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38章
劉據轉身離去, 深藏功與名。
當然他懂得什麽叫言而有信。答應的事就要做到。說好将手中剩餘的眼鏡賜出去就會賜出去。
但有彈幕提醒,他在賜給誰上面夾帶了點小心思。
先選取度數差不多匹配的,然後盡可能挑其中家財一般, 無力研制玻璃的;或是大嘴巴愛炫耀喜嘚瑟的。
如果大家都沒有便罷了。個別有,其他人無。尤其有的人還老是在你跟前跳來跳去地礙眼, 你能不抓心撓肝?那怎麽辦呢!唯有更積極研制玻璃。
完美。
劉據喜滋滋, 剩下的事就不用管了, 等着結果便是, 轉頭樂呵呵去同少府商讨博望苑修建事宜,渾然不知自己随手一個東西一個舉措帶來了怎樣的反響。
玉蘭閣。
侍女陪着劉闳在殿前平地玩耍。屋內,王大郎與王夫人閑話。
王大郎瞧了眼窗外,感慨道:“一段時日不見,二殿下又長高了些, 竟能獨自奔跑了, 跑得還挺穩當,方才還喚臣舅舅呢,吐詞清晰利落, 字正腔圓。聽說已認得字了?”
王夫人輕笑:“只是幾個簡單的字而已。”
“二殿下将将一歲餘, 能有這等表現, 已足見聰慧。太子被稱為神童麒麟子, 可當年似這般大的時候……”
話說到一半驚覺不妥,悻悻閉上。
可王夫人卻是明白的。劉據這般大時走路不及劉闳,說話不及劉闳,更別說認字了。
“闳兒有着優于常人的聰慧, 我是既高興又擔心。”
王大郎迷惑不解。高興他能理解。畢竟誰不想有個機靈的孩子, 而且陛下不喜愚笨之人。唯有聰慧才能得其寵愛。可擔心是為何?聰慧莫非還有不好?
王夫人嘆道:“兄長覺得,皇後一脈或許不介意宮中有其他皇子出生。但僅限于平庸皇子, 若這皇子聰慧過人呢?
“宮中現今就太子與闳兒兩位皇嗣。闳兒表現得越好,便越惹眼。若是兄長,會如何抉擇?
“是賭一把,什麽都不做,自信闳兒長大也比不過自己,成不了威脅;還是趁闳兒年幼,未曾長成,扼殺一切可能,杜絕隐患?”
王大郎神色倏變。
王夫人又道:“皇後以溫和賢良著稱,但能在廢後的重重刁難下全身而退,在波雲詭谲的後宮中脫穎而出,十數年保有陛下心中一席之地的女人,便是當真賢良,又能賢良到哪裏去。
“我九死一生誕下闳兒,對他寄予厚望。他便是我的命。我不敢賭,也不能賭。所以闳兒這份聰慧勁頭,我是想藏一藏的。兄長莫要在外大肆宣揚。”
王大郎點頭表示明白。
閑聊完畢,王夫人問起正事:“兄長今日前來,可是為琉璃?”
“是。太子的竹簡我那日也謄抄了一份。家中諸人都看過了,卻不知該不該做。今兒聽聞一則消息,眼鏡的神奇已被衆人得知,誰都想要一副,甚至為此開出了上萬錢的價格。”
上萬錢,這可不是個普通的數字。
王夫人挑眉:“兄長想試試?”
王大郎很是心動,卻又猶豫:“想同妹妹讨個主意。妹妹常伴陛下左右,可有聽說些什麽?按照竹簡之法,能行嗎?”
“我不知道按照竹簡之法是否可行,但确實能一試。”王夫人想了想言道,“陛下對太子口中無色澄澈透明的琉璃很重視。我猜,琉璃或許不只能解決眼鏡問題,恐還有其他妙用。”
她深吸一口氣:“這是個絕佳的機會。”
一旦成功,就能得陛下看重。高官厚祿不在話下,還能讓陛下記在心裏。如此她們就有了晉升的資本,有了登天的基石。
王大郎卻另有顧慮:“琉璃制作素來艱難,這般嘗試,耗費恐怕不低。”
王家雖然不窮,這些年因着王夫人也撈了不少錢,可畢竟底子薄,比不得底蘊豐厚的大家族,只怕耗不起。
“我們沒有,旁人有啊。”王夫人嘴角微翹,“去找田家王家。我們與王家還連了宗認了親的呢。琉璃之事,他們定也是要試的,不如大家一起合作。”
太後生母曾有過兩次婚姻,初嫁王家,生王信與太後;二嫁田家,生田蚡田勝。
田家王家指的便是這倆。當初也是太後做主,以都是王姓為由,讓他們與王家連宗認了親。如今明面上,他們也喚蓋侯王信一句伯父。可到底不是親的,田王兩家自己就有此財力,怎會願意他們橫插一腳?
王夫人輕笑:“太後在時,田家王家最是風光。田蚡更是做到丞相,一門鼎盛。
“随着田蚡亡故,太後薨逝,如今兩家除了王信有個蓋侯的名頭,你見還有誰能拿得出手?便是陛下待之也大不如前。你可知太後臨終前曾留下遺願?”
這點王大郎是不知的。
王夫人繼續說:“太後彌留之際所在意之人,子女中陛下已為帝王,平陽、隆慮、南宮皆是公主,權勢地位在手,不必憂心。
“唯獨修成君,非皇姓,乃她入宮前與民間丈夫所出,與陛下到底隔了一層。太後懇請陛下善待修成君,并善待修成君的子女。
“另外太後也猜到自己去後,田王兩家恐會衰落,故為了維持娘家尊榮,向陛下求了一門親事。讓陛下日後選一公主嫁入其娘家,以保富貴。
“至于是田家還是王家,亦或哪位小郎君。太後沒提,便是給陛下考量的餘地。
“太後言辭懇切,聲聲泣淚,都非過分要求,陛下如何能不應?只是彼時公主們年歲都不大,便沒有宣揚。”
王大郎訝然。
王夫人起身走到桌案前,打開其中一個匣子,慢慢一匣子珠寶:“這是近日王家托人送來的。眼見衛長鄂邑諸邑都已長成,到了說親的年紀,王家自然想把事情早點落定。”
王大郎眼珠轉動:“那這公主……”
“田家王家這輩,老的老,小的小。年歲上能匹配的唯有一個王充耳。王充耳既無将相之才,又無宋玉之貌。王家現今的門第也就那樣。他們倒是想要嫡公主,可皇後怎會願意?”
也便是說,只能是鄂邑。可即便是鄂邑,也是皇女,有封地有食邑的。王家不虧。
王夫人勾唇:“所以你只需大膽去同王家提合作之事,王家必會答應。順便轉告他們,他們所求我應了。只是太後故去數年,此事陛下沒主動提,不知是何态度,我需找機會先探探口風,徐徐圖之。”
事情太容易辦到,可顯不出她在這份同盟中的重要性。
王大郎心領神會,笑道:“臣知道該怎麽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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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門甲第一隅,趙宅。
趙嬰齊手中也拿着一份從東宮謄抄來的竹簡,他不懂此道,看不太明白,可瞧着上頭條理清晰、羅列整齊的一條條一項項,甚至重要之處還有注解與補充,便知太子是花費了心血的,并非胡亂寫寫。
再看身邊桌案,上頭擺着一柄放大鏡,一個指南針,一套馬具,旁邊還有另一份竹簡記錄。
記錄中排在前的自然是劁豬與黑室養雞,其次為新式桌椅與點心吃食,其下還跟着馬球、舞獅。
心腹侍從忍不住感慨:“大漢太子可真能折騰,偏偏他都能折騰出名堂來。吃喝玩樂之物便罷,似指南針馬具等東西,帶來的價值不可估量,舉足輕重。
“他才幾歲,這麽小年紀,怎麽就有這麽多想法呢?他弄出來的這些東西,多少才名遠播、能力卓絕的人都辦不到。但他就是可以,就是有這份能耐。
“有這般出衆的兒子,也怪不得陛下千般疼寵,萬般喜愛。不但各種封賞,上林苑随他去,還專門為之修建博望苑。”
侍從是真心好奇,也是真心佩服。
然趙嬰齊的心情就有點複雜了。他也是佩服的,可佩服之餘,又有些羨慕與嫉妒,還有點遺憾,心中不自覺生出幾分酸楚:“大漢陛下當真好命。”
好命到不但坐擁萬裏江山,權掌天下,富有九州,還生出這麽個驚才絕豔的繼承人。
劉據不過六七歲便有此等成就,往後發展必定不可小觑。
他也有兒子,還有好幾個,但都普普通通,說不上愚笨,也談不上聰慧,不論讀書識字,還是騎射娛樂,皆平平無奇。
真要說起來,最能拿得出手的竟是不知是不是他血脈的劉繁。
想到此,趙嬰齊頓住,轉頭詢問侍從:“南越那邊可有新的進展?”
“暫時沒有。但上回繁小郎君來信時便說已經收攏了我們的餘部,拟定了計劃,并在宮裏做了布置,只等時機成熟就能行事。如今想來該快了。”
趙嬰齊點頭。
劉繁也不過十來歲,孤身入越僅半年,能做到這個程度已十分不易。當初來信定下一年之期,一年內必讓他歸國,他是不太信的。
但觀目前發展,劉繁所做種種,竟大有可為,指日可待。
此等心性手段,或許不能與劉據類比,卻也是人群中的佼佼者,比他其他兒子要強上許多。只是……
趙嬰齊眼眸深沉,幽幽發問:“你說,他真是我兒子嗎?”
侍從愣住,不知如何作答,只覺無語至極。
跟劉陵魚水之歡、甜言蜜語的人是你,兒子是不是你的,你不清楚,來問我?我怎麽可能知道!
侍從躊躇着,幾番猶豫,再三思量,才勉強想好措辭:“繁小郎君的眼睛與主子十分相似。”
這是實情,卻也只是眼睛。所以是與不是,只能憑趙嬰齊自由心證。
趙嬰齊一嘆,心頭尋思着,或許是吧。畢竟劉陵如釣魚般釣着的男人不少,但真正與之有染的,除自己外,似乎唯有張次公。
劉陵是個傲氣的人,不是誰都配讓她生孩子。即便這個孩子是為她自己所生,對孩子生父的要求也絕不會将就。此人身份不能低,地位不能低,血脈也必須高貴。
張次公是不夠格的,并且劉陵勾搭上張次公是在近幾年,時間對不上。
這麽看,确實是自己親子的可能性高。
但劉陵那個性子,鬼知道她還有沒有別的野男人?
他們之間談不上什麽深情厚誼,不過露水情緣,各取所需,互求刺激。對她暗地裏那些龌龊事,他并非全都知曉,相反不知道的更多。譬如造反,東窗事發前,他就全然不知。
不然他是嫌南越死得不夠快,還是嫌自己命太長?
所以這孩子是不是他的,他真不能确定。
思來想去,趙嬰齊決定,不急,再看看。
但鑒于劉繁出色的表現,趙嬰齊心中的天平還是不自覺傾斜了些,他放下竹簡,吩咐道:“将這些東西送往南越吧,一并交于繁兒。”
“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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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越,國都。
當日擺在趙嬰齊面前的東西,如今已攤在劉繁身邊。
桑枝神色沉重:“我們不過離開中原半年多,大漢竟生出這麽多變化。這位大殿下可真是個能人。”
“現在不該喚大殿下,而應喚太子了。”劉繁指了指趙嬰齊傳來的信件,上面赫然寫着劉據被冊立為太子一事。
桑枝點頭稱是,卻并不在意。劉據是太子還是大殿下,都不打緊。要緊的是劉據弄出來的這些東西,其作用其功績影響深遠。
劉繁手指敲擊着桌面:“不會只有這些。”
桑枝一愣:“小郎君此話何意?”
“其他先不論,姑姑覺得指南針與馬具如何?”
問完,不待桑枝開口又自問自答:“此二者都可用于戰事。若我是陛下,定會秘而不宣,待他日戰場上來個出其不意,讓敵人措手不及。”
桑枝想了想,蹙眉道:“也不一定。此物可用于戰事,卻并非只能用于戰事。若秘而不宣,便不能問世,等于放棄了其他用途。
“戰事不常有。若一二年,或是二三年不打仗,馬具與指南針便都不用了嗎?再有,即便等着戰事用,也唯有第一場戰役可出其不意,餘者敵軍知曉,心中有底,也變失了驚豔之效。
“更重要是馬具需訓練配合,一旦全軍騎兵裝備上,動作太大,難以做到密不透風,總會有風聲傳出。
“而兩軍對戰,具與指南針雖重,但關鍵還在我方兵力,将士之才。所以若為一場戰役埋沒此二物數年,摒棄其他,也不大妥當。”
劉繁點頭:“确實如此,可我總覺得事情沒這麽簡單。阿母提過,她在長安曾見到有東西升天。
“具體是何物,怎麽做到的,阿母不知,後來一問,竟無人知曉,無人察覺,仿佛那日的情景不曾出現過。
“這情況若不在京中便罷,可長安乃天子腳下,阿母還說那東西仿佛是未央宮方向飄出來的,如此是不是太不尋常了點?”
桑枝心頭一緊,疑惑道:“小郎君懷疑朝廷還有除這些物件之外、真正秘而未宣的東西?僅憑翁主所言猜測嗎?可翁主也就那麽一提,後來也說許是看錯了。”
看錯了……
也有可能,但真的只是看錯嗎?
劉繁目光掃過桌上的一應東西,最後落在竹簡之上:“并非只有阿母所言這一處疑點,還有琉璃。
“太子說眼鏡放大鏡所用之材不是琉璃,卻又說琉璃可解決眼鏡放大鏡的用材問題。既不是,如何解決?而眼鏡放大鏡用的又到底是什麽?
“以長安傳來的消息,目前朝廷的風向,皇帝與太子的态度。琉璃只是嬌奢享樂之物,即便能解決眼鏡之事,如何能讓皇帝與太子這般重視?”
桑枝怔在原地。
确實如此,一個琉璃,何至于這般重要,除非它還有別的用途。又或是琉璃與所用來制作眼鏡的材料背後有其他奧秘。
桑枝蹙眉:“可惜翁主故去,淮南一脈的勢力被連根拔起,我們早年安插在京中的探子都被清理。要再重新培植不那麽容易。”
劉繁沉思一瞬,吩咐道:“我如今在南越已站穩腳跟,不需要這麽多人護持,派個人去中原,私下搜查當初是否有人僥幸逃脫,将之收攏重整。
“另外傳信南越太子,他就在長安,讓他多關注幾分,比我們要便利。南越國小,不可與大漢匹敵,向大漢稱臣納貢便罷,但他必然不希望還要一直遭受東邊閩越的威脅。”
大漢以南有諸多小國,目前國力最強者便是閩越。
當年若非閩越攻打南越,南越不會被逼向大漢求援。求援後,閩越的威脅雖暫時解除了,卻引來大漢天使傳召,南越王趙胡不願上京,才将趙嬰齊送入長安。
可以說,南越與閩越不合,趙嬰齊深恨之。
若大漢真有利于南越之物,趙嬰齊必然也會想拿到,以強自身國力。趙嬰齊沒有對漢之異心,但不代表他不想力壓閩越,一雪前恥,争做南方第一國。
想了想,劉繁又道:“一年之期已過大半,南越這邊我們也該找機會出手了。事情越快辦成越好。趙嬰齊在長安十年有餘,總有些人馬與布置。他若歸來,必不會再回長安。這些人馬,我們就可趁機接手。”
桑枝啞然。
來南越後,劉繁收攏趙嬰齊舊部,已私下借助趙嬰齊之子的身份将一些人據為己用;現在又盯上了他在長安的人?這是可着趙嬰齊薅嗎?
劉繁嗤笑:“姑姑以為阿母為何要帶我去認父?他既是我阿父,給我點東西怎麽了?他其餘兒子都不怎麽樣,難得有我這麽個睿智機敏有本事的,他不給我想要給誰?父子倆何必分得這麽清呢。”
給點東西?這語氣可不只是想要一點。
桑枝聽出其言外之音,瞳孔震顫,恍然大悟,卻又越發驚疑不定:“翁主安排趙嬰齊做退路,讓小郎君來南越,并在南越留下可用之人,是想讓小郎君必要時取其而代之?”
劉繁輕笑:“若不然呢?姑姑以為阿母是讓我來屈居人下,茍延殘喘的嗎?還是說姑姑覺得單憑一個趙嬰齊之子的身份,我在南越就能過得好?”
桑枝啞然,确實這非翁主的性格。可若是如此,另一個問題油然而生。
“那麽中原這邊……”
桑枝欲言又止,話語斷絕,但其意自明。
劉繁不答,反問道:“姑姑,阿母在世時,是如何交待你的?”
“翁主令屬下照顧好小郎君,輔佐小郎君,一切皆聽小郎君安排。”
劉繁點頭:“這便是了。阿母沒有對你提其他要求,對我也沒有。她心裏清楚,南越國小,與大漢實力懸殊。她敗之後,我們在中原勢力盡去,想要再謀大業難上加難。
“可她又知,人生在世,許多事情并非全以成敗來論。所以什麽也不說,什麽也不交代,便是将選擇權交到我的手中,由我自己來定。
“若我不願冒險,可以就此收手,居南越國主之位,也能逍遙自在,餘生無憂。若我有更大的想法,南越雖不可與大漢匹敵,卻也大有可利用之處。”
桑枝心頭狂跳:“那小郎君想選哪條路?”
劉繁頓住,眼中劃過一絲迷茫,雙手不自覺蜷曲成拳,然後又緩緩松開:“阿母崇尚人生就該轟轟烈烈,無論輸贏,都當為心中夢想竭盡全力拼搏一把,哪怕賭上所有。可我……我……”
劉繁深吸一口氣,苦笑道:“我終歸沒有她這般的魄力。”
飛蛾撲火,無懼生死。但他做不到。
“可是姑姑,阿母的屍骨還在長安,不知可有人收斂,可被人糟蹋。”劉繁遙望北方,“我總歸要回去一趟的。
“就算大業無望,不代表我們什麽都不能做。阿母死了,憑什麽害她的仇人卻越來越好!”
他的視線劃過京中送來的信息,眸中隐含淚點又暗藏無限恨意。
劉徹,劉據。一個是将阿母逼上絕路之人,一個是害阿母密謀暴露之源。
他痛失慈母,憑什麽這對父子卻能其樂融融,歡聲笑語,父慈子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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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陵邑。祁家。
祁元娘仔細研究着手中謄抄的竹簡,将其重要處圈出來,與此前搜羅總結的信息一一對比,細細思量,重整合并。
這事十分繁瑣,祁元娘做得很認真,且極有耐心。
她從清晨忙到夜晚,又從夜晚忙到清晨,金烏西墜又東升,天際再次泛起魚肚白,最後一個字落筆,她終于自案牍擡起頭來,伸了個懶腰,嘴角挂起一抹欣喜的微笑。
銀柳端着早食推門而入,一邊擺膳一邊勸說:“知道女君在意琉璃之事,可再如何也該以身體為重。哪能忙起來連飲食睡覺都顧不上,怎生吃得消?”
祁元娘莞爾:“我省得了,往後一定注意。”
銀柳無奈,每回都是這般,嘴上應着,下次卻不一定做得到,只能化為一聲重重嘆息。
祁元娘握住她的手:“我知你關心我,為我好。可祁家現今風雨飄搖,有子弑父一事,即便我這幾個月處處行善,挽回的聲譽也有限。
“祁家本就不複祖上榮光,而今更是連這點貴族地位也眼見要保不住了。我身為祁家女,掌祁家事,怎能讓祁家就此衰落?我有責任挑起這份重擔,将祁家撐起來。”
銀柳不解:“不是還有柏山嗎?柏山今非昔比,得太子看重,有他在,外人多少會給祁家幾分面子。”
祁元娘搖頭:“可我不想一直靠柏山。”
銀柳愣住。
祁元娘繼續:“柏山對我的情意,我心中明白。他在我最艱難的時候陪着我,鼓勵我,幫助我,為我付出良多,我歡喜他,感激他。
“但我不可能一直依靠他。銀柳,當初中意我、求娶我的人不少,你知道我為什麽堅定選了彼時寂寂無名的柏山嗎?”
銀柳歪頭:“因為你們兩情相悅?”
“是,但不全是。”祁元娘搖頭,“更因為我發現他能夠懂得我,理解我,支持我。
“他不會阻擋我前進的步伐,不會成為我成長的障礙,不會妄圖折斷我的翅膀,讓我變成柔弱的嬌花,然後以愛之名将我呵護在羽翼下。”
祁元娘站起身,望向蔚藍的天空,那裏有飛鳥翺翔。
“銀柳,我希望日後旁人談起我,言辭中提及的不只是夫家婦,還是祁家女,是祁元娘。我叫祁元娘,永遠叫祁元娘,不論是否出嫁。我不想變成某門某氏,不想失去我的姓名。”
銀柳怔在當場。
多少女子出嫁後能被人記住她的姓名。她自此從了夫家的姓氏,再沒有名。
女君只是想留住自己的名字,多簡單的想法。可男人不必做任何事,天生能有;女君卻要去付出千百倍的努力,還不一定能如願。
想到這點,銀柳心中生出五分悲涼,三分迷茫,還有兩分說不清是什麽的東西在心底抓撓,好似被桎梏的困獸,想要沖破樊籠;又像深藏在泥壤的種子,企圖破土而出。
“柏山現今願意無條件幫助我,支持祁家,焉知往後呢?”
銀柳訝然,祁元娘輕笑:“我并非不信柏山,而是世事難料,人生無常。我可以信他,但不能過分依賴他。我不想只做雄鷹身後跟随的雲雀,我也想有屬于自己的一片天。
“柏山越來越得太子看重,往後前途無量,地位也會越來越高。有他在,祁家确實能挺過風雨,保有現今的尊榮。
“可若一直這般,祁家還姓祁嗎?如此不只我是依附于柏山存在,就連祁家也是。那還是我熟悉的祁家,是我想要的祁家嗎?
“不,那不是。若真如此,我不是挽祁家于狂瀾,而是陷祁家于深淵,我将成為祁家的罪人。
“銀柳,不該是這樣的。我不該這樣,祁家也不該這樣。所以,我得自己有立得住的本事與手段,即便沒有柏山,也能讓祁家屹立于世。
“我希望我與我的夫君能相輔相成,守望相助;希望我們合是萬重山,分是參天樹;希望我們的孩子會以父親為榮的同時,也以母親為傲;
“希望随我之姓的子女不會因祁姓而自卑自憐、悶悶不樂。我想告訴他們,祁之一姓,是光輝,是榮耀。這個姓氏帶給他們的應是歡喜與自豪,而非羞恥與難過。”
好一番剖心之言,銀柳大受震撼。
她好似突然理解了祁元娘的選擇,也恍然明白了她為何會放棄更容易的大道,去走一條更艱難的狹路。
銀柳情不自禁站起身,伏地跪拜:“銀柳無甚才能,卻也願肝腦塗地,助女君一臂之力。”
祁元娘将她扶起來:“你我是姐妹,非主仆,何需行此等大禮。”
銀柳面上笑着應了,心中卻明白,自祁元娘在路邊撿到她,救下她之時,她便已認她為主,決定此生追随,永不背叛,刀山火海,義不容辭。
祁元娘亦明白她所想,輕輕拍拍她的手,無奈搖頭。
她覺得銀柳只是遭逢大變,親族皆滅,心有彷徨,不知何去何從,把在最絕望困苦之際出現的自己當做人生的光。
她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麽,也不知道往後的路該怎麽走。
既如此,不妨留她在身邊,讓她先跟着自己。日後的事慢慢來,不必急。她總會找到人生新的方向。
祁元娘拉着她重新入座:“先用食吧。吃完我們就去琉璃窯。”
銀柳愣了片刻,随即轉為欣喜:“女君摸索出制作方向了?”
“太子給的東西很好,綜合此前我們數次燒制的經驗,以及搜羅到的一應資料,我已有些想法,不過還待嘗試。”
這便是心中有點底了,銀柳十分開心。
祁元娘的目光落在謄抄自東宮的竹簡上,她知道,單憑琉璃是不夠讓她鼎立門戶,達成目标的。但這可以成為一塊敲門石,一塊幫她敲響太子門第之石。
她得讓太子看到她的價值,才能談其他。
所以,這個機會她必須抓住,這塊石頭她一定要啃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