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35章
劉據“擺爛”沉默, 劉徹更加确定自己真相了,越想越覺得是這麽回事。
他不知道該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他與劉據并肩而坐,父子相依, 握着劉據的手有些顫抖。
他是興奮的。那是神明啊。試問古往今來諸多君主,誰能得神明關注, 誰又能得神明相助?
卻又止不住擔憂。劉據付出的代價嚴重嗎?頭痛是否能緩解, 是否可痊愈?缺失的記憶如今看來好似問題不大, 可往後呢, 會否持續存在,後續會不會再出現別的情況?
更有遺憾。去往仙境、得遇良機之人為何不是自己。若是自己多好。天下誰人不想面見神明,誰人不想見識仙境。
轉瞬又慶幸。幸好不是自己。如此他便不必承受頭痛之苦,也不必惶恐記憶之缺。劉據年幼,記憶簡短, 無甚重要。他不同。缺失的部分不可控, 其中風險他承擔不起。
更重要的是,前往仙境的契機是遭逢大劫,瀕死之際才可神魂離體。這種情況簡直九死一生, 兇險至極。
當初劉據幾度高熱驚厥, 幾度氣若游絲, 侍醫忙忙碌碌, 費勁心力,一息都不敢懈怠的情景歷歷在目,他記憶猶新。
坦白說,他并不願意自己也經歷一回。誰知道他能不能如據兒一般挺過來?
萬一……
念頭剛起, 劉徹心裏咯噔吓了一跳, 他居然會有此等慶幸,慶幸自己享有利益卻不必付出代價。可這個付出代價的人是據兒啊。是他年近三十才得到的寶貝, 是他疼着寵着的據兒啊。
自責愧疚之情油然而生,劉徹下意識将懷抱劉據的動作更用力了兩分。
懷揣着這樣矛盾複雜的心情,劉徹接下來幾天對劉據的寵愛直線上升,不但賞賜了許多東西,還總是拉着劉據說話。不是親自往飛翔殿跑,就是将劉據喚到自己跟前來,父子倆同吃同住,親親熱熱。
如此數日,朝野後宮齊齊側目,議論紛纭。
溫室殿。
此處是帝王冬日所居避寒之閣,劉據醒來時,身邊早已沒了劉徹的身影。他并不意外,畢竟這幾日,日日如此。
在侍女伺候下洗漱完,劉據噠噠往屋外跑去,至得前廳,還未入內,便聽裏頭傳來歡笑之聲,其間似是還夾雜着嬰兒奶聲奶氣的“父皇”。
一進屋就見王夫人抱着劉闳,劉闳嘴巴一張一合,“父皇”“父皇”一聲又一聲,沒有初學說話孩子的含糊不清,字正腔圓,叫得劉徹心花怒放,一個勁逗弄,而劉闳也很配合,咯咯直笑。
劉據驚訝跑過來:“阿弟會喚父皇了?”
他一出現,劉闳似是見到生人有些害怕,咯咯的笑聲戛然而止,轉過臉投進劉徹懷裏。
劉徹笑着捏了捏他的小臉:“朕今日也是第一回聽他喚。這孩子伶俐,說話早。”
王夫人抿嘴:“闳兒已有九個月,差不多是時候了,倒也不算太早。”
嘴上謙虛,心裏已然樂開了花,語氣裏帶着幾分欣喜與驕傲。尋常孩子多是周歲左右開口,九個月,确實算早了。不枉她私下費心教。
“今兒早上猛不丁喚出來的,會了後就一直叫個不停,吵着要去外面。
“臣妾還以為他是想出去玩,結果陪他轉了兩圈都哄不好,直到臣妾試探着提出去找父皇,他才消停。可見父子連心。闳兒這是惦着陛下呢。剛學會說話便急着想說給陛下聽。”
這話水分未知,明顯有讨好的意味。但劉徹并不計較,反而很受用。尤其話音剛落,伴随着“咿呀”之聲,劉闳又是一句“父皇”,好似在附和王夫人一般,劉徹笑聲越發爽朗。
劉據湊近,興致勃勃逗弄:“叫阿兄,叫阿兄!阿——兄——”
一邊張大口型,一邊去戳劉闳的臉頰,哪知手指還沒碰到劉闳,劉闳五官皺起,嗚哇哭出來。
劉據:……他有這麽可怕嗎?
劉據迷茫擡頭,眼中一片狐疑:“阿弟是不是不喜歡我?”
他扁扁嘴,不太高興,他做弟弟的時候多,難得當一回哥哥,竟這般不受待見的嗎?
王夫人心裏咯噔一下,轉瞬笑起來:“大殿下盡說孩子話。你們是親兄弟,闳兒怎會不喜你。
“闳兒只是年紀太小,有些認生。大殿下往後可多與闳兒玩玩,彼此熟悉就好了。闳兒定然會很喜歡你這個兄長的。”
劉據點頭,覺得她說的有理。他這麽聰明可愛,怎麽會有人不喜歡他呢。剛剛那話也不過随口一提,壓根沒往心裏去,這會兒又歡喜起來:“好,我往後多去找阿弟玩。”
忽然皺眉:“可是阿弟太小了,沒法同我玩。哎。”
王夫人莞爾:“大殿下不必急,小孩子長起來很快的,過兩年闳兒便能追在大殿下身後到處跑了。”
劉據當場表示:“那我等他兩年!”
畢竟這麽小,是真的沒法跟他玩到一處去,多沒勁啊。
不過轉念又想到什麽,笑道:“我那裏還有好多柏山做的小玩意兒呢,回頭我整理一份送于阿弟。阿弟肯定喜歡。”
接着湊到劉闳身邊:“阿弟快些長大哦,等你長大了,阿兄帶你去跑馬,打馬球。”
見他自己都還是個孩子,竟會奶聲奶氣哄人,劉徹忍俊不禁。
兄友弟恭,手足和睦,當真不錯。
王夫人并沒有停留太久,劉據進來後,她坐了一會兒便識趣地找借口告退。
出了溫室殿,王夫人笑容落下,一路上眉宇蹙起,面露沉思。
劉闳窩在她懷裏,啊啊呀呀,時不時用手蹭她的臉頰。王夫人這才又笑起來,看着劉闳,眸中微光柔和。
及至回到玉蘭閣,雪青才不解詢問:“夫人剛剛怎麽了?是因為大殿下……”
話未說完,王夫人擡手打斷,喚了人來将劉闳抱下去玩。眼見劉闳走了,開口言道:“以後咱們說這些事避着點闳兒。”
雪青怔住,轉念明白過來,有些猶豫:“夫人是不是想多了,小孩子認生本就平常,二殿下同大殿下接觸少,自然不夠親近。”
王夫人輕嘆:“确實平常,算不得什麽,但行事謹慎些總沒錯。尤其闳兒現今九個多月,已能聽懂人言,難免受我們影響。
“你瞧他對陛下。父子倆接觸也不算多,可我日日同他說陛下,教他該如何做,他見到陛下便都是笑呵呵的,十分可愛靈動,陛下自然歡喜。
“對大殿下。我們私底下未曾教過他如何應對,又時常有些逾矩之言。闳兒如何能與之親近起來?
“好在發現得早。闳兒還小,便是被影響一二分,也并不完全明白我們的心思。往後我們多注意些便是。”
王夫人神色閃動。
她确實存了些許心思沒錯,卻沒想過早地傳給孩子。至少現在不想,也不能。
王夫人忖道:“日後得空找機會多帶闳兒往大殿下跟前走動,哄着他多與大殿下玩,不可讓他們兄弟生了嫌隙。如此對闳兒不利,陛下更是不喜見到的。”
雪青躬身應諾。
主仆倆剛話畢,外頭就有人通禀:“王谒者來了。”
王夫人立時起身相迎,欣喜将人領進屋,命雪青在外頭守着。
還沒等她詢問,王大郎率先開口:“妹妹可是剛從陛下處回來?”
“是。”
得到肯定回答,王大郎的語氣便有了兩分急切,語速快了半拍:“陛下這兩日對大殿下的态度尤為不同。妹妹可看出些什麽?”
是的。王夫人此趟去溫室殿,不僅僅是帶劉闳去劉徹面前刷存在感、博好感度,更有隐秘試探的意思。而結果,她已經知道了。
她素來懂得怎麽察言觀色,尤其侍奉帝王數年,最會觀劉徹的言色。因此即便劉徹什麽都沒說,可這一上午的時間也足夠她明白情形。
尤其她進去前,劉徹應該正在書寫,小指邊緣還殘留着少許墨跡。
她進去時,劉徹剛巧将一張絹帛放入匣子,束之高閣。全程親力親為,神态嚴肅認真。桌案旁還擺放着剛剛用過的帝王印玺。
尋常聖旨,多用竹簡,且多為臣子拟定,帝王過目蓋個印就行。什麽樣的東西需要帝王親筆,還這般鄭重。
王夫人不過一瞥,就已猜到結果。
但對于兄長的詢問,她沒有第一時間回答,可神情已然說明一切。
“竟真是如此。”
王大郎身形一震,面上盡顯失落,但王夫人面色不改,顯得十分淡定。
衛家鼎盛,皇後地位穩固,陛下對大殿下的疼愛更是有目共睹,這個結果簡直順理成章,理所當然。她還沒有自負到以為自己生了闳兒就能有所轉變。
因早有預料,所以并不意外,情緒波動也小。
她不想糾結這個話題,轉而詢問道:“上次讓兄長查的事查的怎麽樣了?”
不料她反應竟如此平淡,王大郎怔愣一瞬才回過神來,開口回答:“李延年原是冀州人,家中有三兄妹。李延年排行最長,下面有一個弟弟與一個妹妹。
“十五年前冀州水患,李延年的母親與妹妹被水沖走,下落不明。災後李家尋過一陣子,沒有消息,便以為該是死了。畢竟那年死傷者衆,流離失所者衆。
“因這場災患,李家損失慘重,生活困頓,其父無奈收拾行囊,帶着孩子前往并州投奔親戚,在并州安了家。
“李延年自幼喜好音律,天賦極佳。李父覺得此子可堪造就,精心培養。李延年不負重望,青出于藍。
“五年前,李父舉家搬遷長安,就是想給李延年博一個前程。李延年也争氣,沒多久就在安陵邑闖出了些名氣。
“可也因年少氣盛,被人言語刺激而犯法,後受腐刑沒入宮廷。但他會鑽營,家中湊了些錢財,迅速便攀附上了如今的樂府令丞。
“去歲陛下初立樂府,令太樂署掌雅樂,樂府掌俗樂,命樂府令丞于宮廷民間挑選合适的樂師舞姬。李延年借此入了樂府。
“後又因他長得好看,所做樂曲也确實較為獨道,很快得了陛下親眼,從底層樂師升做音監。”
王夫人靜靜聽着,對李延年的過往不做評價,只問:“李小妹呢?”
“安陵邑素有女啁陵之稱,裏面歌舞坊衆多,住着不少樂師倡優。李延年曾在此幫忙,入樂府後,為作曲尋靈感,偶爾會回去瞧瞧。
“三個月前,他再次到常去的歌舞坊,見到一位新來的舞姬,發現她腰間挂着自家的玉佩。那玉佩不值錢,卻是父親早年特意請人做的。三兄妹一人一個。”
王夫人輕嗤:“單憑一塊玉佩,他就信了這是他失散十五年的妹妹?”
“不,還有耳後的傷疤。那傷疤是李延年小時候不慎将其妹摔倒嗑出來的,記憶深刻。”
“耳後傷疤……”王夫人一頓,低低呢喃着這一句,轉而又問,“這十五年,李小妹是怎麽過的?”
“李小妹說,她确實是冀州人,也是在水患中被養母救起來的。但當時她年紀小,被救後生了場大病,早就不記得家人了。
“她養母曾是安陵邑名動一時的舞姬,後來被人買下為妾,又因主母善妒,被毀容掃地出門。此後自己靠做些零碎活計為生。
“養母待她不錯,從小教她歌舞。半年前,養母過世,留下一封信件,把她托付給從前在京中的姐妹。那姐妹便是歌舞坊的人。”
王夫人神色閃爍:“環環相扣,合情合理。”
王大郎蹙着眉:“我派人去冀州查了。調查的人說确實有這麽一位舞姬,在十五年前收養過一個孩子。
“她很看重那孩子,一直關在屋子裏教導,鮮少出門,偶有瞧見的都說那女娘是難得一見的天香國色。
“街坊四鄰都知道,她這是奇貨可居,是要将這‘女兒’往上頭送的,所以一直護着女兒不被別人糟蹋。
“她病了有兩三年,那位女兒照顧她到死,給她送了終才拿着信件來安陵邑投奔。”
王夫人靜靜聽着,不置可否。這麽看來,李小妹的身世似乎沒有問題,處處有據可查。但沒有問題就是最大的問題。
王夫人眸光閃動着,嘴角不自覺勾起,沒再詢問,只道:“辛苦兄長了。”
王大郎欲言又止,忍了又忍,終是開口:“不過一介舞姬,妹妹若是不放心,阿兄幫你解決掉。”
這個解決掉是何種解決法,王夫人再清楚不過,她莞爾搖頭:“不。兄長,這回不一樣。你別動手,我有旁的打算。”
王大郎不解:“旁的打算?妹妹想做什麽?”
“過陣子兄長就知道了。”王夫人一邊說,一邊把玩着手中的杯盞,巧笑嫣然。
王大郎嘴巴一張一合,猶豫半晌,最後嘆道:“你從小就有主意,父親常說,你是我們兄妹幾人裏最聰慧的一個。不論你是何等打算,只需你自己心中有數就好。若有需要家中幫忙的,只管吩咐。”
王夫人輕輕應着,眸中笑意更深了。
********
宣室殿。
劉據與劉徹一起用了膳食便來了此處。仍舊如前幾日一般,劉徹處理政務,劉據呆在旁邊讀書習字。
不到半個時辰,來了三波臣子,皆是來求馬具的,紛紛催促少府制作馬具的進展。
劉徹被鬧得一個頭兩個大,偏偏劉據還在一旁幸災樂禍瞧熱鬧。劉徹手指曲起,往他額頭一敲:“還好意思笑,這都是誰鬧得呢。”
劉據揉着額頭扁嘴:“反正不是我。誰讓父皇吃獨食,明明做了一大堆卻不肯拿出來。”
劉徹挑眉:“敢不敢把這話再說一遍?”
劉據緊抿雙唇,很識時務地閉了嘴。
劉徹嘴角微抽,差點噗嗤笑出來。還以為膽兒多肥呢,竟敢編排起他來了,結果就這慫樣!
這時,有小黃門進來禀報:“博望侯求見。”
張骞進來,劉據甚是驚訝:“博望侯也是來向父皇讨馬具的?”
不怪他這番表現,這幾日雖說來求馬具的人不少,卻多是在沙場拼殺的軍中将領,或是平日無所事事,最喜玩樂的皇親權貴。
此二者對馬具的喜愛尤為明顯,其餘人即便也想要,卻遠達不到特意為此入宮向皇帝讨要的程度。
“臣并非是來讨要馬具的。”
劉據正疑惑,只見張骞跪拜請纓:“臣請陛下恩準讓臣再使西域。”
再使西域?
劉據眨眨眼,劉徹坐直身子:“卿何故突發此想?”
“并非突發。此乃臣之心結。上次出使西域,陛下對臣寄予厚望,可臣被困匈奴十年,即便最後逃脫,得往西域,卻也未能完成陛下授予的使命,有負重望。臣願再往。”
劉徹沒說話,看向劉據。
劉據滿頭問號:……看他作甚啊,跟他有什麽關系?
見他不懂,劉徹只能主動開口詢問:“你怎麽看?”
劉據頓了片刻,歪頭想了想:“博望侯此話不對。上次出使西域,是父皇想讓你前往大月氏,與其聯盟共抗匈奴。
“可惜時移世易,彼時月氏已經分崩離析,早就沒了與匈奴對抗的雄心,這不是你的錯。
“你雖沒能完成這項使命,可你交好烏孫、大宛,與西域諸國建立友好邦交,還帶回許多西域珍稀特産,這份功勞非比尋常,半點不亞于為我大漢馬上征戰,保家衛國,戰功赫赫的将領。
“所以你非但沒有負父皇重望,還算是超額完成了父皇的期許。你是我大漢的大功臣。”
張骞怔住,沒想到當初喜歡纏着他詢問西域奇聞異事的小團子竟然給予了他這麽高的評價,心中一時有些激蕩:“大殿下過譽了。臣受之有愧。”
“不愧不愧,我只是實話實說。”
張骞言道:“若是如此,臣更應該再使西域,宣揚我大漢國威,繼續當年未完之行。不負殿下贊譽。”
劉據蹙眉看向劉徹,劉徹滿面微笑,目露鼓勵。
劉據:……就無語。是否二出西域,是他能決定的嗎?
劉徹莞爾:“你以為當不當去?”
“就如博望侯所說,出使西域可以揚我大漢國威,加深大漢對西域諸國的影響;除此之外還能開辟我們與西域諸國的貿易往來,促進彼此文化交流;
“更重要一點,可以讓我們最大程度的知曉西域時局,開拓視野,了解地理。大月氏雖不能用,不代表西域諸國都不可用。
“我們越是了解西域,便越能在需要的時候掌控他,以便他日合縱連橫,為我所用。所以單從當不當來說,自然是當的。”
合縱連橫……
此乃當年蘇秦游說六國,推動六國聯合抗秦之策。
劉據用在這裏,局勢不同,可道理是一樣的。
劉徹心神微顫,但他也敏銳察覺了劉據話裏的另一層意思:“單從當不當來說?那若是不從這點來說呢?”
“若從現實來說,如今并不是再使西域的好時候。”劉據輕嘆,“河西地區尤在匈奴人手中,那裏是西域的必經之地。如要再使西域,需先把它打下來。”
這話一針見血。張骞第一次出使西域,便是在河西被匈奴所俘,囚困十年。
想到過往,張骞心髒猛縮。
劉徹神色也嚴肅起來,眸光喜悅。這本是他的想法。厲兵秣馬,找準時機,先奪河西,再使西域。沒想到據兒年紀雖小,卻與他不謀而合。
“這是其一。”
劉徹挑眉:“其一?”
劉據點頭,看向張骞:“博望侯想再使匈奴,可曾思量過怎麽去?”
“可如上回一樣,派護衛與臣随行。臣會安排好向導。上回有堂邑父的幫助,這回臣對西域更為了解,也學會了些西域語言,能找到更多向導。
“再有大殿下所做馬具,可以使我們路途中減少疲累;指南針可供我們辨明方向;孔明燈亦可在需要時作為求援之法。”
劉據嘆氣:“先不談其一的問題,即便河西已在我們之手,博望侯以為這就足夠了嗎?”
張骞愣住。
劉據繼續:“博望侯漏了最關鍵的一項,你至少得帶個擅于繪制輿圖的人。”
繪制輿圖。
劉徹心神再顫。
劉據接着道:“上次出使西域,你雖對西域有不少了解,可若讓你将西域地形一一說出,你能嗎?不能。況且言語表達終歸不夠精确,旁人也未必能全部理解。
“我們若想他日對西域有足夠的掌控力,知曉地形是第一要務。而擅于繪制輿圖之人,不易得吧?”
最後一句自然是問劉徹的。劉徹點頭,何止不易得,是太難得了。
劉據聳肩。所以他才說一個,若人才多,兩三個都是必要的。
劉徹看向張骞:“博望侯可聽明白了?”
張骞低下頭:“是臣思慮不周,臣莽撞了。”
劉徹揮手讓他退下,笑看劉據:“你懂的倒是不少?”
劉據輕哼:“那當然。舅舅跟表哥談論過河西的問題,也說過行軍打仗時,輿圖的重要性。我都記着呢。”
劉徹雙眼彎起來。
劉據眼珠一轉,想到什麽,表情雀躍:“父皇不如廣發诏令,讓各地搜羅此等人才,順便還可以搜羅搜羅匠藝出衆之人。”
“順便?”劉徹眯眼,“這恐怕是你的主要目的,繪制輿圖的人才是順便吧。”
劉據移開視線,理直氣壯地擺手:“哎呀,什麽主要不主要的。都是目的,都重要不就成了。父皇何必計較這些細枝末節。”
劉徹:……呵呵。
“怎還要搜羅匠人,柏山不夠你用?”
劉據蹙眉:“現階段還算夠用,但往後怕是不夠的。”
往後?劉徹頓住。
劉據坦然回答:“我如今記憶不清晰,好些東西都不完整。可以後我肯定會記起更多,需要的人才也會更多。得早早準備。”
記憶?是去往仙境,在仙境看到的東西嗎?必然是的。
劉徹神色閃爍一瞬:“公輸家還有幾位小郎君,你不想用?”
“沒有不想。我只是覺得公輸家的人可以用,但不能事事都用。柏山雖不姓公輸,卻也是公輸弟子。”
劉徹心念閃過:“為何?”
“不可一家獨大。”
六個字,道明關鍵。
劉據蹙眉:“一家獨大,技藝全掌握在一家之手,便會造成壟斷。如此公輸家的權勢會過大,恐會膨脹,生出別的心思。
“試問誰不想自家獨占鳌頭呢,到得那個時候,他們還會願意看到下面有人爬起來嗎?
“如此民間匠人或是投入公輸門下;或是遭遇技藝打壓,出頭無望。再無別的選擇。
“日積月累,就會出現技藝斷層,所有技術都會掌控于公輸之手。而本來不是公輸門人的也會變成公輸門人。
“再有,皇家一旦習慣了什麽都用公輸子弟,長此以往便會形成依賴。兩項交加,公輸家豈非有了與皇家談條件的資本與底氣?”
劉據眸光銳利了兩分:“用不用人,怎麽用人,用什麽人,永遠只能皇家說了算。所以,我們可以用公輸家,卻不可盡用公輸家。得給他們找點對手。
“任何場所都需要競争。惡性競争會破壞規則,但良性競争卻可使人進步。這也是敦促他們時刻謹記努力向上,不可懈怠,才能保全地位,更好地為我皇家效力。”
他自顧自說着,全然沒看到劉徹眸中的笑意如漣漪般一圈圈擴大。
劉據仰着小臉,信誓旦旦:“等人才到手,我一定能給父皇制造更多驚喜。”
“哦,是嗎?”劉徹眼睛微眯,轉而細細思量起來,“你說得都在理,擅制輿圖者,朕會讓人着手搜羅。至于匠人,倒是不急,可再等等。”
劉據:……不帶你這麽雙标的。合着你的事就緊要,我的就要先放一邊是吧。你是皇帝你了不起!我忍!
劉徹不知劉據的小心思,眼珠轉動,心念漸生:“據兒已經給父皇很多驚喜了,不如父皇也給你一個。待收到這份驚喜,你所想要做的事會更便捷些,那時再動作,可好?”
“驚喜?”劉據蹙眉,猶疑道,“不會又是上回親衛那種吧?”
劉徹:……你這什麽表情,怎麽還嫌棄上了。
不怪劉據,實在是劉徹給的驚喜,他只有驚,沒有喜。
劉徹一嘆:“不是,朕保證這份驚喜,你一定喜歡。”
劉據仍舊猶疑:“真的?”
“真的。”
劉據眼珠轉動着,想了想,最終決定再信自家父皇一回:“行,那你給我吧。”
“現在不能給。”劉徹摸摸他的小腦袋,嘴角上揚,“且等等,這樣的驚喜總得挑個好日子。”
挑個好日子?
劉據眨眨眼,什麽樣的驚喜居然還得擇良辰吉日?
他竟有些期待了,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