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執劍
執劍
“今有八王賀憑舟溫良恭儉,仁德勤政,即皇帝位,群臣共戴之。”
近侍太監宣讀完诏書,高坐明堂之上的賀憑舟眼底驟然迸射出森然寒意,射向底下的衆人。
“朕今日繼任大統,諸位愛卿可還有異議?”
一衆文武大臣面有菜色,眼神躲閃,大都是敢怒不敢言。
賀沅安拿着笏板站在左上首,眼神沒有泛起波瀾,似乎這一切都與他毫無幹系。
氣氛一時詭谲無比。
兩個時辰前。
衆大臣在宣政殿門外等候上朝,官服穿了幾日,皺皺巴巴的,相比之下,賀沅安的官服倒是十分整潔。
“你們說八王這是何意?難道要宣布先皇诏書了?”
“……他将諸位大臣囚禁多日,我一定要參他一本!”
“……”
幾位大臣竊竊私語,賀沅安站在原地出神,視線空茫,不知道在想什麽。
“景王殿下,景王殿下……”有人湊到身旁,賀沅安微微側身,颔首,“許大人有何事?”
被喚做許大人的是位老臣,前禦史大夫江桓被貶谪以後,便是他頂上了空缺的禦史大夫之位。
許大人緊皺着眉毛,低聲說:“八王近來動作頻繁,一手把持朝政,不許我們這些文臣武将參政,還行囚禁之舉,封鎖宮門……”他頓了頓,“微臣懷疑,八王恐有不臣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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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話一出,賀沅安原本松散的神色褪去,深藏的凝重浮現出來。
“依大人之見,本王該當如何?”賀沅安發問。
許大人有些激動,而後嘆氣出聲:“微臣身為禦史大夫,掌監察百官之權。如此特殊時刻,若八王真有不當之舉,微臣必當死谏。”
“微臣若有不測,還望殿下以江山社稷為重,能夠……”許大人話還未說完,便被響起的朝鐘打斷了。
賀沅安何等聰明,很快就猜到了他的想法。
平日裏他與許大人并無多少交集,如今許大人願意來找他,應該還是抱着試一試的态度,看他是否以江山社稷為重,願意與賀憑舟作對。
賀沅安眸子裏情緒浮浮沉沉。
二人拾級而上,快要進殿,就在許大人以為等不到賀沅安的答複時,平穩有力的嗓音倏然傳進了他的耳朵裏——
“請許大人放心。”
許大人心下稍安,進了大殿,卻發現賀憑舟明黃袍子加身,站在高臺上睥睨着衆人,大有天下威嚴屬我一人之感。
實在僭越!許大人眉毛一抖,火氣便上來了,被身旁的門生及時拉了一把,才沒當場發作出來。
“八王爺,先皇雖準你執掌監國之權,新皇尚未登基,如何有人能穿得明黃色?”
“且,先皇駕鶴西去多日,八王爺遲遲不肯宣布遺诏,還将諸位大臣軟禁于頤年殿,不知王爺是何用意?”
許大人言簡意赅,他倒要看看賀憑舟的态度。
“是啊,皇位空懸,朝野上下人心惶惶,于社稷江山不利啊……”
“邊關雖打了勝戰,但端王戰死沙場,将領還未述職,與突厥部族的和談也該提上日程,還請王爺給個準話。”
朝臣們紛紛進言,希望賀憑舟能夠宣布遺诏,算是給下一顆定心丸,畢竟國不可一日無君。
也不知賀憑舟有沒有将話聽了進去,衆人只他揮袖轉身,往後走了幾步,徑直坐上了鎏金龍紋龍椅,動作絲毫未拖泥帶水。
象征着至高無上權力的龍椅此刻由他來執掌,賀憑舟眼底流露出莫名情緒,似是渴望,又似享受。
許大人登時瞪大眼睛,怒不可遏,“賀憑舟你好大的膽子!”
僭越服制,如今又堂而皇之坐上龍椅,賀憑舟的野心簡直都寫在了臉上。
被直呼其名,賀憑舟頭都沒擡,手指一下下敲着扶手,須臾之後再擡頭,忽地笑開了。
“許大人莫急,”賀憑舟勾唇,“若沒有遺诏,本王還真不敢坐上這個位置。”
他揮揮手命太監宣讀诏書,而後目光灼灼盯着臺上衆人,将他們變來變去的臉色收進眼底,心裏莫名升起一股得意。
對,就是這副難以置信瞠目結舌的模樣,真是,太妙了。
“怎麽?許大人還有話說?”賀憑舟視線掃向許大人,語氣有些嘲弄。
許大人看了遺诏上的內容,踉跄着後退,被門生扶住才沒跌倒在地。
想他為官數十載,竟然碰上了這等無恥之徒。
昭文帝病重之時,只有賀憑舟侍疾左右,還不準他們這些朝臣探望。
昭文帝膝下有那麽多皇子,雖說端王殿下戰死沙場,可還有景王殿下等一衆皇子,怎麽遺诏上偏偏就寫了他賀憑舟的名字。
若說其中沒有貓膩,許大人根本不信。
他氣得發抖,指着賀憑舟說不出話來,不着痕跡往賀沅安所在的地方瞟了一眼,似乎下定了決心。
一字一句道:“奸臣當道,竟矯诏,妄圖颠覆我大晉朝綱,老臣不願看如此狼子野心之人禍亂朝野,願以死明志!”
“砰”響傳來,衆人如夢初醒般看過去,許大人已經倒在地上,鮮血撒了一地。
“快傳太醫!”
有人驚呼,不少人白了臉色,膽小的已經跌倒在地,大殿內亂作一團。
**
賀憑舟半分眼神都沒施舍,只命人把許大人擡出去醫治,好歹是老臣,要真死在殿上,豈不髒污了地方。
禦林軍不知什麽時候出現在了宣政殿,将四面都給圍了起來,朝臣擰緊了眉頭,賀憑舟這是何意,是想用武力逼他們就範嗎?
賀憑舟似乎倦了,用手揉了揉眉心,“諸位愛卿,有事啓奏,無事退朝。”
鴉雀無聲。
賀憑舟站起身,無視朝臣變了又變的神色,正欲離開,卻被人叫住了。
“皇叔且慢。”角落裏,賀沅安長身玉立,一開口就所有人的目光吸引過去,語氣不疾不徐:“本王倒還有些許疑問,不知皇叔可否解惑?”
方才賀憑舟已經自稱皇帝,許大人撞柱不但沒讓他有所觸動,反倒變本加厲。
如今賀沅安只稱皇叔,相當于當衆打了賀憑舟的臉。
賀憑舟頓住腳步,臉色實在說不上好看,此刻多了陰翳,看向賀沅安的眼神帶着微不可查的威脅。
他就這麽居高臨下地俯視着賀沅安,賀沅安仿佛絲毫未曾察覺,自顧自說話。
“本王有一宗親,生來閑散放浪,好在為人和善,未曾與人結怨。只是人不可貌相,此人勾結突厥,暗害端王,視我大晉安危于不顧,是為不忠不義。殘害手足,夥同太醫毒殺兄長,是為不孝。構陷忠良,害蓮丞相一家受盡牢獄之苦,是為不仁!”
賀憑舟心裏忽地湧現一絲不妙。
“皇叔……”賀沅安放緩了聲音,銳利的眼神鎖定在賀憑舟身上。
“如此不忠不義不孝不仁之徒,如今卻高坐九五之位指點江山!皇叔,你說他配嗎?”賀沅安聲音并不大,抛出的話卻振聾發聩,朝臣驚愕不已,面面相觑,一時不知道說些什麽。
若賀憑舟真做了這些事,豈不是……
氣氛劍拔弩張,賀沅安嘴角挂着譏諷的笑意,不斷刺激着賀憑舟。
賀憑舟畢竟年長,心思深重,怎會被三言兩語輕易打倒,他嘴角噙着笑,笑意卻不達眼底。
“侄兒,說話做事要講證據,拿不出證據,本王只當是你胡言亂語。來人,将景王帶下去!”賀硯随已死,涉及的人都被處理幹淨,你拿什麽跟我鬥。
禦林軍疾步上前,正欲将賀沅安押下去,賀沅安閃身避開,衣袍翻飛,四兩撥千斤的力氣轉眼便将幾人打退。
“皇叔如此心急,莫不是心虛,不敢聽本王手中的證據?”賀硯随站定,不等賀憑舟有所反應,他朗聲道:“傳證人!”
等人都被帶上來,賀沅安眉峰微挑,似笑非笑,“再告訴皇叔一個秘密。”
“其實站在你面前的便是端王賀硯随,未能如皇叔心願,可真是遺憾吶……”
賀硯随還故意拖長了尾音,叫賀憑舟聽聽清楚,令在場衆人無端咂摸出幾分幸災樂禍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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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證人一個個被帶到殿上,賀憑舟的眼神也一寸寸變了,先前的僞善悉數灰飛煙滅,取而代之的是深藏心底的陰狠毒辣。
前燕州太守田應中、運糧官錢敏和前禦史大夫江桓将賀憑舟的所作所為一一說來。
群臣色變,此刻對賀憑舟的印象截然不同。平日裏看着再溫潤和善的人,此刻也變得面目可憎了。
衣袍下拳頭緊握,悔意如潮水一般洶湧而來,不斷沖擊着的胸腔。
賀憑舟後悔沒能将賀硯随碎屍萬段,否則斷不可能讓他在自己眼皮底下做手腳,還當着朝臣的面拿捏住了他的把柄。
這些人不僅沒被處理幹淨,反而出現在了這裏……賀憑舟想,賀硯随應該早就在謀劃這一切了吧。
賀硯随,本王真是小看你了。賀憑舟心說。
只是他縱橫朝堂多年,怎會被賀硯随輕易打倒,單憑這幾個人的一面之詞,還難以給他定罪。
禮尚往來,他也得送賀硯随一份禮物。
賀憑舟輕笑一聲,絲毫沒有慌亂之意,反而接住賀硯随的質疑,反問道:“端王倒是正義凜然,誣告起人來無半點羞恥之心。”
話鋒一轉,“本王且問諸位愛卿,端王窩藏罪臣之女蓮玉荇,罔顧朝綱,緣何還能站在堂前質問本王?!”
“蓮玉荇?這不是蓮丞相之女?”
“怎麽突然扯到這來了?”
……
方才賀硯随和賀憑舟對峙,燕州太守等人都承認受賀憑舟指使,勾結突厥,誣告蓮家通敵叛國,還派人暗殺賀硯随,可謂是鐵證如山。
賀憑舟倒打一耙,想要将賀硯随拉下水。
可若是蓮家通敵叛國不成立,賀硯随包庇罪臣之女也就沒有了依據。
殿外忽然通傳有人求見,衆人不明所以轉過身去看,一女子穿過人群來到殿前,衆人這才看清,這女子正是方才提到的蓮丞相之女蓮玉荇。
蓮玉荇停在賀硯随三步以外,欠身行禮,呈上證據。
“八王賀憑舟居心叵測,暗害忠臣,請諸位明鑒!”
大殿內又起了喧嘩,賀硯随見時機一到,借機将壓在蓮家身上的污名洗刷幹淨,還了蓮家一個清白。
紛亂之時,蓮玉荇才得以和賀硯随有了眼神交流,一觸即分,二人不約而同看出對方眼中情緒。
至此,所有矛頭便都指向了賀憑舟,鐵證在此,就算他再怎麽狡辯,也無法擺脫殘害忠良手足的事實。
一時間聲讨聲四起,更有甚者呼喊“滾下來”“奸臣”“狗賊”這樣的字眼。
“哈哈哈……”賀憑舟兀自大笑起來,像是聽到了什麽好笑的事情,不由自主地彎了腰,眼角也沁出淚珠。
良久,笑聲止住。
“這皇位,他賀寧珏都坐得,本王又有何坐不得?”
“正所謂成王敗寇,諸位不妨看看周圍。”衆人環顧四周,臉色微變,禦林軍已經被賀憑舟控制,這是堂而皇之地威逼了。
“還有一件事本王忘了說,皇宮內外出口都被人層層把守,若是想安然無恙離開,與家人團聚,諸位應該知道怎麽做吧——”
他綢缪了這麽久,可謂事無巨細,怎麽會這麽輕易讓賀硯随這乳臭未幹的小子攪和了。
再者,賀硯随身為戍邊将領,既然脫離了險境,理應駐守軍中。如今大軍未到而将領先至,賀硯随已然犯了重罪,還有朝野上下作證,到時候還怕沒理由治他。
待自己行了登位大典,第一個便拿賀硯随開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