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33章
正旦宮宴就在這種詭異的氛圍中落下帷幕。
曲終人散。前來赴宴的看客們看了出好戲, 心滿意足,陸續離席。劉徹等人也依次回宮。
王夫人走在小道上,神情恍惚, 心不在焉。
這夜她做了個夢。
夢中她看到一場暴雨。雨勢滂沱,傾盆而下, 好似蒼穹破了個窟窿, 浩浩蕩蕩, 勢不可擋。
河流水位不斷上升, 狂暴的洪水洶湧澎湃,宛如饑渴許久瀕臨崩潰的失控野獸,吼叫着、翻滾着撕裂河床,席卷大地。街市、房屋、樹木一點點被湮滅吞噬。
她沉浸在河水裏,水流沒過口鼻, 窒息的感覺傳來, 她不斷掙紮,卻越是用力越是下沉。
恐懼,慌亂, 無助, 絕望。
她害怕極了, 手腳亂動, 本能想要抓住點什麽。然後她抓住了,再然後她得救了。重生的喜悅還未完全湧上心頭,場景變幻。
這次是一片廣闊的山林草地,沒有洪水, 沒有暴雨。天上驕陽當空, 溫煦燦爛。
一個少女在草地奔走、嬉鬧,銀鈴般的笑聲于林中回蕩, 眼眸澄澈,笑靥明媚,比驕陽更豔。
突然少女回頭,笑容落下。山林草地全都不見,四周突然火焰高漲,熊熊大火席卷而來,彌漫天際。少女渾身被火舌包裹,澄澈的眼眸不在,內裏滿是驚恐,流下駭人的血淚。
啊——
王夫人驚呼一聲,自床上坐起,不斷喘息。
“夫人可是作噩夢了?”
雪青循聲上前扶住她。王夫人緩緩回神,掃視四周,這才發現天光已經大亮。這是玉蘭閣,是她在宮中的殿舍。哪有什麽洪水,又哪有什麽大火。
“夫人還好嗎?可要請侍醫?”
王夫人搖頭:“不,不用了。不過做了個夢,歇會兒就好,無妨,用不着大驚小怪。”
見她神情緩和,蒼白的面色逐漸恢複紅暈,輕微抖動的身體也慢慢鎮定下來,雪青松了口氣,為其倒了杯溫水,又伺候洗漱。
一切完畢,王夫人将外衫罩上,用了早食,在窗前沉默良久,最後道:“我們去樂府瞧瞧。”
雪青頓住,去樂府?是因昨日的舞姬嗎?
樂府。
舞姬們正在練舞。但俗話說得好,有人的地方就有争鬥。這場舞顯然跳得并不太平。才開始沒多久,舞程不到一半,李小妹已經絆倒三次。
非是她技藝不行,而是有人刁難。身邊舞伴總在走位時各種擠壓碰撞推搡。
李小妹咬牙忍着,在第四次被推倒,重重摔在地上,手肘一片淤青後終于忍不住,回頭怒視:“你們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我們咄咄逼人?我們怎麽了,難道不是你自己技不如人,自己摔倒?”
李小妹雙目含淚,是痛的也是氣的:“明明是你們……”
“我們如何?我們推你?誰能證明。況且便是推了又怎樣。”
“李小妹,莫以為你那點心思我們不知道。你若真能一飛沖天倒也罷了。可昨兒你差點害慘大家。”
帝王一怒,伏屍千裏。
雖則昨天的情況對标這句話不太準确。但如果陛下當真降罪,李延年李小妹首當其沖,她們這些伴舞伴奏也會被殃及,難以全身而退。
好在陛下仁慈,輕輕揭過,沒在正旦這樣喜慶的節日見血,可想到當時的情況,衆人仍舊隐有後怕。對于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便存了兩分遷怒。
更何況,她們本就對李小妹不滿。
“李小妹,別這副模樣,我們可不是男人,不吃你這套。你若不服,找你兄長李音監去,看李音監會不會替你做主。”
“便是李音監想為她做主又怎樣?樂府也不是李音監說了算的。他想替妹妹出頭,也得樂府其餘長官與令丞答應。”
“因為他們,咱們樂府昨日丢了好大的臉面。樂府令丞現在生氣着呢,哪會一再容忍。”
“嗤,仗着自己長得好,還有個當音監的兄長,才進樂府兩個月就壓了我們這些好幾年的人一頭,讓我們全都給你做陪襯。憑什麽。”
“自己心思不純,妄圖飛上枝頭變鳳凰,結果反遭陛下厭棄,美夢破碎。呵。”
……
後面的內容越說越難聽,也有不願落井下石的人悄悄扯了扯李小妹,随便找了個借口将她拉出去。
門後,王夫人看着這一切,沒有出面,轉身往回走。
雪青疑惑:“夫人不進去了嗎?”
“我只是好奇昨兒的舞姬長什麽模樣,如今見到了,不必再進去。”說完,王夫人腳步微頓,側身遙望李小妹離開的方向,“她錯了。”
雪青不明所以:“什麽?”
王夫人輕笑:“你覺得她樣貌如何?”
“自然是出衆的。”
面對王夫人,雪青不好大贊特贊,卻不得不承認李小妹長相确實優越。
王夫人搖頭:“何止出衆,是相當出衆。嬌而不弱,豔而不俗;眼睛、鼻子、嘴唇等每一處都精致,合在一起更精致。這般的樣貌便是放在美女如雲的後宮也是排在前列,能叫人眼前一亮的。”
雪青十分贊同:“好在大殿下一通亂拳,給後宮去了個勁敵。”
王夫人想的卻不是這點,她繼續道:“她昨日應該答應的。”
雪青:“答應?夫人是說大殿下讓她去匈奴的提議?她的目标是陛下,怎會答應這種提議。”
王夫人莞爾:“大殿下随口一提罷了,你當陛下真會這般做?更何況她若答應下來,借着大殿下給的梯子主動請纓,便有了獨見陛下的機會。
“陛下将匈奴視作心腹大患,看重一切敢于向匈奴刀兵相向之人。她若有這等決心與血性,陛下必會另眼相看。
“陛下就算先前有意,一旦見到她的真容,還會舍得送她走嗎?”
說到此,王夫人鼻尖發出一聲連自己都未察覺的輕嗤:“美人如斯,自己受用不好嗎,何必便宜匈奴?”
雪青呆住。仔細思量,恍然大悟。
王夫人輕嘆:“可惜大殿下先扣了個傾國傾城的帽子,打亂了他們的心神,又兼匈奴兇名在外,他們沒有時間去冷靜思考,即便後來醒悟這點,也已錯過最佳時機,無可回轉。”
感慨完,王夫人眼珠微動,繼續問:“你覺得李延年長相如何?”
雪青莫名其妙,問李小妹她能理解,可怎麽還問李延年?
雖不明白,卻還是回憶了下昨日宴上李延年請罪時的容顏,恭敬回答:“相貌清俊,與李小妹有兩分相似,兄妹倆不同風格,長相都屬上乘。”
王夫人緩緩點頭,手指微動。
是的,兩分。這個程度太弱了,但世間也不是所有兄妹都相似。譬如她與兄長。同理,世間相似的也不一定就是兄妹。
王夫人心思轉動,邊走邊思量,半晌後吩咐說:“你仔細盯着些。似今日這樣的沖突,不用插手。但若有人做的過火,你想辦法暗中幫一把。務必讓李小妹在樂府過得不好,但又能保證其基本的人身安全,且不被驅逐。”
雪青一片迷茫。
哈?這是啥意思?
王夫人并不解釋,其實對于最後這點,她覺得不至于。李延年與李小妹若連這點自保的手段都無,也就不必她費心關注了。而對于被驅逐,王夫人覺得除非李小妹自願退出樂府。
但這可能嗎?不可能的。她可是有青雲志之人,豈會因一次失敗而放棄?
待風波過去,衆人忘了昨日之事,總有時機讓她卷土重來。
王夫人神色微變,眸光閃動,再次吩咐:“去給我兄長透個信,讓他得空來見我一面。”
數月前她生了劉闳,陛下特別高興,給了許多賞賜。她借機額外要了個恩典,為娘家在城內求了處府邸,還給兄長謀了份差事。
兄長如今任職谒者,掌賓贊受事,為天子傳達诏令。這個官職不大,卻是天子近臣。雖然本朝谒者人數不少,但有她這層關系,陛下對兄長還算看重。
這只是起點,往後總會升遷。而對于現下而言,好處也許多。譬如來往宮中與她會面就比從前便利。
有些事她得查一查。雪青雖得用,但困于宮中,不大方便。再者,她即便信任雪青,卻也不願讓其知道太多,終究需兄長出面。
******
因劉徹改了年號,正旦過後,時間正式進入元狩元年。①
十月中旬,長安下了今歲第一場雪,宛如細鹽般的小雪粒,夾雜在雨水中,入夜而落,日出而息。
小雪之後,天空再度放晴,但氣溫并沒有多大回升。冬季就是如此,陽光失了炙熱,轉向和煦,寒風中透着冷冽。
可這些都無法阻擋長安小郎君小女娘們戶外游玩的熱情。自那日馬球賽之後,他們就愛上了這項運動,私下舉辦了好幾出。
如今劉據再辦,大殿下的名頭,上林苑這等場地,更是一呼百應。尤其劉據還在此修建了專門的賽場看臺。
場中參賽者策馬奔騰,英姿飒爽。
臺上劉據安了個燒烤架,一邊美滋滋翻面刷醬,一邊觀看賽況。
目前場上的兩隊全是女郎。一方以衛長為首,另一方以鄂邑為主。
兩隊旗鼓相當,雖則衛長這邊比分暫且領先,但鄂邑一隊亦是牢牢緊咬,打得難舍難分。
此等局勢讓劉據很是意外:“沒想到二姐騎術這般好,比三姐還強一些,都快趕上長姐了。”
這話倒不是說鄂邑就該比衛長差一截。而是衛長騎術乃劉徹親自啓蒙,衛青上陣教授,霍去病随時陪練的。
鄂邑不受重視,雖然身居皇女之尊,該有的分例都有,衛子夫從未苛待,偶爾還會給予兩分照應,可資源遠不能與衛長相比。
要做到這個程度,不知私下付出了多少努力。
霍去病點頭附和:“那日馬球賽就看出二公主騎術球技不錯,可那時她打的是輔助,幾乎都在配合衛長與諸邑行事,自身鋒芒被遮掩。
“今日為一隊之長,還是先鋒主力,戰略戰術與此前截然不同。不但沖刺勇猛,技術巧妙,還能分出餘力指揮全隊,掌控局勢,随時策應。真真是讓人刮目相看。”
兩人擡眸遠眺。他們與鄂邑接觸都不多,印象也很一致,都覺得就是個嬌嬌弱弱,後宮裏不太起眼的女郎,沒想到竟也有如此英姿飒爽,明媚張揚的一面,頗為驚訝。
“咦……”劉據挑眉,又指向鄂邑身邊的副隊:“那個技術也不錯,不過年歲好像比阿姐們大上許多,是誰?”
霍去病愣住:“你不認識?”
劉據滿臉狐疑:“我該認識?”
石邑怪異看向劉據,眼神有些微妙:“你什麽時候記性這麽差了,之前不記得承諾過我的事,現在連自家親戚都不認得。去歲你生辰,她還來給你慶賀,送了厚禮呢。”
劉據神色變幻一瞬又理直氣壯起來:“我們親戚多了去了,人人都要認得,我認人都得累死。誰在乎這種不重要的人物。”
石邑:……好吧。
确實是不怎麽重要的人物,霍去病颔首,也沒放在心上,笑着給出答案。
“那是修成君的女兒,名喚廣雲,人稱雲娘子。你這馬球賽又沒限制年齡,吸引的可不只是年輕小郎君小女郎。
“長安與各陵邑都争相效仿,好些成婚多年的都喜歡。但凡體力足夠且會騎術的,大多會跟風學一學、耍一耍。”
對此,劉據微揚起頭,十分得意。
石邑扯了扯他,神神秘秘說:“你知道她當初怎麽跟劉遷和離的嗎?”
廣雲曾經是被劉徹指婚嫁給淮南太子劉遷為太子妃的。
劉據眨眼,面露好奇。
石邑勾起唇角:“據說是淮南企圖謀反,有劉陵夫婿這個前車之鑒,擔心在雲娘子這重蹈覆轍,又沒辦法像弄死劉陵夫婿那樣弄死雲娘子,就故意逼她自己求去。”
劉據了然。這點很好理解。
虞家雖有些名望,卻局限于淮南。且虞家人口簡單,族親凋零。淮南王動起手來自然容易。雲娘子不同。
修成君此生就得了一女一子,皆愛若珍寶。雲娘子一旦死在淮南,不論死亡方式為何、表面看上去多意外多合理,修成君都會難以接受,必會盤根究底,不依不饒。
她雖非皇姓,卻也是劉徹的姐姐,劉徹總要給兩分薄面。更別說彼時太後還在人世,自覺對修成君多有虧欠,一心彌補。修成君折騰起來,事情勢必鬧大,淮南恐無法收場。
所以憑雲娘子的身份,是輕易殺不得的。
劉據又有疑問,托腮歪頭:“怎麽讓她求去?”
石邑還沒開口,彈幕率先給出答案。
——這個我知道。史料裏有。劉遷故意冷落太子妃,各種冷暴力。太子妃跟公婆哭訴。公公,也就是淮南王劉安裝腔作勢罵了劉遷一頓。然後做戲把劉遷跟她關在一個屋子裏,讓他們醬醬釀釀,和好如初,不和好不放出來。
——可是劉遷死都不肯碰她。太子妃又不是沒靠山沒底氣,自然氣不過。這麽看不起老娘,當老娘是什麽。你以為你是誰,老娘非你不可嗎!這種男人,誰愛要誰要。這日子老娘不過了。于是轉身收拾包袱,踹了劉遷,歸家獨美。
石邑娓娓道來,與彈幕內容一致。
劉據:……這操作屬實有點騷。簡直無語子。
“因為當初鬧得不愉快。雲娘子心裏一直存着氣,恨不得劉遷早日倒黴。雷被告發劉遷那會兒,雲娘子拍手叫好。後來劉遷被處死。她高興地邀了三五親朋擺酒慶賀。”
說完,石邑神色略有些複雜。
劉據疑惑:“怎麽了?”
石邑抿唇:“她若一直是這個姿态便罷了。可當初劉陵風光的時候,她曾說過,她與劉遷如何是她們二人之事,同劉陵不相幹。還說服修成君加入升平樓一起賺錢。哪知劉陵一出事,她跑得比誰都快。”
劉據倒覺得很正常:“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審時度勢,見風使舵,雖不好聽,但符合人性與現實。”
感慨完,眉眼上挑,又轉頭看向石邑:“采芹不在了,你怎麽還能打聽到這麽多東西?”
這話一出,石邑就不高興了:“你什麽意思,合着沒有采芹,我就不行了是吧。我身邊又不是只有采芹一個人。
“只要我想,總有人為我驅使。更何況空出采芹這個缺,母後額外給了我一個大宮女,可得用了,比采芹還好使。”
劉據懶得跟她争辯,敷衍點頭:“啊,對對對。”
心裏則想着:果然當初說她八卦小能手,江湖百曉生沒錯。好奇心這麽重,總想到處挖八卦搞新聞,就算沒有采芹,人設也是屹立不倒呢。
劉據由衷豎起大拇指:“你厲害!”
石邑:……總覺得你不是純粹在誇我,語氣神情都奇奇怪怪的。
她還沒想明白,架上的烤豬肋排已經好了。劉據起身高高興興拿盤子裝肉去。
表哥一個,我一個;四姐一個,我一個。
剩下的。大姐一個,我一個;三姐一個,我一個;二姐也得留一個,那我就再來一個。
眼看着他碎碎念把豬肋排分完的霍去病:……
石邑猛翻白眼:“有你這麽分的嗎!”
劉據理直氣壯:“我自己烤的,我想怎麽分就怎麽分。”
一句話給石邑堵了回去,自己美滋滋開始啃,可還沒進嘴,掃興的來了。
——看着就沒啥食欲,跟我們現在的燒烤差遠了。哎,古代真不幸福,都是皇族了,金字塔最頂層那批,也沒法解決佐料調料單一的問題。要啥沒啥。穿越到物資匮乏的年代。真慘。為主角默哀一秒。
劉據端着盤子,臉色突然垮下。
——古代不只是調料問題,還有食材。古代早期,豬是不閹割的,肉的膻味比較重,跟我們現在吃的豬肉不一樣。幸好這只是劇。不然真要穿越去古代,當主角也悲催啊。古代皇帝生活也沒我們便利。
——所以還是為主角默哀吧。哈哈哈。
——好吧,我也為主角默哀一秒。
劉據:……
剛到嘴的豬肋排,感覺它不香了。
正巧場中馬球賽結束,劉據哀嘆着将食物放到一邊,拉着霍去病石邑起身迎上去。
衛長正拉着鄂邑驚喜道:“你騎術球技這般好,往日怎沒聽你說過?”
鄂邑微微垂首:“沒多好,長姐過譽了。比不得長姐,還是長姐更勝一籌。”
此次仍舊是衛長這隊獲勝,衛長卻搖頭:“那是因為我與三妹更有默契,而你同雲娘子乃第一回合作。”
鄂邑被誇得很是不好意思。
廣雲笑聲爽朗:“那往後咱倆多玩幾次,再同她們比,到時候我定幫你贏回去。”
衛長也不惱:“只管放馬過來,我們等着。”
廣雲心念轉動,目光在諸位公主身上轉悠一圈,停在鄂邑:“你打馬球不差,跑馬定然也不差。射箭投壺可會?”
鄂邑聲音輕柔:“會一些。”
雲娘子拍手:“如此甚好,日後不拘馬球,跑馬狩獵、射箭投壺,你都能上手。往後我都叫上你,可好?”
鄂邑怔怔看着她,眼珠微動,卻似有所躊躇:“我……我……可以嗎?”
“如何不可以?”衛長拉住她:“你就比我小幾個月,也有十五了,合該與京中皇親女郎們交際起來。
“多走動,多交友,不論圍坐閑聊,還是游玩戲耍,不都比你悶在宮裏要強?你若擔心出宮不便,也好解決。回頭我與母後說一聲即可。”
鄂邑福身:“多謝長姐。”
見她應了,衛長非常高興。雲娘子也很會順竿上,立時開口:“再過陣子就開春了,春日花宴多,不如到時候我多辦幾場,邀幾位公主來做客?”
衛長諸邑無可無不可。鄂邑瞧了她一眼,低垂雙眸,不知想到什麽,眼底光亮閃動,輕聲道:“好。”
能同公主交好,與己有利,雲娘子嘴角翹起,喜不自禁。
那廂,衛長已轉向劉據:“賽前不是說要給我們添彩頭,還說彩頭有驚喜嗎?如今比試結束了,你的彩頭呢?”
“當然有,早準備着了。”
劉據招手讓人端上托盤,托盤上放着的,俨然是今日又一炙手可熱之日——馬具三件套。
衛長愣住,睨了劉據一眼:“這就是你說的彩頭,驚喜?”
“怎不算驚喜?如今長安哪家小郎君小娘子不想求一套馬具,有價無市。”
衛長無語,話是這麽說,問題是她有了啊。劉據剛做出來的時候便給了她。
衛長輕笑搖頭:“既是這個,我便不要了。這彩頭給別人吧。”
諸邑跟着附和:“我也有,我也不要。”
鄂邑也是有的,自然同不要。
劉據:……多好的東西,你們怎麽還嫌棄呢。有怎麽了,東西不嫌多啊。再配一匹馬,或是留着送人賞人,要不幹脆賣出去都使得的。
衛長卻沒這個打算,提議道:“讓人算算,除我們仨,場中誰表現最好,得分最高,将這彩頭給她。”
劉據悶悶點頭:“那我改日得了更稀奇的東西再補給姐姐。”
衛長笑着摸摸他的頭:“阿姐莫非還差你一個彩頭嗎?嬉戲而已,就圖個熱鬧高興。阿姐方才玩得已經很開心了。”
在場一衆小郎君小女娘們酸了:公主啊,這彩頭你不缺我們缺啊!我們缺死了!
大家眼巴巴看着馬具,等結果算出來,表現最好得分最高的,除三位公主外,就是雲娘子。
廣雲驚訝一瞬,笑起來:“我不過是來湊個熱鬧,沒想到還有這等好事。按理我比你們年長許多,不該同你們争。
“但馬具難得,公主們早已有了不稀罕,我可舍不得往外送,便只有說聲抱歉了。今兒算是我欺你們,占了你們便宜。往後有機會,我還于你們。”
這話說得不矯情,夠大氣。衆人雖豔羨卻也知道技不如人,只能認了,紛紛恭喜。
小郎君們卻生出別的心思。
“大殿下,這才比完女郎的,我們的還沒開始呢。我們是不是也有彩頭?”
一個個眼珠子都快黏馬具上了。
劉據嬉笑:“當然有!”
“那也按照女郎的規矩,已經有馬具的不算在內?”
這算盤打得叮當響,一裏外都能聽到。
劉據卻不惱:“當然。非但不算在內,也不上場。你們玩。結束後大家表态,仍舊不論是輸的那隊還是贏的那隊,取表現最好,得分最高的。”
嗷。
衆人歡呼起來,瞬間跟打了雞血似的。一個個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有馬具這個彩頭吊在前面,賽場立時又沸騰起來,角逐比方才更激烈,場面也比方才更火熱。
看臺上,劉據熱烈歡呼。霍去病瞄他一眼:“你手裏怎麽還有馬具?”
劉據擡眸:“我當初就同父皇說過了,我要自留兩套。父皇答應了的。”
霍去病嘴角抿了抿,尋思着這話怕是有水分。
心念剛起,劉據已經轉頭看向親衛燕綏:“今日這場比完就該回宮了,來不及。改日你們也來一場。抽簽組隊,你帶一隊,藏海帶一隊。表現最優者,同樣給一套馬具做彩頭。”
燕綏怔住:“我們也可以?”
劉據指向賽場:“他們都可以,你們是我的親衛,與我關系更緊密,為何不行?”
燕綏大喜,兩只眼睛都亮起來。
劉據輕笑:“但馬具只有一套,想要就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到時候都拿出你們的實力來,讓我看一場高質量的比賽。打得太差,我可是不給的。”
燕綏心潮翻滾:“諾,屬下必不會讓殿下失望。”
劉據點頭,将目光重新放回賽場,看着場中你争我奪的少年郎們感嘆:“果然還是馬具更能帶動大家的積極性。
“從前他們總愛去升平樓看角抵鬥雞。角抵也就罷了,鬥雞玩一兩回還行,多了有甚意思,還不如打馬球呢,既能鍛煉身體又能提升騎術,還可培養默契,增進感情。多好。”
霍去病:……你是不是忘了,你自己也看角抵鬥雞,還看得可帶勁了。
劉據托腮,眯起眼盤算:“蹴鞠也不錯。過陣子再組織場蹴鞠賽吧,也給個馬具做彩頭。還有跑馬射獵,都可以輪番安排上,全用馬具做彩頭。有獎勵才有動力。嗯,就這麽決定了。”
霍去病眼神複雜:“你剛剛說你自留兩套?”
劉據點頭:“對啊,怎麽了?”
霍去病:……
他無語了,石邑直接将他的心裏話說出來:“今兒去了兩套,改日親衛比試一套,若之後蹴鞠一套,跑馬射獵再來一套,你自己算算多少套。你這叫自留兩套?你是不是不識數!”
劉據翻了個白眼:“你才不識數呢。你傻啊。我說自留兩套。兩是概數,大概數目,不是字面實數。就跟你總說過兩天幹嘛幹嘛一樣。你說的過兩天,難道全是确鑿的兩天嗎?”
石邑&霍去病:……
什麽概數實數,詞彙真新穎,但他們聽懂了。
霍去病嘴角抽了抽:“陛下知道你說的是所謂概數,不是實數嗎?”
劉據歪頭,理直氣壯:“父皇怎麽可能這麽笨,連這個都不曉得。”
霍去病:……他覺得陛下八成真不曉得。這不是笨不笨的問題,而是壓根沒想到這小子玩這種小心思。
事實确實如此。
劉據這番動作的結果就是,贏得馬具的歡天喜地,沒贏得馬具的心癢難耐,紛紛回家撒嬌耍賴,使勁各種手段想從長輩入手。耐不住家中小兒鬧騰的長輩們一個個進宮哭求。
“陛下,關于馬具,考工室那邊生産得如何了?”
“這都三個多月了,定然做出不少了吧。是不是可以放出來了?”
“必然是能了吧。不然大殿下手裏怎麽出現一大批。”
“對對,陛下。馬具既然已經大批生産出來,就早點放開吧。咱們的騎兵得用上,你也別忘了我們這些老将啊。當初大殿下給予的就那麽一副,如何夠使。”
“陛下,臣自認忠心為國,不敢說能力多大,卻也有些功勞。懇請陛下看在臣盡心盡力數十年的份上,先挪一兩套賞給臣可好?”
……
劉徹一頭霧水。馬具考工室确實做出來不少,但他覺得數量還不夠,都囤着呢,什麽時候放出來過?還有什麽叫大殿下手裏已經出現一大批?
據兒哪來的一大批?
劉徹聽了半晌才恍然明白怎麽回事。
馬球賽,蹴鞠賽,跑馬賽,射獵賽。
臭小子是真能搞事啊!還全都用馬具當彩頭!
送走諸位大臣,劉徹按着太陽穴,暗自磨着後牙槽,将吳常侍喚過來:“去飛翔殿瞧瞧大殿下在做什麽,讓他給朕滾過來!”
居然跟朕玩文字游戲,耍心眼是吧,長能耐了啊!
劉徹冷哼一聲。
吳常侍躬身出去,沒一會兒便回來了,卻唯有他一個人,身後并無劉據身影。
“陛下,大殿下不在飛翔殿。飛翔殿的侍女說,大殿下去尋太官令了。②”
劉徹頓住,滿面疑惑:“太官令?”
太官令亦屬少府旗下,執掌宮廷膳食、釀酒、種菜、家禽家畜、野外珍獸。
“他尋太官令作甚?”
“回陛下,太官令旗下有專門為宮廷豢養家畜之地,聽說不只養雞鴨,還養了豬。殿下問過人,證實确實如此後,就找了個擅長宮刑的小宰③,說要給豬上宮刑。”
這話說完,吳常侍神色複雜難言,表情恍惚,好似看到了荒天下之大謬。
劉徹甚至懷疑自己耳朵壞了:“你說什麽?”
給豬上宮刑?你認真的嗎!
吳常侍深吸一口氣,只能又複述了一遍,并強調:“奴問了三遍,飛翔殿的侍女确實是這麽說的。”
劉徹:……
沉默,沉默是今日的劉徹。
此刻,他整個人好似被按了暫停鍵,瞬間石化,懷疑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