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生
重生
攬玉閣。
閣樓之上,沉木香氣四散開來,氤氲了整間屋子,熏得人頭昏腦脹。
“……”
屏風後的軟榻上,斜倚了一個女子,一身蘇繡月華錦衫,膚白勝雪,眉目如遠山青黛,此刻沒骨頭似地,用手托着臉,支着身體,忽地驚叫一聲。
好看的眉頭倏然皺起,像是夢到了什麽,下一瞬,緩緩睜開了眼睛。
蓮玉荇茫然,愣了片刻,直起身子,仔細觀察了四周,水墨山水畫、琉璃盞……全是熟悉的布置。
她怎麽會在這兒?按常理來說,她此刻應當在皇宮之中,而不是在丞相府。
蓮玉荇思緒百轉千回,而後終于認清了一個令人難以接受的事實。
所以她這是……重生了?!
一想起死前種種,蓮玉荇姣好的臉都扭曲了一瞬,那如附骨之疽的疼痛現在還能感覺到幾分。
“朕與皇後蓮氏夫妻相安八載,今感不測,不忍皇後一人獨留于世間,特賜鸩酒一杯。”
她和賀硯随相伴八載,從王府到偌大的皇宮,經歷多少颠沛。
到頭來,留給她的只有一杯鸩酒。
起初她是不信的,但是聖旨上熟悉的字跡,不能作假的聖印,無一不在打碎她的信任。
毒酒入喉,多年夫妻情分,盡數化為飛灰。
Advertisement
她死在春日,狼狽不堪。
呵……
到死也要讓她“殉情”麽,還真是鹣鲽情深。蓮玉荇扯了扯唇角,露出嘲弄之色。
雕花木門發出“咚咚”兩聲,打斷了蓮玉荇飄飛的思緒,“小姐,小姐,可曾醒了?常安侯夫人送來拜帖,邀請各位世家公子小姐前往常安侯府賞花。”
常安侯夫人素來愛花,但從未如此大張旗鼓過,此番邀請世家公子小姐前去,只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蓮玉荇伸出手指,随意撥弄了幾下桌上的花,前世她前去參加過,自然知道常安侯夫人的用意——
替自家小侯爺席凝尋一門好親事。
想到此處,蓮玉荇手上動作一頓,低眉斂目,忽然沒了興致,十分倦怠。
前世,她就是在常安侯府的宴會上遇到了賀硯随,此後跟在他身邊,出謀劃策,助他登上九五尊位。
此後種種孽緣,都由此開始。
而今她重活一世,斷然要離這狼心狗肺的黑心端王賀硯随遠遠地,絕對不能再重蹈覆轍。
門外的妙青還在等蓮玉荇的答複,沒得到回應,以為她家小姐又重新睡過去了,打開門正準備進屋,屋內有了動靜。
“小姐……”妙青訝然。
“你替我回絕了,就說我身體不适,不便出行。”蓮玉荇的聲音從房間內傳來,聽得不甚清楚。
妙青嘴唇微張,以往這些宴會,小姐大都接下拜帖,就算不是真心實意,也要走個過場,裝裝樣子。
今日這是怎麽了?妙青有點莫名,但還是依照蓮玉荇的吩咐去做。
妙青的身影越來越遠,蓮玉荇虛按了一下額頭,覺得有些疲累,重新躺回軟榻,準備小憩一番。
只是閉上眼,腦袋便如漿糊一般,攪得她心神不寧,不可控制地想起了一些事情。
前世她被賜死,所謂樹倒猢狲散,作為皇後母家的丞相府,可以想見,是何等慘狀。
她的父母、兄長,在得知她死訊時,是何等悲恸,何等凄然。
垂在身側的手指微微蜷起,蓮玉荇長睫翕動,模樣很是不安。
不對……不對……
就算重來一世,就算她避開了端王,難保不會有人觊觎丞相府。
蓮丞相在朝堂上樹敵頗多,蓮玉鶴此前連中三元,不知招來多少紅眼,後被昭文帝下放到河西郡做了郡守,這才平定了一些人的念想。
所以,她不僅要遠離端王,還要多做謀劃,保丞相府安危。
蓮玉荇隐隐有了一個念頭,揚聲:“來人!”
有下人匆匆站到門口,聽候吩咐,“去找妙青,讓她把拜帖接下罷。”
下人應聲去了。
蓮玉荇依稀記得景王也會參加賞花宴,他與端王乃是胞弟,素來不和,性情溫潤純良,有手段卻又不軟弱,是蓮玉荇合作的首選之人。
就算之後賀硯随要對她下手,斷然得顧忌一下這層關系吧。
不過這次,她不要這皇後之位,只要……
這般想着,蓮玉荇眉目間的愁緒散了幾分。
**
暮色四合,下人來請蓮玉荇用膳,走過亭臺樓閣,穿過回廊,很快就到了正廳。
蓮丞相和蓮夫人端坐上首,蓮玉荇隐約看到他們交談甚歡,只是隔得遠聽不清說什麽。
再次見到熟悉的臉,她還是不由得愣了幾息。
看到蓮玉荇來了,蓮丞相收斂了外放的神情,但眼底的關心藏不住,蓮夫人唇角綻開笑意,刺得她心底發顫。
“阿荇,我聽下人說你睡了一晌午,就連賞花宴也不想去了。”蓮夫人眉眼帶笑,打趣了蓮玉荇一番。
蓮玉荇腦袋現下有點遲鈍,被蓮夫人帶着往桌旁坐下,見她呆愣愣的模樣,蓮夫人用手在她頭上點了點。
“我看你是睡過頭了,還是好好去參加賞花宴,改一改你這懶散的毛病!”蓮夫人嗔怪道。
蓮玉荇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頭,随後放下手來,不好意思地笑笑。
蓮丞相看她們母女倆笑鬧,莞爾:“先吃飯。”
蓮丞相道:“常安侯夫人送來拜帖,你便去看看,世家公子小姐總要結識一些,以後的路才好走。”
“全聽父親的。”蓮玉荇嘴上應着,心裏卻不以為意,世家公子小姐上趕着結識她。
這不過是蓮丞相打發她出門的借口罷了。
“你哥哥在河西郡的任期将至,過不了幾個月就會回京述職。”蓮夫人往她碗裏夾菜,“年紀也老大不小了,是該找個好人家婚配了。”
蓮玉荇味同嚼蠟,碗裏的菜也不香了。
蓮夫人看她這副樣子,道:“還有你,賞花宴上世家公子衆多,好好相看。”
不管蓮夫人如何舌燦蓮花,她心裏只有一個想法,那就是遠離端王。
蓮玉荇面色如常,點頭應聲,吃完飯就帶着妙青出來門。
京都繁華依舊,街道縱橫交錯,攤販叫賣聲不絕于耳,各種小玩意數不勝數,叫人看花了眼。
蓮玉荇沒什麽心情,只随意走着,妙青跟在她身後,“小姐,難得出來一趟,不去去做幾套新衣裳,都快入夏了,您先前穿的衣裳也過季了。”
“那便去看看。”蓮玉荇回過神,四處看了看,擡腳進了京都有名的成衣鋪子。
掌櫃原本正在算賬,一擡眼,發現丞相府的千金小姐竟然駕臨,趕忙收了賬本,擡腳上前招待。
“蓮姑娘,大駕光臨,有失遠迎。”掌櫃笑得谄媚,“前幾日新進了幾匹布料,姑娘不妨看看。”
蓮玉荇神色淡淡,跟着掌櫃去挑布料,忽聽得一簾之隔,有幾人在竊竊私語,談論的主人公正是景王和端王兩位王爺。
眉眼微動,手上的動作也停住,蓮玉荇仔細地聽着。
“前幾日,景王在府內設生辰宴,邀請了許多達官貴人,卻獨獨沒有邀請胞兄端王。”
“雖沒被邀請,但端王命人備了一份生辰禮送去,景王不知道怎麽了,發了好大的火氣,讓人把端王的生辰禮扔出去了!”
“啊……這不是在打端王殿下的臉面!好歹是同胞兄弟,怎麽鬧成現在這樣。”
“誰知道呢?皇家秘辛怎麽是我們能接觸到的。”
……
端王和景王自幼不和,像這樣的事情數不勝數。
蓮玉荇前世雖然嫁給賀硯随為妻,但和這位景王接觸不多,對他的了解也止步于性情溫潤純良,有手段不軟弱。
至于他們兄弟倆鬧掰的原因,她也不是很清楚,依稀知道是和他們的母妃有關。
而且賀沅安和賀硯随長得一模一樣。
“他們一母同胞,生辰之日不都是一天嗎?”簾後的人發問。
聽到這兒,蓮玉荇臉色微變,賀硯随從不過生辰。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想這麽多,但腦海裏關于賀硯随的東西絲絲縷縷藏在記憶裏,割不斷,燒不盡。
似乎是發覺她臉色不對,妙青試探性地叫她,“小姐,你沒事吧?”
“……沒事。”
蓮玉荇滿心疲累,随手挑了幾個顏色的布料,讓掌櫃拿去,帶着妙青出了成衣鋪。
既然她決心遠離賀硯随,那過往的種種都得抛之腦後,不可再想。
他們兄弟不和更好,就更方便她從中運作,謀劃自己想要的東西。
只是,景王行蹤不定,平日裏遞到府上的拜帖也大都退了回去。
除了幾天後的賞花宴,蓮玉荇幾乎找不到什麽見他的機會。
無礙,萬事急不得。蓮玉荇這般想。
**
長安街是京都最繁華的街道,人來人往,酒樓之上賓客滿座。
蓮玉荇四處逛逛,買了些零碎的小東西,簪釵口脂,還有尋仙樓的桂花糕。
日頭降下來,妙青看出自家小姐無意歸家,還未等說些什麽,蓮玉荇便遣她先行回去。
“放心,再過半個時辰我便會回府,若那時我還沒回去,你再帶人來找我也不遲。”說完,蓮玉荇便轉身離去。
蓮玉荇心煩意亂,回了家不免被蓮丞相蓮夫人抓着唠叨一頓,從前這些事從來輪不到她頭上,現在她哥哥在河西任職,便輪到她了。
蓮玉鶴的任期還有四五個月,她倒是希望他快點回來了。
遠在河西郡的蓮玉鶴噴嚏震天響,沒了往日的翩翩風度,只當是自己連日勞累,絲毫沒想過是親妹妹在念叨自己。
走了小半個時辰,蓮玉荇微微有些氣喘,擡起頭才發現走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
不遠處一座紅樓矗立,天色暗了下來,燈火也連綿不斷,花花綠綠的綢緞勾勒出一種奇怪的氛圍,還隐約夾雜着姑娘黏黏膩膩的聲音。
這是……
蓮玉荇眼睛圓睜,好像終于知道這是什麽地方。
她這是到了京都有名的勾欄之地春風樓。
蓮玉荇兩輩子沒去過這種地方,耳濡目染知道一些,想着她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在這裏也不太好,剛想離開,就聽到巷口傳來一陣重物落地的聲音,生生停住了腳步。
“新到的貨還不錯,待會兒讓雲娘驗一驗,應該能賺不少錢。”
“長得尚可,整個人柔柔弱弱,我都舍不得了。”
“哈哈哈哈哈……還有你舍不得的姑娘,那必然是美人。”
“不如我們……”
幾個人不約而同笑起來,笑聲惡心又油膩,蓮玉荇下意識握緊了手,若是待會兒他們存心做不軌之事,她就賭上一賭。
細弱的哭聲傳到蓮玉荇耳朵裏,她身體微僵,從袖口拿出帕子,把容貌遮住。
忽然,巷子裏騷動起來,似乎是打起來了。
蓮玉荇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她雖學過一點防身之術,許久沒用,不知道荒廢沒有。
對上這麽多人,她可真是一點勝算都沒有。
待她想想,如何做才好……
還沒等她想清楚,那幾人好像停了下來,巷子裏寂靜得可怕,似乎在醞釀着什麽。
蓮玉荇正準備探出頭去看,一道高大的身影閃進巷子裏,是個男子。
四目相對間,兩人都看出了對方的震驚。
“娘的!哪裏來的狗東西,搶了老子的貨,還敢打老子。”
“疼死老子了!我跟他拼了!”
“朝前面跑了,趕緊追!”
……
雜亂的腳步聲、叫罵聲響起,蓮玉荇盯着面前的人,嘴唇微微張大,什麽話也沒說出來。
眼前的男人,一身紫青祥雲袍,腰上墜着如意環佩,整個人貴氣十足。
此刻眉頭微皺,氣息稍有些不穩,害怕她亂叫惹來麻煩,寬大的手掌不輕不重蓋住她小半張臉。
蓮玉荇眼底的震驚掩蓋不住,這張臉……
“得罪了。”男人低低在她耳邊說話,溫潤動聽,與記憶中的聲音不盡相同。
身上的熏香清新,不是尋常的檀香,倒像是菖蒲香。兩人靠得近,大片香味籠罩在蓮玉荇身上,讓她也清醒鎮靜了一些。
蓮玉荇心底稍安,他不是端王,而是景王賀沅安。
等到外面徹底沒了動靜,男人松開手,拉開兩人的距離,拱手道謝:“方才多謝姑娘。”
蓮玉荇鼻尖依舊有那股菖蒲香氣,揮之不去,她端莊一笑,“景王客氣了,既然事情已經解決,時辰也不早了,玉荇就此告退。”
景王府邸離這裏不遠,不消半柱香就能到,她也識趣地沒多問,景王為什麽會在這兒。
被叫做“景王”的男人沉吟片刻,眸光微閃,道:“姑娘路上小心。”
蓮玉荇欠身,出了巷子,剛好遇到前來尋她的妙青,眼神十分幽怨。
說好半個時辰,現在都一個時辰了。
蓮玉荇莞爾,回頭看了一眼,卻發現那人已經不見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