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
內堂。
義縱已将此次案件的卷宗與衆人供詞擺在劉據案前, 一一解釋。
“根據案發後在場之人的供詞,當時祁郎君仰躺在地上,後腦被一件青銅貔貅擺件的尾巴刺入。柏山跪在他旁邊, 雙手染血。
“臣攜同衙役勘驗過現場,屋內淩亂, 有明顯争執且動手痕跡, 貔貅的尾巴形狀也與死者腦後的傷口吻合。仵作仔細檢查過屍體, 發現屍身唯有這一處傷口, 并證實這就是致命傷。”
說着他遞上一方擺件給劉據過目。
貔貅形狀,尾巴細長,雖比不得利刃,可如果用力刺入,或是猛力撞上去, 刺破人體是完全不曾問題的。絕對能令人致命。
說它是兇器, 劉據并不意外,但有一點,劉據憑借觀看探案劇以及聽左監講說探案故事的經驗覺得很有問題:“也就是說當時并沒有人親眼看到柏山殺害祁郎君?”
“沒有。”義縱知道劉據為何這麽問, 繼續道, “可彼時屋中唯有柏山與祁郎君二人。”
劉據迷茫:“怎麽确定屋中必然不會有第三者?”
義縱躬身回答:“出事地點在祁郎君家中書房。書房沒有密室暗道, 唯有門窗可出入。門窗外面是小院, 小院正對前方回廊。
“彼時祁大郎與祁元娘均在廊下等候。若有第三人,不論走門還是走窗,都會被發現。但二人并未見到有其他人出入。”
劉據眨眨眼:莫非是電視劇裏最愛拍的密室殺人案?他見到活的密室殺人案了?
霍去病瞧他一眼,不知道他又想哪兒去了, 幹脆替他開口:“先叫祁大郎進來。”
祁大郎入內行了禮, 便說起當日之事,與供詞沒什麽出入。
“小人承認自己确實不喜柏山, 想來也不會有哪位兄長喜歡引誘迷惑自家阿妹之人。但此事非是我故意借機按死柏山。而是除了他,我想不到其他可能。
“祁家雖沒落,卻也不是小門小戶,哪能讓外人出入自如。柏山能來,且能進入書房,是父親允許。
“他與舍妹之事已僵持許久,舍妹曾數次試圖說服父親。父親沒辦法,答應見柏山一面,與他詳談。”
祁大郎深吸一口氣:“柏山來後,是我與舍妹一起将他引領入書房,因着父親想單獨與柏山聊,我與舍妹并沒有多呆便退了出來。
“舍妹不放心,一直站在廊下,遙望書房。我便也陪她等待。”
祁大郎咬牙,不自覺篡緊了拳頭,可見在極力壓制情緒:“我們的目光從未移開書房,書房有無他人進出,我們能不知道嗎?
“柏山進去時,父親還是好好的。其間又沒有第三者,父親突然身死,不是他還能是誰!”
劉據看了霍去病一眼,霍去病揮手讓祁大郎退出去,又将祁元娘叫進來:“就目前的情況,柏山确實嫌疑很大。你為何覺得柏山是冤枉的,單單因為你對他的感情與信任?”
祁元娘搖頭:“一部分是,但不全是。”
劉據挑眉,示意祁元娘繼續。
“其實事發前一天我與父親深切交談過一回。我明白父親看中修成子仲的原因。祁家早已沒落,我們這一支還不是嫡系主脈。
“雖有貴族頭銜,可內裏其實也就比一般的平頭百姓強點。與其說父親是看中了修成子仲,不如說是看中了修成君。”
在場之人無不了然。修成君是王太後入宮前與民間丈夫所出之女,雖非皇室血脈,到底是陛下的同母姐姐。
陛下親封其為縣君,享有封邑,儀比長公主。
以祁元娘的家世條件,配正經皇室長公主的子嗣是遠遠夠不上的,但修成君的兒子卻勉強夠格。
尤其修成君居住內城,與王家田家以及皇室的來往都還算密切。
若從個人而論,修成子仲并非良人。可若從身份地位而論,修成子仲或許是如今祁家能找到的最好選擇。
“我與父親說,女子嫁人能否幸福并不只看身份地位,并不是高門就一定好,還需看二者是否合适。
“我在家中受寵慣了,與公輸家小郎君起沖突都忍不下性子。修成子仲亦是被寵着長大的。
“到時候我們鬧起來,誰也不肯低頭,且他位尊而我位卑,這日子要怎麽過?
“要我改變自己,溫柔小意,體貼和順,精心伺候,我恐難做到。而柏山不同。我們有從小一起長大的情誼,他願意遷就我。我也願意回報他這份厚意。”
大概是顧忌着修成子仲的身份,這話說的委婉,但在場之人都聽懂了。
修成子仲哪裏只是被寵着長大。
王太後在時,他活脫脫一小霸王,在長安橫行無忌;及至王太後去世,最大的靠山沒了,才不得不有所收斂。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祁元娘若嫁給他,日子只怕難得安寧,更別提幸福了。
“父親不喜柏山,不是不喜柏山為人,也不是不喜柏山待我的一片赤誠。這些父親都看在眼裏,他唯一不滿意的是柏山家世身份太微。
“可如今柏山有幸得殿下青眼,也算有了機會。我與父親說,我今歲不過十五,不急着定親,請父親給他兩年時間。
“兩年,若他能有所成就,我們便在一起。若他不能,我願意憑父親做主,不會再鬧。
父親素來疼我,考量許久終是答應了。
“今早他同我說,讓我午間小憩之後叫柏山過來,他親自與柏山談。若柏山也同意這個方案,且有向上爬的毅力與決心,那麽此事就這般定了。這兩年他不會給我定親,不會逼我出嫁。
“而我也将此事告訴了柏山,彼時柏山很高興,承諾我一定會努力。”
祁元娘擡頭,眸中滿是不解:“父親既已松口,雙方也達成共識,怎還會起沖突?
“即便柏山對此不滿,真要做什麽,也該是兩年後事情不成再做。有兩年的緩沖時間在前,他為何要急于出手?
“這與柏山尋常的行事作風相悖,也不符合常理。”
劉據默默點頭,确實不太符合常理。如此一來,案件謎團更大了。
祁元娘出去後,再進來的是柏山。他被衙役押着,腳步踉跄,神色頹敗,衣衫褴褛,上面還有些許刺目的血色鞭痕。
劉據側頭看了眼義縱,義縱垂首:“柏山是最大嫌疑人。臣辦案無數,兇犯喊冤乃屬平常,不喊冤直接認罪的反倒是少數。臣自然要審一審,力圖撬開他的嘴。臣并未對其用重刑。”
劉據看了看柏山身上鞭痕的數量,勉強相信他的說辭。
柏山見到他似乎十分激動,淚水嘩啦啦落下來:“殿下!不是小人,小人沒有殺人。”
義縱蹙眉:“大殿下面前,哭哭啼啼,成何體統。不必浪費時間,你且将當日的情形細細說于殿下聽。”
柏山勉強止住眼淚,平複情形,開始回憶案發經過。
“祁伯父有午歇的習慣。元娘特意等午歇時間過了才帶我入府,到書房門前時還問了一句,看伯父是否醒了,聽聞裏頭伯父回應才推門入內。
“彼時伯父在內室,我們不敢貿然闖入,隔着屏風問安。伯父應了。祁家阿兄說讓伯父與我單獨談,與元娘退了出去。
“因元娘早就同我交了底,我便跪下來多謝伯父肯給我這個機會,并發誓一定會闖出一番成就來,絕不負元娘。
“可我說了許久,伯父一直沒開口。我心下惴惴,想着伯父是不是反悔了,便想近身再求一求他。剛繞過屏風什麽都沒瞧見就被人從後一棒子打暈。
“等我醒來,看到室內一片狼藉,伯父躺在一邊,一動不動。我走過去想查看他的情況,結果一扶他,雙手沾得全是血,而伯父已經沒了氣息。
“我吓了大跳,驚慌失措,還沒弄明白怎麽回事,祁家兄長與元娘便進來了。”
事情到此,基本情況已然明了。
義縱讓人将柏山帶下去,躬身禀明:“柏山後脖子處确實有一方淤傷,但不排除是他與祁郎君推搡中不小心撞到,或是故意為之。
“以往案件中,兇手為脫罪,自傷己身來制造疑點、掩蓋實情的也并非沒有。”
說到此,義縱瞧了劉據一眼,補充道:“臣并不是說一定便是如此,只是斷案需要考慮多種情況,不可聽信一面之詞。畢竟兇手多狡詐。”
義縱語氣猶疑,帶着幾分憂慮,恐劉據覺得他是在針對柏山。
劉據覺得義縱想多了。這種合情合理的正常考量他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他又不是不講理。
他站起身:“去案發現場看看吧。”
衆人又轉場來到祁家,書房的格局确如義縱所言。
他甚至親自去廊下站着看了看,又搬了箱籠來,立于祁大郎祁元娘視線水平,不管哪個視角,全都一目了然。
書房中。外室與內室用一扇屏風隔斷。
外室作為日常讀書寫字使用,內室大概是考慮到祁郎君有午歇的習慣,在這裏準備了床鋪與各色衣物用品。
義縱指着內室的木櫃架子說:“這邊擺放着一些竹簡,貔貅擺件也在此處。當日書架傾斜,竹簡撒落在地。”
又指了指腳下:“祁郎君躺在這裏,柏山跪在他身邊,手托着他的後腦,雙手染血,身上也有。
“微臣猜測,兇手或許并不是故意殺人,而是與祁郎君争執時不小心推了他一把,讓他撞在架子上,後腦不幸被貔貅擺件的尾巴刺入,倒地斃命。”
劉據看看木架,又低頭看看義縱所說祁郎君倒地之處。确實按這個方位,若柏山真是兇手,誤殺的可能性更大。但誤殺也是殺,而柏山喊得是冤。
左監蹙眉:“在柏山進入書房前,祁郎君在做什麽?”
都是斷案經驗豐富之人,義縱立時明白了他的意思:“午歇。祁郎君有午歇的習慣,并且因為眠淺,午歇時不喜有人打擾。祁家兄妹帶柏山過來之際,祁郎君應該剛醒。”
霍去病眼珠轉動:“午歇不喜人打擾,也就是說如果彼時屋中就已有人,祁家兄妹也不知道。”
義縱點頭:“确實如此,可祁大郎說得對,祁家非小門小戶,怎是外人能輕易進出。更何況,如果有賊人在,祁郎君為何不喚人抓賊?
“祁大郎與祁元娘帶柏山進來時,祁郎君為何也沒有給予任何暗示用作求救?最重要一點,賊人是怎麽出去的?”
霍去病與左監同時頓住。祁大郎與祁元娘在廊下一直盯着書房,沒有見人入,也未見人出。
劉據靈光一閃,突然想到了電視劇中的某個場景:“也許他壓根沒出去呢?”
衆人:!!!
劉據轉頭看向義縱:“事情是怎麽被撞破的,撞破後又是如何發展的?”
“祁元娘見柏山一直沒出來,心裏焦急,坐立不安,便向家仆要了些瓜果,想找個理由,借着給父親送瓜果的名義看看他同柏山談得如何。
“結果與兄長一起推門進來便看見了兇案現場。兩人驚呼出聲,招來了家中仆從。
“祁大郎最先反應過來,一邊去查看父親的情況,一邊讓人逮捕柏山。喧嚷之聲很大,府中亂成一團,左鄰右舍都被引過來瞧熱鬧。”
劉據眨眼:“也就是說當時場面混亂,人員衆多,大家的注意力幾乎都在死者與柏山身上?”
義縱立刻會意:“殿下的意思是說,兇手作案後并未立刻離開,藏在屋中,此後趁亂混入人群光明正大出去的?”
衆人震驚,但都明白,這個猜測很有可能。
“還有一點。”劉據托腮想了想,點了左監出來,“你去廊下站會兒。”
左監不明所以,但還是領命去了。
眼見左監到了位子,劉據将竹簡嘩啦掃落,然後将左監叫回來:“你剛剛可聽到什麽聲響?”
“有。似乎什麽東西落地。距離有點遠,聽不真切,可确實聽到聲響了。”
話音剛落就看到地上的竹簡,再看空蕩的木架,神色微變。
霍去病詢問義縱:“彼時站在同一位置的祁大郎與祁元娘可聽到聲響?”
義縱趕忙讓人喚了祁家兄妹進來詢問。
兩人想了想,盡皆搖頭:“沒有。”
沒道理左監能聽到,兄妹倆聽不到。左監也只是尋常人,耳力并不出衆。
義縱深吸一口氣:“也就是說,竹簡或許不是當時跌落的。祁屋內的情形很可能早就存在,郎君也很可能在此之前就已經死了。或許就是在他午歇不讓人打擾的時候。”
祁大郎與祁元娘盡皆怔愣,祁大郎猛烈搖頭:“不可能。我們進來之時,父親還回應我們了。”
劉據瞧他一眼:“怎麽回應的?”
“啊?”
祁大郎有些懵逼,沒反應過來。反倒是祁元娘用力将指甲掐進掌心,借此逼迫自己冷靜,她深呼吸,閉上眼睛,努力回想。
“進門前,我在門外問父親可起身沒有。父親答:嗯。我推門而入,給父親問安。父親也嗯了一聲。
“随後阿兄說:柏山到了,既然父親想與他單獨談談,我與阿妹先且告退。父親擺了擺手,繼續應了一聲。再之後,我與阿兄便退了出去。”
霍去病蹙眉:“也就是說,你們所謂的回應就是嗯了三聲,一個字沒吐出來?若我沒記錯,你們說沒有進入內室,是隔着屏風問安的。
“那麽所謂的擺手也是隔着屏風向你們擺手,你們只看到擺手的虛影,從始至終沒見到祁郎君的面,對嗎?”
祁元娘身形晃了晃,祁大郎更是面色慘白。想來二人也已經察覺到了問題。
很可能彼時在屋裏的不是祁郎君,而是賊人。嗯的是賊人,擺手的也是賊人。
霍去病忍不住輕啧了一聲。
左監嘆氣,看向祁家兄妹:“麻煩兩位再好好想想,可還有其他異常?”
祁元娘閉眼,回憶許久,突然睜開眼睛:“我……我想起來了。當時父親……不,那人嗯的時候,聲音跟父親非常相似,但鼻音稍顯重了些。
“還有……還有熏香,熏香不對。父親年歲漸大後常有入睡困難的毛病,因此歇覺時多會燃熏香助眠。那日也有熏香,但熏香的氣味似乎……似乎比往日要濃。”
說到此,她聲音抖得更厲害,連帶着渾身都在抖:“我當時為什麽沒發現。如果……如果我發現了,那會兒……那會兒父親是不是還有救。”
銀柳抱住她:“女郎,不怪你,不是你的錯。當時你進屋并未多呆便出來了。誰能想到郎君已經出事,誰能察覺那瞬間的微末細節。
“等你再進去,一切氣味都消散了,你又處于驚駭傷心之下,如何記得起這等小事。”
畢竟聲音那麽像,熏香也只是濃了一點點而已。
道理誰都懂,可站在祁元娘的立場上,一時間卻很難接受,便連祁大郎也神魂不定,整個人都呆了。
劉據只能讓銀柳與家仆将兄妹倆帶下去安置。那頭霍去病已經拿着劍柄私下輕輕敲着,這兒看看,那兒看看,環顧四周。
左監自然明白他在找什麽,看向義縱。
義縱沉着臉招來衙役:“搜,這個書房給我一寸一寸地搜,尤其是能藏身的地方。連個縫隙都不能放過。”
雁過留聲,人過留痕。賊人既然在屋裏藏身過,未必沒有線索。
于是在衆人大刀闊斧、掘地三尺的搜索之下,不到半個時辰就有了發現,是掉在床底角落的一塊木牌。
劉據歪頭:“這玩意兒有點眼熟。”
霍去病瞧他一眼:“升平樓角鬥場下注後給的木牌。”
這麽一說劉據想起來了,果然是诶,不過不太一樣。
“去升平樓問問。”
霍去病将木牌一收,說走就走。
劉據:……不愧是實幹派,說幹就幹,絕不廢話。
衆人再次轉場來到升平樓,劉陵也在,得聞消息第一時間趕過來,瞧了眼木牌點頭:“是我們升平樓的。不過二樓廂舍都是貴客,下注給的對牌要精致些。這個是給樓裏自己人的。
“在樓裏幹活的,每人每月有一次免費下注的機會。不必自己出資,只需選定目标登記報備即可。若選定的目标贏了,一律發放二十錢。”
劉據擡眼:“樓裏幹活的人?”
“對。樓內的傭人,常駐的百戲班子傀儡戲班子等等,都可以。雖然發放的金額不大,但勝在無本買賣,不必自己出資。輸了不打緊,贏了是白賺,因此每月的這一次機會很少有人放棄。”
劉據凝眉,也就是說人員龐大。
“不過大多賽事結束後,木牌就會回收。木牌的數額是既定的。每塊上面都有标號,會對應下注的目标一起登記在冊子上,可查。”
劉陵招了升平樓管事上前:“這些小事不必我操心,都由他管着,你們盡管問他。”
又囑咐管事務必仔細回話,知無不言。
霍去病看了她一眼:“既然有管事在,就不勞煩翁主了。翁主自去忙吧。”
劉陵愣了下,笑道:“今日有些困頓,我确實要去歇會兒,便不打擾諸位辦案了,若有其他需要我的地方,只管開口。”
劉據點頭。劉陵離去,管事叫了掌管冊子的人來一卷一卷翻找。
“找到了。十二號對牌三日前派發出去後就沒有收回來,當時派發給的人是王立。”
劉據:“王立是誰?”
“樓裏的口技師傅。”
衆人頓住:口技?
若是口技,那麽是不是也能學別人的聲音說話?或許完整的言詞不行,但簡單的嗯嗯呢?
劉據蹙眉:“這人在哪?”
“不知。我們也有兩日不見他了。昨兒他休息沒來。可今兒他還有場口技表演,也沒來。我們讓人去他住的地方尋,照樣沒找見,正想着要不要報官呢。”
衆人:……
霍去病呵了一聲:“下令通緝吧。”
********
馬車內,劉陵斜靠着眯眼。
“翁主。”
侍女小跑着追上來,馬車緩緩降速讓侍女上來才重新正常行駛。
與其擦肩而過的銀柳頓了頓。祁元娘迫切想知道兇手是誰,奈何剛受了大打擊,心氣不平只能暫時歇着。便派了她來盯着進展。哪知走到半路聽到這麽一句稱呼。
不是銀柳敏感,而是事關重大。彼時她裝死躺在屍堆裏聽到了零星一點信息,其中就有這個稱呼:翁主。
屠村之事絕對與他們口中的翁主有關。
銀柳下意識轉身回望,馬車已經走遠。天下翁主不只一人,也不一定就是她。銀柳掩下心思,繼續朝升平樓而去。
馬車內。侍女已将打聽到的情況如數告知。
劉陵滿面疑問:“王立?我們的人?”
侍女搖頭:“不是。樓裏的口技師,與我們無關,只是被雇來表演的。”
“确定跟我們的人沒有牽扯?”
“沒有。屬下已經問過了。殿下查的是祁家郎君身死一案。我們的人與祁家與王立都沒有牽扯。
“真要說有什麽,最多不過是王立的雇主,而祁郎君與祁大郎也來升平樓玩過幾回,再多就沒了。”
劉陵點頭,稍稍松了口氣:“沒有就好,如今是多事之秋,不宜再生事端。既然同我們沒關系,不必遮着掩着,讓樓裏的人盡心配合,态度恭敬些。”
想了想到底不是完全放心,補充道:“傳信給探子,多注意大殿下這邊。雖說命案确實沒有我們的任何手筆,但不知道為什麽,我總有些忐忑。”
侍女狐疑:“翁主可是發現了什麽?”
劉陵搖頭。她說不上來,只是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一種讓她不安的感覺。
她嘆道:“盯着些吧。”
“諾。”
********
飛翔殿。
事情查到王立,接下來的抓捕工作便不必劉據出面了。
農歷五月底的天氣已漸入酷暑,宮中各處都陸續用上了冰,鑒于劉據年幼,給的少,效用有限。劉據幹脆讓人搬了張軟塌擱在廊下乘涼吹風。
他半躺在塌上,抱着鮮榨的櫻桃汁抿一口翻了個身,眉宇蹙起,又抿一口翻個身,眉宇蹙得更緊,嘴巴一張一合不知道在說什麽。
豐禾走近才聽清。
“這案子破得太快了,不大真實。”
“總感覺哪裏怪怪的,好像漏掉了什麽。”
“何處不對勁呢?”
豐禾疑惑:“殿下是在想祁家的案子?殿下不是不喜這些,不耐煩讓左監來嗎?”
劉據睨她一眼,嘴角撇了撇:“我只是不喜歡被限制被強迫,更不喜歡時間被安排得滿滿當當。
“若撇開這些,偶爾聽聽左監講故事,我還是很願意的。畢竟左監講故事的水平不錯。再說回這個案子。我既然插手了,就要有始有終。半途而廢不好。”
豐禾了然:“那殿下是覺得哪裏不對?莫非真兇不是王立?”
劉據一時答不上來,他嗫嚅着:“我再想想。”
于是又打開了腦子裏的探案劇與刑偵科普視頻,将其中的內容知識與現下的案件一一對比,突然他頓住。
“兇案三要素?”劉據騰一下站起來,“啊啊啊,我知道問題在哪了!我怎麽把這麽重要的東西忘了!”
正值左監派人前來禀報,找到王立了。
劉據匆匆拉上霍去病出宮。
王立的屍身躺在河邊,此處已經不是長陵邑的地界,更靠近陽陵邑。
霍去病伸手遮住劉據的眼睛:“別看。”
劉據沒拒絕,任由他遮,畢竟他對屍體真沒什麽興趣。怕惡心影響胃口,也怕晚上做噩夢。
等霍去病将手掌放下來,王立的屍身已經被草席蓋住。仵作上前彙報:“王立身上有多處利刃傷口,該是被人殺害後扔入河中,然後順水流至此地。初步判斷死了已有五日。”
五日前,正是祁郎君出事之時。
劉據蹙眉:“還以為抓住他就有了最有利的人證呢,結果……哎,又得重新找證據。”
霍去病揚眉:“誰說死了就做不了人證?”
劉據歪頭:“啊?”
霍去病詢問左監義縱:“王立的屍體今日才發現,這事可有傳開?”
義縱搖頭:“沒有。除了官衙自己人,無人得知。”
“那就好。”霍去病勾唇,“正好來一出引蛇出洞。”
劉據: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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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宅。
銀柳匆匆跑進來:“女郎,找到王立了。”
祁元娘倏忽起身,祁大郎已然先一步沖過去:“你說什麽?找到了王立?”
“是。”
“他認罪了嗎?可有說為何要殺害阿父?”
銀柳搖頭:“沒有,王立受了重傷,尚在昏迷。”
祁大郎愣住,祁元娘更覺疑惑:“重傷?”
“對。聽說是受傷後落水,而落水後又撞到了頭,幸好被陽陵邑一戶人家所救。這幾日一直昏昏沉沉,昏得長醒得短,便是偶有醒來也迷迷糊糊的。
“那戶人家本以為他是遭了劫匪好心救助。兩日前官衙發出通緝,還在各大陵邑都貼了告示。他們看到告示上的畫像詢問了內容才知道王立竟是兇犯,于是報了官。
“陽陵邑的衙役親自将人移交給長陵邑。但由于王立傷勢過重,無法即刻審問案情。縣令做主先且安置在醫館。醫館的醫工說傷勢已有所好轉,約莫過兩日便可完全清醒過來。”
祁元娘松了口氣:“那就好。”
她想找到兇手,也想知道兇手是如何殺害阿父,又是為何要殺害阿父的。
她屬實想不明白,阿父與一個口技師傅能有何等恩怨讓對方起了此等殺心。她恐這裏頭有別的隐情,譬如買兇殺人。
若真是如此,那這背後買兇之人才是首腦,絕不能讓他逃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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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館。
衙役們守在門口,一邊站崗一邊閑聊。
“這案子是不是快完了?”
“差不多吧。沒意外的話,等王立醒來交待完實情應該就能結案了。咱們也能好好歇歇。這幾日因着大殿下關注案子,縣令與我們日夜搜查,就沒睡過一個好覺。”
“你還在乎睡不睡覺呢。咱們這種小案子,難得有大殿下關注。你就沒想着表現好點入殿下的眼,然後一飛沖天?”
“一飛沖天?這我可不敢想。就我這點本事,還是老老實實幹我的衙役吧。”
祁府家仆提了食盒過來:“幾位官爺辛苦了。我家小主子聽聞抓到兇手,十分高興。想着這幾日多有勞煩諸位,如今這麽熱的天,還得諸位守着兇犯,故命奴等送了冰碗來,給諸位解解渴。”
所謂冰碗,是鮮榨的果汁加入冰碎末。果汁用的尋常果子,不算貴重。冰卻不便宜,底層百姓難得用上一回,衙役們一見眼睛都亮了。
家仆忙招呼大家過來:“吃吧,主家準備的多,一人兩碗都盡夠的。”
衙役們笑嘻嘻湊上前取用,誇口不絕:“沁涼,爽快。祁家大善。”
誰也沒注意到,一個蒙面人影趁此機會已然偷偷潛到衆人身後,閃身入內。
房內。
“王立”平躺在床上,因頭部有傷,整個腦袋都包裹着紗布,遮住大半邊臉。
蒙面人影小心靠近,左手按住“王立”,右手提起匕首正要刺入,猛然看清“王立”的面容,身形一滞,瞳孔大震,想要後退逃跑已是來不及。
霍去病從房梁跳下,一腳踢掉蒙面人手中匕首,一記漂亮的擒拿,不過一息工夫就将人按在地上,壓得死死的。一招秒殺,還順帶撤掉了他蒙面的面巾。
來者不是祁大郎又是誰?
劉據等人也陸續自內間走出。
祁大郎臉色灰敗:“這是你們設的局?你們早就知道是我?”
“也沒有很早,就前兩天而已。”劉據嘆了一聲,擺擺手,“帶下去吧。”
剩下的工作就簡單了,義縱自去審訊。劉據霍去病與左監只需在內堂坐着等結果。
霍去病輕輕點了下劉據的腦門,笑嘻嘻問:“怎麽想到祁大郎身上的?”
“因為兇案三要素啊。動機,兇器,時間。這個案子的兇器很明了,是祁家書房的貔貅擺件。
“至于動機。如果是之前,祁郎君不同意柏山與祁元娘之事,柏山與祁元娘可以說有同等作案動機。
“但祁郎君已答應兩年之期,那麽這個動機便不存在了。當然不排除這倆說謊。所以她們算動機之一。
“動機之二,修成君的兒子廣仲。要說廣仲因為被祁家下了面子,不忿自己輸給一介小小技工。殺人陷害,這種可能也不是沒有。”
霍去病挑眉:“既然如此,為什麽又排除了這個可能。”
“倒也沒有完全排除。”劉據聳肩,“我覺得廣仲用不着為一個祁元娘動手。就算太後不在了,王家還在,田家還在,修成君也仍舊儀比長公主。
“祁家即便是楚國貴族之後,也早已沒落,如今很一般。我與廣仲交集不多,卻也看得出來他眼光高心氣高。
“祁元娘這樣的家世,他恐怕是不太滿意的。當日他沒答應,卻也不拒絕,鬼知道他藏着什麽心思。指不定見人家貌美,不滿意其為妻,卻覺得可以納個妾呢。”
衆人:……
“事情不成,是有點下面子,但這點事真不足以讓廣仲如此費盡心機去殺人陷害,而且還繞這麽大一個圈。他一慣行事作風張揚霸道,都是直來直往,沒這麽迂回過。”
霍去病點頭:“确實如此。不符合他的性格。這麽看基本可以排除他了,那你怎麽說沒完全排除?”
“他出現的時機太巧了啊。柏山剛被衙役抓出祁家,就碰到他的馬車經過。所以表哥設局把‘王立’的消息透給祁家時,我還是順帶透給了廣仲。
“如果真是他,他也會有所反應。但他只暗罵了一句兇手怎麽不是柏山就沒動靜了。這麽看來他似乎确實只是剛巧碰到,瞧見是祁家與柏山,就随口幸災樂禍,落井下石了一番。
“當然了,還有一點,他不太符合三要素中的時間。”
霍去病與左監忽視一眼,又看向劉據:“時間?”
“對。按照我們之前的推斷,王立一直躲在屋內,在引起騷動後才趁亂混入人群逃離。那麽他假扮祁郎君,引柏山入內是為何?
“如果他的目的只是為了脫身,那麽只需祁大郎與祁元娘發現父親身死,他們便會驚呼,駭然,慌亂。場面自然騷動。他的意圖就能達成。
“若是這般,在祁大郎祁元娘與柏山一起進門時,便可以躲藏起來,祁元娘呼喚父親不見應答,自然會入內室查看,便會發現屍體。後續騷動依舊,順理成章。
“這麽看假扮祁郎君迷惑祁大郎祁元娘,引柏山入內,是不是多此一舉,完全沒有必要?所以我能想到唯一的解釋:兇手要的不只是脫身。
“他除脫身外,還想栽贓柏山,想營造彼時祁郎君仍舊活着的假象,模糊祁郎君真正的死亡時間,借用這個時間差給自己制造不在場證明。”
劉據眯起眼,電視劇裏幾乎每個案件都如此。十個兇手八個會這麽幹。
假造不在場證明,模糊時間。
這也是三要素的重點:作案時間。
他繼續:“既然明确了這一點,我們便可反其道而行。兇手想模糊時間,那麽必會在他假造的時間內制造不在場證明,以擺脫自己的嫌疑。誰在這個時間段有完美的不在場證明?”
霍去病回答:“祁大郎與祁元娘。”
這兩人站在廊下等候,始終在一起,互為證明,甚至他們身邊還跟着伺候的仆從。
“若是祁元娘,她應該不會嫁禍柏山,也不會事後再來尋求我的幫助。所以大概率是祁大郎。一旦圈定了祁大郎,很多之前忽略的問題也就都浮現出來了。”
劉據神色閃了閃,就跟他發現宮中細作一樣。在沒有圈定人員之前,許多細節都會被忽視;而圈定人員後,這些東西就都成了佐證。
他深吸一口氣,繼續道:“譬如祁大郎對柏山殺父之事表現得十分義憤,一直給官衙施壓,想盡快結案弄死柏山。
“譬如祁大郎百般阻止祁元娘向外求援為柏山伸冤,甚至不惜強擄與禁锢。
“又譬如得知我們發現真正的死亡時間且推斷出有第三人一直藏在屋內後,他神色大變。祁元娘尚能冷靜回想,他則整個人都站不住,搖搖欲墜,魂不附體。
“再譬如最重要的一點,也是我們一開始忽略掉的。動機除了祁元娘、柏山、廣仲有,祁大郎就沒有嗎?
“祁郎君不願意祁元娘嫁給柏山,想讓她高嫁,祁大郎想不想呢?廣仲還是他帶回來的。”
劉據擺手:“當然了,這點動機應該不至于讓他殺父。可義縱說過,據現場勘查,誤殺的可能性較大。柏山可能誤殺,祁大郎是不是也可以?
“祁郎君同意了祁元娘與柏山,祁大郎的謀劃告吹,情急之下去找父親理論,試圖讓父親改變主意。可父親更在乎女兒的幸福。彼此意見相左,争執動手。祁大郎誤殺父親。
“弑父的罪名比尋常殺人更大。他懵了,怕了,慌了。冷靜下來只有一個想法,必須掩蓋真相,不能讓任何人知道父親死在他的手裏。
“他是升平樓的常客,自然知道王立的本事,或威逼或利誘,讓王立當他的幫兇,為他制造不在場證明抹掉嫌疑,還能将殺人的罪名轉嫁給柏山。
“只是威逼利誘都不長遠,事成之後,祁大郎自然要殺人滅口,以絕後患。”
霍去病點頭:“嗯,分析細致,邏輯緊密,合情合理。”
左監:“殿下機敏大才。”
劉據揚眉。這些手法跟電視劇拍攝的案件差不多。對比着捋一捋,套一套,也就清楚了。
不過……
劉據忽然想到一點,擡眼看向二人:“你們對此似乎并不意外。”
霍去病與左監同時頓住,略有些心虛地避開他的視線。
“所以這些疑點你們早就想到了,只是不告訴我,對嗎!”
霍去病&左監:!!!
這表情還有什麽不明白的。明明知道卻不告訴他,看他愁眉苦臉想了兩三天。為此他來回看了好多集探案劇和刑偵科普視頻!
劉據氣呼呼,起身便走:“豐禾,我們回宮,我不要同他們在一起了。表哥好壞,看我笑話。虧我那麽喜歡他。還有左監,居然又背刺我。可惡!”
霍去病:……
左監:……
又?請問臣什麽時候背刺過你?殿下,這種話不能随便說,臣承受不起!
還有我們真的冤枉。這是我們不想說嗎?明明是陛下不讓說。陛下想讓你自己思考,你有脾氣找陛下發去!
那頭,劉據沒多久果然找上了劉徹,卻不是發脾氣,而是控訴。控訴霍去病與左監的惡劣行徑。
将兩人罵了一百遍,喝杯水潤潤喉,又罵一百遍,再喝杯水潤潤喉,繼續一百遍。
劉徹一邊處理政務一邊傾聽,時不時點頭,偶爾附和兩句,态度輕松,十分心安理得,半點不虧心。
瞞着據兒的本來就是去病跟左監不是嗎?最多再加一個義縱,同他有什麽關系。據兒又沒來問他,他又沒瞞據兒。
對,沒錯,就是這樣。
及至劉據口幹舌燥罵累了,劉徹笑嘻嘻讓吳常侍将人送出去,伸手翻開竹簡,正是左監剛送上來的案件報告。劉據的分析闡明與祁大郎的認罪供述基本吻合,只有少許疏漏。
劉徹提筆,在空白竹簡上寫下幾個字:動機,兇器,時間。
他看了良久,将竹簡卷起交給吳常侍:“送于張湯,讓他傳至各郡縣。往後斷案,讓辦案人員多多思考這三點。”
待吳常侍領命退去,劉徹閉目深思。
他不過稍稍試探,不料據兒竟給了他這麽大的驚喜。據兒果然有着他不知道的一面,有着他不知道的知識儲備,也有着他意料之外的睿智機敏。
而他也更堅信了一點,知識可以教,但睿智機敏是教不來的。
于前者,劉徹不免對“教導”劉據的背後高人更好奇了些。
至于後者?
天下素有神童麒麟子,憑甚不能是吾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