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04章 第 4 章
銅鏡中映出一張濃眉微揚、如滿天星河般的墨藍瞳仁,鼻梁高挺——這人不就是自己那英年早逝的師兄麽?
範卿洲撐着桌角的手不由自主的發顫,胸腔翻湧出一股道不明的情緒,此刻正燒得猛烈,連他自己也沒想到,自己竟還會有如此大的反應。
半晌,他壓下萬千思緒,呼吸漸平,開始接受了這詭谲荒誕之事。
老天爺難不成真給了他一次重生的機會,還是叫他重生在了祁憬笙最敬重的師尊身上?
口中難以消去的苦藥味使他無比清楚自己的的确确活着,還是在別人身上活得好好的。
“你怎在此處?”範卿洲極力克制住發顫的嗓音,不敢擡頭去看他。
祁憬笙如實道:“長老交代過弟子,要弟子好好照看時序仙尊。”
“…不必了,你且出去罷。”
祁憬笙沒有強留,聽了他的話便放下藥碗,走前叮囑道:“時序仙尊,這藥得趁熱喝,不能…”
“我知。”他當即打斷了祁憬笙的話。
一聲關門響後,支撐着桌角的雙手陡然卸力,他跌坐在太師椅上,胸腔劇烈起伏,劫後餘生般大口呼吸着。
瘋狂灌入的涼氣刺痛喉管,砰砰跳動的心條聲如雷貫耳。
他終于徹底接受了自己重生在別人身上的事實了。
可若他重生在了餘不霁身上,那真正的餘不霁去了哪?現在的自己又是死是活?如果活着,那這個時空…是出現了兩個自己?
腦袋像是要炸開似的,疼得厲害。
他将桌上的湯藥一飲而盡,苦味兒漫延,甚至在鼻腔裏都占了一席之地。
他随手抓了一件豔紅披風,動作一頓,他向來是不喜歡穿這種豔麗的衣裳的,他喜歡顏色淡雅些的。
而餘不霁恰好與他相反,餘不霁喜歡豔色衣裳,他倆還曾被人調侃戲稱“朝露梅上雪,長寧水中月”,一個是溫和內斂的梅間雪,誰都能跟他稱得上一句“故友”,一個是淡漠随性的水中月,可遠觀不可亵玩焉。
這兩位性子天差地別的人偏偏還是同門,住的又近,每天出門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彼此,久而久之就會被人互相比較。
通常比較的是今日時序仙尊救了幾個人,驚秋仙尊幫了多少忙。
不過這些人并不知道的是,他倆并非傳言裏那般互看不順眼,不然餘不霁死前便不會托他照看自己的徒弟了。
當然,他倆的關系也只是比普通朋友親近一些,因為他跟餘不霁性子不合,兩個人都不喜歡先打開話匣子,後來便慢慢疏遠了。
範卿洲還是将這乍眼的紅披風披在了身上。
他要去朝露殿一探究竟,看看“自己”是否安然無恙。
踏出卧房的那一刻,指骨不由自主的蜷縮成拳,他又看見了長寧殿外的那條格外刺眼的長寧街,他曾無數次被祁憬笙關在門外,站在此處,站到雙腿發麻,數不清多少次昏厥在此。
說是街,但其實就是個小院子,只是後來這院子的牆被打通了,能讓外頭的人直接看見院內之景——祁憬笙給它取了個名,便是長寧街。
他目光移到院裏的銀杏樹上。
這時的樹還好好的,沒有被祁憬笙砍成一個枯木樁子。
他緩緩走到銀杏樹跟前,擡手搭在它粗糙的表皮上。
上一世祁憬笙在與他閑來對弈時問他為何不說話,他便順口提了一句這銀杏樹讓人瞧着靜心,一見它便不想多言了。
這話說完祁憬笙就走了,對弈不歡而散,第二日他一起床,就看見被砍得只剩了個木頭樁子的銀杏樹,他也沒去質問什麽。
只是覺得可惜,覺得是自己多嘴了,若是什麽都不說,這樹大約還能活上個千百年。
如今又瞧見了這樹,還長得如此茂盛,總算讓他心裏那點陰霾一消而散。
“醒了?”他回眸,對上一雙含笑桃花眼,這人正笑眯眯的盯着自己。
“阿泠?”他脫口而出,後反應過來自己如今是餘不霁,餘不霁可不會跟人這麽親昵。
阿泠一愣,點了點頭:“時序仙尊怎地也在這時候病了?”
他抓住重點問道:““也”?還有誰病了?”
阿泠道:“驚秋仙尊也病了,說來也巧,你倆都在赤選時病了。”
範卿洲眸光微動。
赤選是初步篩選合眼緣的弟子進外門,選完之後便是盅選,盅選則是進入外門的弟子之間互相比拼,最後贏了的那個就成了此屆弟子中唯一的內門弟子。
他上一世推拒了赤選,一來是他覺得自己年紀尚小,當人師尊實在不妥,二來是他沒時間,父親管的緊,他幾乎日日都在修煉。
唯一不修煉的時日便是在祁憬笙将他囚于朝露殿時,那是他過得最懶散的日子了。
而這次赤選便是餘不霁收了祁憬笙的日子,但這回餘不霁剛好在赤選時病了,那是不是說明現在的祁憬笙還沒被餘不霁收入門下。
所以…這一世祁憬笙是否能入魔為禍,決定權全在自己手裏?
他為保穩妥,還是朝阿泠問道:“赤選結束了?”
阿泠點頭,一臉茫然:“時序仙尊方才不還在赤選裏挑了倆人兒嗎?”
心頭一沉,他問:“…誰?”
阿泠不解:“什麽?”
範卿洲又道:“我挑的人是誰?”
阿泠被他這嚴肅的神情弄的一頭霧水:“沐栀青。”
他松了一口氣,只是剛松這口氣兒又被阿泠給提回了嗓子眼。
“祁憬笙。”
想就此別過的想法徹底泡湯。
許是天意如此,他不打算輕舉妄動,至少他要先去确定一件事,去看看此時的自己有何異常。
若沒有異常…便說明自己的到來不會對任何人産生影響,唯一受到影響的便是他所寄生的師兄,那他便只需要盡人事聽天命,在七日內尋到師兄,再把師兄換回來即可。
但要是他七日內尋不到餘不霁游離在外的魂兒,恐怕餘不霁就沒什麽活頭了,魂兒離體七日沒有尋到可寄生之物就會被陰兵鬼差帶到地府,再無生還的可能。
到那時,他也将徹底重生在餘不霁身上,成為那個人的師尊。
“與我一起去看看…”到嘴邊的話打了個轉,以第三者的口吻來叫自己的名字着實讓人不太習慣,“驚秋。”
阿泠倒也沒覺得奇怪,他是知道這兩位仙尊關系沒有外界傳的那樣差,只是他總覺得今日的時序仙尊像是變了個人,不似平日那般冷冰冰的。
“好。”
推門而入時他剛好撞見了祁憬笙在給床榻上的人…
喂藥?
那人醒着,如他所想,自己的到來只影響到了餘不霁一個人。
“見過時序仙尊。”祁憬笙起身朝他行了個禮。
他為何…會來給自己喂藥?上一世這時候他倆分明還沒遇見。
“你為何會在此處?”範卿洲說完這話便意識到自己的情緒不對,便幹脆閉上了嘴。
周遭驟然陷入一片沉寂,阿泠見狀笑盈盈的打破了這等僵持的現狀。
“驚秋仙尊交與我照看便好。”
聞言,範卿洲眸光微動,他同阿泠的關系比旁人要好上許多,上一世他被祁憬笙囚禁發病時阿泠更是次次寸步不離,夜以繼日的照看着他才讓他沒有留下太多病根燒成傻子。
“也好。”祁憬笙動作一頓,也沒阻攔,甚至順勢将碗遞到了阿泠跟前,剛起身,袖口就被人輕微拽了一下。
“不要…”
雖然來時便做好了準備,但聽到這熟絡的聲音他仍然不可避免的怔愣一瞬。
另一個自己清醒後做的第一件事竟是拽着祁憬笙的袖口挽留祁憬笙。
見此情景,他十分不适,但面上不顯,只的別過臉,聽不出什麽不對。
“我還有事,便不在此久留了。”
他逃似的找了個借口,腳下生風,踏出了本來屬于他的朝露殿。
出門前,他腳步一頓,回頭與床榻上面色慘白的自己對視一眼,他總覺得眼前人有種莫名的熟悉感,眼前人不像是自己,更像是一個記不大清的熟人:“若有事叫我便好。”
驚秋撐着身子坐了起來,虛弱的靠在榻上,張口時猛然咳了起來,還是祁憬笙眼疾手快将水遞到了他面前,他順了幾口水下肚才得以舒緩。
“多謝憬笙。”驚秋嗓音沙啞,将空杯放到一邊,朝他道。
“師兄慢走,恕不遠送。”
天光大好,一縷暖陽透過銀杏樹葉的縫隙漏在了他手上。
手心這縷暖意把他從前世記憶拉回,若是他在七日內找回了餘不霁的魂,他便要徹底死了。
他想趁着死前再去竹雲堂嘗嘗自己在還未被囚時常喝紫蘇酒了。
他依稀記得喝紫蘇酒時胡昭還會送他一盤“下酒菜”。
那“下酒菜”叫什麽來着?好像是叫…梅花烙?還是什麽別的,罷了,是什麽都無妨,只要能喝上這一次紫蘇酒便好。
這是他第一次毫無顧忌的去喝酒,因為他現在不是蘭玉君子不用守那勞什子禮了。
早些時候喝酒總會被父親罵上一句不務正業,淨喜歡些無用的東西。
範卿洲那時想問,除了修煉還有什麽在他眼裏是有用的?
但見父親氣的目眦欲裂他便只能作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