己相信了。
但還是最初那一個問題,“為什麽連你也想丢下我啊……”
他的語氣就好像她特別不懂事,竟然想丢下他一個人離開,是十惡不赦的大壞蛋,需要被糾正錯誤,并且好好地哄他和賠罪。
櫻子伸手拽住了自己的羊角辮,埋頭思考,如果要說她在想什麽,好像有一點模模糊糊的想法,但是又不能很好地表達,像為什麽要甩開他、自己走掉的原因,她認真地問道:“你不回去嗎?”
他有自己的居所,是一個勉強算能獨立生活的大孩子,就算是不能理解人們、被排擠或責備,但他們是不同的。
就像是兩個世界,分隔在光暗面,櫻子喜歡混亂一些的地方,她不想要上戶籍,不想要身份,不想要一直只待在一個地方,被安定埋沒、被那些假象欺騙,她只喜歡不停歇地流浪下去,從一個陰霾底下路過,去往別的晦暗髒污裏,對那些總是很好奇。
還是那樣的目光,比從高天原上下來的神明還要更不知事的目光,昏沉中添了一些暗色,可是又好看清透得不得了,如隔世望着一片搖曳的水月鏡花,明明清楚知曉着很多事情、道理,可是任性地不要去管,固執自己的心願。
走在路上、不斷地路過世界,是可被稱作‘天真’的神性,再是什麽樣的神明都不可能比她更不染塵埃、不知人世疾苦了。
“江戶川,”年幼的孩子喚道他的姓氏,“我要走了。”那是明明仰望,卻如居高臨下遙遙看來的神佛般的目光。
沒人能有辦法挽留下她,江戶川亂步也不能,縱使很想要抓住什麽,可面前的這個小孩子需要在空中游蕩、任意地決定去向,否則自誕生起就自由的小蝴蝶會在房間樣的囚牢中很快枯瘦,最終死去。
他松開了手,看着一身和服的小女孩背對他跑遠,寬長的袖擺一動一動,就好像是長出了纖弱的翅膀,正在一點點用力飛向空中,就這樣如過路人般尋常平靜地遠去。
江戶川亂步坐在地上胡亂地想,他不應該問那個問題,他不應該問名叫‘不死原櫻子’的、請他吃和果子和章魚燒的孩子——這個很冒犯的問題。
因為她自己是絕對不能回答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