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22章
牢房。
祁元娘神色恍惚, 她到現在都不明白事情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她想過是不是府中出了刁奴噬主,想過是不是碰上匪賊大盜,甚至想過會否是修成子仲的報複。
畢竟他有動機有權勢有能力, 且當日出現的時間過于巧合。
誰知他的出現确實并非意外,卻不是她以為的策劃者, 而是被人利用。
廣仲是升平樓的常客。
升平樓分定期角鬥場與不定期角鬥場。不定期角鬥場日期不定, 一般是長安陵邑少年郎們興致高時升平樓聯合加的賽事。
定期場固定在每月二十。廣仲幾乎都會去。賽事結束一般都在午後, 而要從升平樓離開回城, 前大街是必經之地,祁家就在前大街。
兇手知道這個信息并加以利用。而這個人竟然是她嫡親的兄長。這個她從來沒有想過的人。
現在仔細思量,兄長并非沒有破綻,相反他的破綻還很多。
是她從未懷疑,從未往他身上去想。
祁元娘看着他, 久久無法言語。
終是祁大郎開口打破了牢房可怕的寧靜:“當初在官衙外堂, 你說你不後悔,現在呢?”
祁元娘定定看他,抿唇沒有說話。
祁大郎怒目而視, 咬牙切齒:“你為什麽要出去求救。你為什麽鐵了心一定要查個清楚明白。
“現在好了, 父親沒了, 我也沒了, 祁家出了這樣的事,必會遭世人唾罵,還如何在長陵邑一衆貴族之間立足。你滿意了!
“如果不是你引來大殿下,事情怎麽會發展到這個地步。就讓柏山擔了這個罪名不好嗎?天下男人多的是, 他有什麽好, 你怎麽偏就認準了他。若不是為了他,你……”
“那你後悔嗎?”
清冷的女聲打斷祁大郎的質問, 祁大郎一時間沒反應過來:“什麽?”
祁元娘直視他:“你問我後不後悔。你呢,你後悔嗎?”
祁大郎張着嘴,雙唇顫抖:“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想。我從未想過要殺害阿父,我只是不小心,我……”
“那你有試過求救嗎?有試過醫治嗎?”
祁大郎身形凝滞,瞳孔一震:“我……我……”
“你沒有。”祁元娘怒目而視,“你沒有喚人,沒有試着去請醫者。你就從沒想過若是救治及時,父親或許還能活?”
“不,不是的。”祁大郎完全不能接受這種說法,“當時阿父腦後全是血,鼻息也漸漸……漸漸沒了。”
“漸漸?”祁元娘眸中閃過一絲狠厲,“也就是說父親本來還有一絲微弱氣息。是你,你不施救不求助,就這麽眼睜睜看着他咽氣?”
“我沒有。我有救的,我試圖去堵父親的傷口,可是血太多了,父親氣息沒得太快了。我……”
“堵傷口?”祁元娘冷嗤,“你是醫者嗎,你會救人嗎,你什麽都不懂,這叫救治?你根本沒有這個心。你不敢呼救,不敢讓人知道,更不敢請醫者。”
祁元娘深吸一口氣,咬牙繼續:“父親傷勢太重,你害怕請了醫者也救不活,反而讓所有人都知道你弑父的事實。
“或許也怕即便救活了,算不得弑父,可忤逆父親重傷父親同樣是大罪。你擔不起這個罪名,也不願意去承擔這個後果。
“所以你沒有求救,你腦子裏根本就想不到求救這兩個字,因為你只想着你自己,想着怎麽把事情掩蓋過去。
“為此,你想到了一個精心的計劃;想到了嫁禍對象;想到了幫兇人選;甚至想到那天是五月二十,剛巧是升平樓角鬥場賽事之期,修成子仲一定會來,可供利用。
“你算定以修成子仲的為人,碰上這種事必然會順水推舟、落井下石。你怕自己一個人施壓,長陵縣令義縱不理,就想扯上修成子仲一起,如此更穩妥。
“尤其是你竟然還想到了以父親常用安神熏香來遮掩屋內的血腥氣。”
說到此,祁元娘神色非常複雜,十分不可置信:“看,你想了這麽多,就是沒想着救一救父親。”
嗤。
祁元娘突然冷笑出來,可淚水早已簌簌落下,沾滿衣襟。
祁大郎嘴唇蠕動着,欲要反駁卻發不出一個字。
祁元娘閉上眼睛,好一會兒才睜開,擡手拭去臉上的淚水:“我不知阿兄後不後悔,但我不後悔。
“我說過,不論兇手是誰,我定會将其抓出來以慰阿父在天之靈。我不會讓阿父去得不明不白,死不瞑目。旁人如是,柏山如是,你亦如是。”
“不,不……”祁大郎渾身顫抖,“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失手。阿父……阿父就算泉下有知也不會怪我的。
“他……他就算要怪也是怪你。是你讓祁家陷入此等境地,被世人唾棄,擡不起頭。父親最是疼我看重我,我是父親唯一的子嗣,是你唯一的兄長。你可有想過我出事,祁家便……”
“便什麽?”祁元娘聲色俱厲,開口打斷他的話,“斷後嗎?就算如此,又怎樣!”
祁大郎渾身一震,被她突然爆發的氣勢唬住。
祁元娘輕嗤:“阿兄選擇柏山作為嫁禍對象,不單單是因為柏山合适有動機吧?你是不是還打着一石二鳥的主意?
“阿父死了,柏山被正法。你就是祁家的家主,能以長兄身份安排我的婚事。如此既有了替罪羊,又可掌控我的未來,讓我成為你攀附權貴的工具。”
祁大郎龇牙:“你怎麽能這麽想,我讓你嫁給修成子仲是為你好!”
“為我好?”祁元娘冷嗤,“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覺得這樣的安排是為我好,但我很清楚你認為這麽做對你很好。
“你一直看不上柏山,可也不是一直看不上。至少在得知柏山被大殿下選中成為大殿下的人後那段時間,你的态度曾有過緩和。只是沒多久柏山就被殿下遣了回來。
“那時你問過柏山,大殿下對他是個什麽安排,可有說給予何等官職,何時再召他入宮等等。柏山一樣都答不出來,宮中也再無消息,你的态度又冷了下來,再次同父親提起修成子仲。”
也是如此,她才會與父親做剖心之談,幸運的是父親疼愛她,最終答應了她的請求,不幸得是……
祁元娘雙拳握緊,看向祁大郎:“于你而言,自己至上。你可以不顧念父親的生死,亦不顧念我的意願,我為何要顧念你這個兄長?我不會原諒你。至于父親……”
祁元娘鼻間一哼:“他是否怪罪你,這個問題,你留着九泉之下親自去問他吧。祁家往後如何,你也大可不必操心。便是你不在了,還有我。
“我會撐起祁家,不會讓祁家落敗,更不會讓祁家消散在天地間。我亦是祁家血脈,我的孩子往後會姓祁,傳承祁家,永不斷絕。”
祁大郎訝然:“你……你怎知柏山一定會答應?”
祁元娘搖頭:“你錯了。我對柏山有情,喜歡柏山是真。可我為祁家人,身上流的是祁家骨血,祁家于我更重。
“柏山若能理解我,與我相互扶持,助我一臂之力,自然最好;若他不接受,所想所願與我無法達成一致,我也不怪他。
“我祝他一路坦途,前程似錦,彼此安好。”
祁元娘語氣中有惋惜,有缺憾,唯獨沒有猶豫。她不後悔引來劉據,致使掀出如此殘忍的真相,也不後悔此刻的決定。
她轉身離去,沒有再說別的言語,也沒有再回頭。
牢房外,銀柳等候在側,将她扶上馬車,驅使回家。
祁宅門前,祁元娘站定,看着眼前熟悉的匾額怔怔出神。
銀柳滿面擔憂:“女郎?”
祁元娘搖頭:“我沒事。傷心過,難受過,悲痛過……我現在已經緩過來了。我還撐得住,也必須撐得住。
“銀柳,我有點累,想休息休息。休息一會兒就好。家裏還有許多事需要我主持。”
譬如祁郎君需要下葬,譬如祁家的聲譽需要挽回。
但這一切的前提是,她不能倒下。
銀柳張了張嘴,想說什麽,最終只道:“我送女郎回房。”
照顧祁元娘睡下,銀柳輕手輕腳退出屋子,小心關好房門。其實她很想告訴祁元娘,不論如何,她會在,她會幫她,盡己所能。
可是她真的能嗎?她身上還背着血海深仇,自己都不知該何去何從,要怎麽去幫祁元娘?
銀柳輕抿雙唇,無奈離去,剛過二門,便見柏山進來。兩人打了個照面,柏山問了些祁元娘的情況,得知祁元娘目前還好,心下微松。
“這些時日難為元娘了,她好容易睡着,我就不去打擾了。我去找管事,看有什麽能幫忙的。”
“柏山。”銀柳叫住他,卻又不知道如何開口,欲言又止。
柏山很是疑惑:“怎麽了,可是元娘有什麽事?”
銀柳搖頭:“與女郎無關,是我有些事想要問你。”
“你說。”
“我聽說升平樓的東家雖有好幾位,但樓內事務都是由淮南翁主負責。你對她可有了解嗎?”
銀柳雙手垂在身側,微微蜷曲,這是她近兩日打聽來的。她到京中時間不長,此前身子虧虛一直養在祁家,近期才漸有出門,還沒來得及有所行動,祁家就出事了。
她看向柏山:“翁主是諸侯之女,乃皇室血脈,應該會經常入宮吧。你跟着殿下,有沒有聽說些什麽。不管什麽,有關她的事就行。”
其實這麽直接問有些冒險,如果此翁主真是彼翁主,被對方察覺有人在探聽自己的消息,恐會招來災禍。可她不知道還能從哪裏去查。
既然元娘認可柏山,她便信柏山不說将她探聽一事說出去。
柏山神色迷茫,不知她此話何意,但還是仔細想了想,回答道:“我對翁主并無了解,不過前陣子淮南出了樁事,鬧得很大,我在宮中确有聽聞。”
銀柳頓住:“何事?”
“淮南門下有一劍客上京告狀,說淮南太子因比劍之事對他懷恨在心,非但不斷刁難,還阻撓他從軍抗擊匈奴,甚至在他逃出淮南地界後派人千裏追殺。他幾經生死,差點連命都沒了。
“陛下大怒,派中尉前往淮南審問太子。昨日公輸師父回來,同師兄們提了一嘴,淮南那邊傳來消息,情況基本屬實。
“淮南王綁子面見中尉,更是親自上書請罪,言自己教子無方,願自減封地。但減多少,陛下還未有決意,約莫等中尉回京就會有結果。左不過這幾日了。”
聽公輸師父的意思,這事鬧得沸沸揚揚,宮中議論紛紛,長安城內幾乎人人都知。長陵邑裏那些貴族之家也大多曉得。
以祁家的身份,即便排不上大貴族的行列,想打聽也是輕易能打聽來的。
也就銀柳是外鄉人,對京中不熟,毫無人脈,祁家又處于風波之中,她不好去麻煩祁家,這才只能找到自己。
而柏山說得詳細爽快,也是因為此事是公開的。否則牽扯到皇室,他哪敢開口。
不料銀柳聽完,整顆心咯噔了一下:“幾經生死,差點沒命?他……這位劍客姓甚名誰?”
柏山想了想:“似乎叫雷被。”
話音落,銀柳渾身顫抖,面色煞白。
雷被,雷被……
那些人除了提及翁主外,也提到了這個名字。
是她,一定是她。就是這個淮南翁主!
這一刻,無數人的面孔在銀柳腦海中閃過,又瞬間變成血淋淋的猙獰模樣。他們跟着她,護着她,在她耳邊不停地訴說着:“銀柳,找到兇手,找到她,為我們報仇。”
銀柳雙目赤紅,站立不穩,搖搖欲墜。
“你……你怎……”
柏山大駭,話還沒說完,但見銀柳突然擡頭,黑黢黢的眼睛盯着他,透着思量與審視,轉瞬咬牙屈膝,噗通跪了下來。
柏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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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翔殿。
劉據正要出門之際被石邑纏上:“你怎麽天天往外跑,不行。今兒不許去,除非帶上我。”
劉據瞪眼:“我是去幹正事,帶你作甚。”
“別想騙我,祁家的案子已經結束了,哪還有什麽正事。”
劉據上下打量了她一圈:“你這都知道,看來挺關注我。”
“誰稀罕關注你。這又不是什麽秘密,随便問一兩句就曉得了啊。你就說帶不帶我吧。”
劉據張嘴,剛要拒絕不知想到什麽,瞄了石邑身後的侍女一眼,轉口道:“行吧。”
姐弟倆出宮,仍舊是霍去病随行,直奔公輸家。
柏山早就候着,親自将人領進去,邊走邊說:“案子了結,官衙将祁伯父的屍身送了回來,停靈在廳堂。因而祁家那邊殿下恐暫時不便入內,小人做主讓銀柳在這邊等着。”
劉據無可無不可點頭,沒一會兒就到了公輸家的廂房。
劉據落座便問:“我記得你。祁元娘身邊的那位小女娘,似乎叫……銀柳?”
“是。民女銀柳。”
“柏山說你想見我,卻不肯說所為何事,只咬死要見到我才肯開口?現在我來了,你說吧。”
銀柳猶豫着看了在場諸人一眼,柏山會意,自動退出去。劉據揮手,遣了大部分侍衛去門外守着,只留了兩三個在內:“說吧。”
銀柳醞釀着言辭,決定從頭說起:“民女銀柳,荊州人士,家住雲峰村。村莊背靠山林,出山不便,路途難走。
“因而村中少有外人來,本村居住的也不多,攏共十幾戶人家。但大家關系很好,彼此連着親,十分和睦。
“村莊周圍我們開辟了少許田地,用來種植農物,平時也會去山裏采集些藥材或抓捕些小野物拿到山外鎮子上換錢。
“我們村很普通很平凡也不富裕,可以說既無能人也無大財。民女實在不知道這樣的村子,又深處這般偏僻之地,怎麽就迎來了劫掠。”
銀柳深吸一口氣,努力回憶當時的場景,力求還原真實的細節。
那天夜已經很深了,白日做了許多事,她很累,睡得很沉,迷蒙中聽到有動靜,正打算起身,便聽聞父母阿兄已然起來。
父親說:“誰大晚上這麽鬧騰,明日村裏的壯勞力還要趕早進山的,睡不夠怎麽行。”
阿兄說:“聽着似乎是村長那邊傳來的聲響。”
父親提議去看看,讓母親留下。母親卻說:“算了,我一起去吧。若是夫妻吵架,你們男人不會勸。”
于是三人一起出門。彼時她覺得夫妻吵架常有,不是什麽大事,因實在困得慌,就沒跟着去,準備繼續睡。
但剛躺下不過數息時間,聲音越來越大,其中還有熟悉的吶喊,帶着悲憤、絕望與驚恐。
她這才察覺事态不對,驚坐而起,下意識想沖出去查看情況,剛跑到門邊,一個人影撞在門框上,鮮血自門縫噴射進來,灑了門後的她一臉。
她與正對門縫的那雙眼睛直直對望,那是母親。是母親!
母親張着嘴,卻沒有發出聲音,也不敢發出聲音,可她看懂了母親的口型,看懂了母親眼中的哀求:別出來,跑,快跑!
母親用盡死前最後一絲力氣,悄悄用手帶動門扉,将沒關嚴實的那道縫隙牢牢關緊,最後靠着門扉永遠地失去了生息。
她用力捂住嘴才勉強讓自己沒有當場驚呼出來。她強迫自己冷靜,偷偷從後門溜出去,這才看到平日裏熟悉的村子已成煉獄。
一群山匪打扮的人在村子裏到處亂殺。村人們四下逃竄,卻都沒能逃出那群惡鬼的手心。他們用刀兵,用弓箭,将村人們一個個斬殺。凄厲的哀嚎劃破天際,不斷在山谷回響。
求生的本能告訴她要逃,必須逃。
母親臨死都要給她争取活命的時間與機會,她不能辜負母親。
可是出村的路被人看守着,進山的路也一樣。
她親眼看到想逃出去的人被一箭射殺。正當她想着既然逃不行,藏可否的時候,一個賊子拖着她的小姐妹出來,憤恨道:“居然藏在地窖菜壇子裏,還挺能藏。”
然後一刀格殺。
這時她便知道,藏也不行了。而賊人很快會搜查到這邊來,留給她的時間不多。她必須自救。
情急之下她想到一個辦法,她小心翼翼鑽到屍體最多的地方,把村人的血塗在身上,還故意給了自己一刀,制造出明顯傷口,然後躺在他們屍體之下,閉眼裝死。
幸運的是,賊人沒有一個個屍體檢查,只在走前放了把火,試圖将村子和屍體全部燒掉,毀去所有痕跡。在他們走後,她才從屍山火海裏爬出來,僥幸保住一命。
說完,銀柳已是淚流滿面,
劉據敏銳察覺出她不太對勁的用詞:“山匪打扮的人?”
山匪就是山匪,什麽叫山匪打扮的人。除非銀柳認為那些不是山匪。
銀柳咬牙:“那些人出手麻利,訓練有素,配合默契,且用的武器精良,刀兵弓箭齊全,敢問這是尋常山匪能有的嗎?”
劉據了然,肯定不是。
銀柳又道:“他們并不以劫掠銀錢物資為目的,到處翻找像是在找人,也像是在故意制造山匪過境的假象。最重要是,民女躺在屍堆裏,聽到了他們的對話。”
她雙手篡緊,努力壓下滔天的恨意,盡量使自己的語氣平穩,陳述清晰。
那會兒她不敢睜眼,不敢動彈,甚至連呼吸都很輕。村中都是她的親人,他們的屍體就在她身上。
她仍能感受到他們的體溫,但他們卻再不會醒來。而不遠處就是她的父母兄長。她想哭,卻不能哭,還得努力把眼中的濕意憋回去。
就在這時,她聽到有人說話。
“說話的是一男一女。女的說:‘看來我們又晚了一步,村子裏的人沒撒謊,人早就已經走了。’
“男的附和:‘确實。這些人怎麽說對雷被也有救命之恩。雷被不是忘恩負義之徒。若他還在,只是躲了起來,看到我們屠村,再有顧慮也不會不現身。他會主動來投。’”
“女的又問:‘現在怎麽辦?’”
“男的說:‘是我們辦事不力,回頭跟翁主請罪吧。至于這裏。放把火燒了,做實山匪為禍,別留下證據。怪只怪他們多事救了雷被。若不是他們,雷被哪還有命在,翁主又何須這般為難,處處擔心?’”
翁主、雷被。
劉據與霍去病滿臉嚴肅,石邑直接跳起來:“淮南翁主跟劍客雷被?你……你确定嗎?”
銀柳咬牙:“民女親耳所聽,她們就是這麽說的。”
霍去病眼角餘晖往石邑那邊瞄了一眼又收回來,言道:“你們救了雷被?”
銀柳低頭:“民女并不知雷被是誰,但在村子出事前不久,我們确實救過一個人。
“當時村長帶着我們村幾個壯勞力去采藥,在河邊休息時發現附近草木上有明顯血跡,順着血跡找到一處山洞,洞中有個男人,已經重傷昏迷。
“他們心善,将人背了回來。因為經常采藥,我們多少懂一點粗淺的醫術,便對其做了簡單的救治。
“村長也擔心過他會不會是壞人,想過要不要報官。可我們村太偏僻,出山要徒步兩天。
“恰逢當夜下雨,雨勢斷斷續續了好幾日。山路更為難走,不太安全。因此村長做主,先等一等。
“他将村中壯勞力集結起來,分成三組輪流照顧對方,也是看着對方的意思。那會兒對方命都沒了半條,就算是壞人且有身手也無濟于事,我們人多自然能制服。
“如果對方是好的,我們更不能見死不救。
“那人意志力很強,求生意願更強,平日身體也不錯,第二日就醒了。對于他怎麽弄成這樣的,他說是遭遇歹徒搶劫。
“我們那一帶确實曾出過幾次這種事,加之他态度謙和,一再感恩。稍微能動彈後就不太願意什麽都麻煩我們了,能自己做的會盡量自己做。
“他見村裏孩子不識字,便主動教人識字,不管誰,只要願意都能來聽。那會兒他甚至還不能下床。可他仍舊堅持每天教三個字。
“就這樣,我們的防心慢慢卸了下來。村中長輩甚至覺得他有文化,若能一直留在村裏也挺好的。
“但他在村裏養了少許時日,傷還沒完全好,只好了六七成就提出要走。村裏留不住也就罷了。從始至終,他沒說過自己的名字。我們鑒于他教學識字,以‘先生’稱呼。”
銀柳苦笑:“我也是聽到那些屠村賊人的話後才知道原來他叫雷被。”
霍去病蹙眉:“雷被确實說過他被追殺,也提過有一次重傷摔落懸崖,因為有崖壁生長的樹木緩沖才僥幸沒死,落入水中,掙紮着找到一處洞穴藏身得以活命,但從未說過是被人所救。”
這點有什麽好瞞?除非雷被不願意暴露這個村子。
但這麽做的用意呢?
保護村子與恩人免遭淮南報複?
不對。那時雷被面聖告狀,淮南在風尖浪口,不會在這種時候去報複,頂風作案,因此于雷被而言,這一項是完全沒有必要。
既然如此,雷被為何隐瞞?
莫非這個村子裏有什麽秘密,甚至可能是雷被留下的秘密?
想到這點,霍去病眉心一跳。
就在此時,銀柳的話驗證了他的猜想。
銀柳搖頭:“民女不知道他為何不說,但民女發誓,民女所說句句屬實,我們确實救過這麽一個人。而且我在村子裏還發現了點東西。
“聽到那些賊人的話後,我就知道禍事起因出在‘先生’身上。‘先生’的身份一定有問題。天下翁主衆多,我不知道她們口中的翁主是誰,但或許可以從‘先生’身上去探查。
“于是民女努力回想有關‘先生’的一切。想起他在能下床走動後,經常會在村裏轉悠,看到力所能及的事都會幫一把。
“但他最喜歡的是村裏那棵槐花樹。我好幾次看到他坐在槐花樹下發呆。
“想到這點,我重新回過一趟村子。那時整個村子已經被一把火燒沒了,槐花樹也毀了大半。
“我上上下下檢查了幾遍,将樹幹樹枝每一寸都找了全沒發現異常,無奈之下只能刨根,終于在土裏挖出了一個竹管。”
銀柳從懷中掏出竹管,餘穗接過來遞給劉據。
竹管很小,約莫也就火折子那麽大。打開管蓋,裏面是一塊卷着的絹帛,絹帛質地精良,絕非尋常人能有,鋪展開,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文字。
劉據與霍去病只看一眼,便已心神大震。霍去病立時将絹帛收起。
銀柳苦笑:“民女不識字,就算當初跟‘先生’學了幾堂課,可‘先生’呆的時間不長,每日就教三個字,還是從最簡單的開始教,同絹帛寫的那些鮮有能對上的。
“民女不知這絹帛寫了什麽,但民女猜這東西一定很重要。不然‘先生’為什麽要悄悄把它埋起來。
“民女甚至猜測‘先生’會重傷,以及那些人為了找‘先生’不惜屠村,會不會都和這東西有關。
“茲事體大。民女不敢找人看,不敢告訴任何人。因為一個‘先生’,我們全村被屠。民女不能再連累別人。這個秘密只能民女守着。
“于是民女帶着東西來京,祈求能有機會讓真相大白天下,将兇手繩之以法。”
霍去病擡眸:“你入京也有一陣子了,為何沒去府衙狀告?”
“因為……”銀柳偷偷瞄了劉據一眼,聲音低了兩分,“因為那些人提到翁主。”
霍去病了然。
翁主這個稱呼一聽就不簡單,銀柳是怕事情不成,反倒被翁主知道了有她這條漏網之魚,還手握證據,因此不敢貿然行動。
如今對他們全盤托出,只怕也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她從柏山口中得知,因為雷被的狀告,陛下懲治過淮南,猜測陛下或許不會袒護,甚至更願意借此事發難。
這是她最好的機會,可能還是唯一的機會,她必須出面,鼓起勇氣賭一把。
霍去病看着她,眼中透出幾分贊賞。
即便不識字,但還是有幾分機敏的。
他看向劉據:“回宮吧。此事需盡快禀明陛下。”
劉據自然明白事情的嚴重性:“好。”
侍衛去牽了馬車來,衆人來了又回,行色匆匆。
車上,大家盡皆沉默,誰都沒心思說笑,神色凝重。其中有一個更是心如擂鼓,着急上火。唯獨石邑沒心沒肺。
她沒看到絹帛,不知上面寫了什麽,可也明白單憑銀柳所說的事就不能等閑視之,因此對于回程沒有異議,卻忍不住抱怨。
“原來你出宮真是為了辦事啊。”
劉據挑眉:“不然呢?實話實說你還不信。”
石邑撇嘴:“還以為能去升平樓玩呢,最差也能轉一轉。哎。算了,回宮也好。時辰早,我還能去池苑放絹鳥。”
劉據眼睛一眨:“又放絹鳥?這次是新的還是舊的?我猜不論新舊,肯定不會再是燕子形狀。”
他目光轉動,視線移到旁邊的采芹身上:“這次是不是輪到虎頭了。”
這話石邑莫名其妙聽不懂,可采芹是能聽懂的。燕子代表無事發生,虎頭代表大危,速逃。
因而這話一出,采芹便知自己暴露了,神色大變,可還沒等她有所動作,剛下意識擡了下眼皮,手腕已被扼住,餘穗的匕首架在脖頸,而她亦恍然察覺渾身發軟,完全使不上力氣。
采芹臉色瞬間慘白。
石邑:!!!
怎麽回事?發生了什麽?
這發展太奇怪了。
石邑完全反應不過來,一臉懵逼,不明所以,呆立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