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掉馬
掉馬
盧卡斯将報告重重放下, 垂眼看向時璇:“你有什麽要辯解的?”
時璇默不作聲地搖搖頭。
頃刻間,審判庭內,滔滔罵聲朝時璇洶湧襲來。要是此刻陪審團手裏有雞蛋和爛菜葉, 時璇估計要被砸的頭破血流。
安德烈得意地斜了斜嘴角。
這次不僅料理了時璇,還能狠狠挫傷霍頓家族。
勾結異族, 相當于背叛帝國。
背叛者沒有未來。
罵聲鼎沸的審判庭外圍, 再次傳來騷動, 接着哐當一聲, 門被霍頓家族的将士暴力破開。
萊爾從容淡雅,挺直脊背, 有條不紊在夾道中走進來。
時璇扭頭看去, 看到萊爾平安無事, 壓在他心口上最大的一塊石頭,終于在此刻放下。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萊爾不會那麽輕易感染。
時璇已經沒什麽可擔憂的了。
“萊爾。”他細細低低地朝萊爾喊了一聲。
距離太遠, 現場太吵,萊爾沒聽見。
“萊爾星爵, 您不能進去,硬闖審判庭,是重罪!”陪審團坐不住了, 紛紛起身攔截。
“他是異族, 你怎能包庇異族!你這個叛徒!”
“你是蟲族的恥辱!你還有臉來審判庭!”
“讓開!”萊爾平靜的聲音,在一群口不擇言的叫罵聲中, 顯得格外高貴。
“你在神氣什麽?接下來就是審判你!”
“你和霍頓家族都該死!”
“我們決不允許叛徒踏入審判庭一步!”
群衆的怒火在蔓延。
霍頓家族跟陪審團僵持不下,很快上升到你推我攘, 兵刃相見的地步。
時璇隔着混亂攢動的頭頂,與寸步難行的萊爾遙遙相望。
萊爾終于看到了他, 對他笑了笑,用嘴型安慰他:阿璇,不要怕,我在。
雖然時璇心裏很亂,不知道事情會發酵成什麽樣,但他還是假裝淡定地對萊爾點了點頭。
雙方的沖突愈演愈烈,大有失控的形勢。
最高審判席上,盧卡斯已經連說了幾聲肅靜,也沒誰聽他的,他煩躁地揉起了太陽穴,準備鳴槍示警。
混亂之中,不知道是誰拔高音量喊了一嗓子,“元帥來了!”
烏煙瘴氣的審判庭,瞬間被按下暫停鍵,所有聲音都絕跡。
扭打在一起的蟲,不約而同松了手,快速自覺退到兩邊,順帶還用腳,踹開掉落擋在路中間的障礙物,硬生生騰出一條好走的康莊大道來。
沉重肅殺的腳步聲,從走廊盡頭響起,由遠及近,越來越清晰。
大家的心跳也越來越激烈。
屏住呼吸,挺直腰背,絲毫不敢怠慢。
霍司穿着作戰服,手臂上和大腿上都綁着緩沖帶,緩沖帶上別着作戰刀和備用武器,寒光閃閃的薄刃,銳氣逼人,如同霍司此刻冷冽內斂的眼神。
霍司的臉色陰沉得可怕,渾身帶着十足的煞氣,壓迫得所有蟲族喘不過氣。
每只蟲都如臨大敵,繃緊了神經。
就連盧卡斯都被震懾到,他從未見過霍司如現在這般可怖森然。他情不自禁從審判椅上站了起來,神情算不上輕松。
別的蟲可能不知道,但盧卡斯一定知道,霍司對霍頓家族那只叫達蒙的雄蟲,情有獨鐘,之前人家還是個醜八怪的時候,就對人家窮追不舍,使盡各種手段。
更別說現在醜八怪不醜了,還擁有睥睨衆生,讓整個蟲族都望其項背的容貌。
盧卡斯心尖震了震,突然意識到,恐怕那位肚子裏的種,也是霍司的。
不然霍司這麽煞有介事,要吃蟲的模樣是怎麽回事。
其次,是站在指證席上的邁克爾,他已經吓得魂不附體。
邁克爾顫抖着老手,取下架在鼻梁上的眼鏡,哆哆嗦嗦拿出一塊布,擦了擦鏡片,将布折了折,又拿來展額頭上啪嗒啪嗒直掉的冷汗。
連葬在哪兒都想好了。
萊爾跟着霍司走了進來,暢通無阻來到時璇身邊。
霍司只消看了一眼,時璇手腕兒上那副銀晃晃的铐子,眼神陡然驟變。
“快解開!”查理趕緊站出來,對一旁已經被吓到臉色煞白的執行者使眼色。
執行者屁滾尿流地滾上前,顫顫巍巍解開了時璇的雙手。
時璇擡起不知怎麽就模糊起來的視線,看着霍司,不說話。
仿佛是在無聲地控訴他,你怎麽才回來!
又似乎是在問,你怎麽回來了?
霍司被他霧蒙蒙的眼神,看的心都要碎了,心口狠狠抽疼。
衆目睽睽下,霍司擡起手臂,輕輕将時璇攬進懷裏,戴着作戰手套的大手,一下一下撫摸着時璇的後腦勺。
雖然他現在氣的要死,卻要先對時璇細聲安慰:“抱歉,我回來晚了,讓你受委屈了。”
時璇強忍着的情緒再也繃不住,眼淚刷一下奪眶而出。
他低頭啜泣起來,哭到兩個肩膀都在顫抖。
分明之前生死存亡,性命攸關之際都沒哭。
被所有蟲戳着脊梁骨罵,他也沒有哭。
可霍司一抱他,他莫名其妙泣不成聲了。
像是被霍司打開了某個神奇的開關。
時璇讨厭這樣矯情的自己,可眼淚就是要不受控制地往外掉,他越想停,只會哭的更傷心。
霍司的心徹底亂了。
他重重地嘆息,語氣卻又溫柔的要命,“阿璇不哭,我絕不讓你白白受委屈。”
“不哭了,好不好?”
霍司捧起他的臉,用手掌接住他的眼淚,不讓它們掉到地上砸碎。
霍司眼睛裏全是心疼和壓抑着無處可發的愠怒。
他不着痕跡地緩了口氣,“阿璇,告訴我,是誰欺負了你?”
除了霍頓家族成員外,在場衆蟲聽到這句要興師問罪的話,瞬間倒吸一口涼氣。
元帥叫那聲“阿璇”,證明元帥早就知道異族的身份。
蟲子們猛然大驚,那異族肚子裏的,多半是元帥的基因……
蟲子們雖然不清楚,那只異族是敵是友。但那是元帥的配偶,元帥不會出錯,不會放任一只對種族有害的異族活在眼皮子底下。
蟲子們不會質疑他們唯一的領袖,只會質疑自己是不是被安德烈當做争風吃醋的槍使了。
有了這種後知後覺的覺悟,先前對時璇破口大罵的蟲,瞬間面面相觑起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試圖在想自保的辦法。
于是,有蟲開始把矛頭指向始作俑者,“安德烈殿下,一切因你而起,事情到底是怎麽回事,只有你最清楚,你不說兩句嗎?”
“就、就是,你倒是說句話啊!”
大家都急切起來。
一旦有了帶頭者指明方向,後面就會有無數想要撇清關系的追随者。
風向發生了微妙的轉變。
大家齊刷刷将審視的目光,投向了坐在指證席上,一動不動,看着霍司紅了眼眶,卻倔強地不肯讓淚水落下的安德烈。
安德烈目光呆滞,像是陷入了難以自拔的沉思。
他很清楚記得,霍司親口告訴過他,最讨厭眼淚,因為那是懦弱的象征。
可是為什麽?霍司此刻會那樣溫柔耐心地哄着那個在他懷裏泣不成聲的異族?
到底為什麽?
霍司鐵一樣的規矩呢?
“安德烈殿下,你倒是說句話呀,這其中是不是有什麽誤會呀?”
有誰按耐不住,輕輕碰了碰安德烈的輪椅扶手。蓄積到頂峰的淚水,伴随着輕微晃動,最終決堤,順着臉頰,拉出長長的銀絲。
安德烈立即擡起手指,驕傲地抹去了眼淚,生怕霍司下一秒回頭,就會看到他脆弱的樣子。
然而,霍司不曾回頭看他一眼。他滿心滿眼,只有那只哭泣的異族。
安德烈心裏騰升起一腔恨意。
“我沒有弄錯。”
安德烈拔高音量,擲地有聲道:“他就是異族,這一點,邁克爾博士已經說過了。他的基因不屬于我們蟲族。”
有他這句話,大家就放心了。
至少鍋甩出去了一半。
大家再次把目光轉移到了時璇那邊。
感覺到無數道目光落在後背上,時璇不自在緊繃起來。
霍司撫了撫他的後背,輕聲安慰他,“阿璇別怕,我說過,無論你是誰,我都不會站在你的對立面,我會保護你。”
時璇揪住霍司的作戰服,胡亂擦了擦眼淚,然後擡起紅彤彤的眼睛,定定地看着霍司。
這一刻,他終于放下戒備,願意全心全意,信任霍司。
霍司用指腹,拭去他眼尾滑落的淚,薄薄的繭子,粗糙到割皮膚,時璇不怎麽耐受地撇開了臉。
元帥鮮明的态度,令衆蟲更加坐立不安。
大家開始交頭接耳,商量對策。
屆時,邁克爾突然顫顫巍巍舉起了手,“我、我有話說。”
他擦了擦冷汗,自打自臉說,“也、也有可能,是我是我老眼昏花,把報告弄錯了。要、要不,我、我重新做一份報告?”
邁克爾算是解了大家的燃眉之急,衆蟲朝他投去‘先生大義’的欽佩目光。
“博士,既然出了錯,您就別再做報告了。”
衆蟲立即心領神會,開始抓住最後洗白的機會,紛紛倒戈。
“對對對對!霍頓家族掌握着最先進的醫療資源,重檢的事情,就交給霍頓家族去做吧。”
讓霍頓家族重檢,不就是讓時璇的身份由霍頓家族說了算?
“我看行!”
“我舉雙手贊成。”
“霍頓家族替帝國減輕負擔,一直是我們的榜樣。”
霍頓家族的成員,一臉鄙夷,用眼神在說:兄弟,你們變臉挺快啊!
現在大家把希望寄托在了萊爾身上。
只要萊爾肯不計前嫌,接下這單捏着大家性命的生意,後面檢測的結果如何,大家都不會較真。就當今天發生的事情,是場徹頭徹尾因為争風吃醋鬧起來的烏龍。
一直沒有出聲的萊爾,并沒有急着表态。
他對時璇招了招手,“阿璇,來我身邊。”
時璇強忍住哭腔,離開霍司,走向萊爾。
他帶着重重的鼻音,問:“萊爾,你沒事吧?”
“阿璇,我沒事。”萊爾心疼地摸了摸他的臉,“瞧,我不是好端端站在你面前嗎?”
時璇一呼一吸間,還帶着止不住的泣音,“只要你沒事就好。”
說完,他欲言又止地看着萊爾。
萊爾知道他在想什麽,事已至此,萊爾也不打算再隐瞞時璇的身份。
紙包不住火。
懷疑的種子一旦種下,罪名就已經成立。
即便大家當下會礙于霍司的威嚴,對此事含糊對待,可在私底下也會心生疑窦。
久而久之,怨念積沙成塔,大家會對帝國的權威産生質疑,對統治者滋生不滿。
總有一天,這場對峙會升級爆發,卷土重來。
沒有任何一只蟲,願意看到自己的種族動蕩,軍心渙散。
那樣的種族,一盤散沙,不攻自破。
更何況是身為一方貴族統治者的萊爾。
萊爾看着時璇,久久後才問出了那句話:“阿璇,你想告訴他們你是誰嗎?”
“如果你想,你就親口告訴他們你是誰。如果你不想,霍頓家族會傾其所有,支持你沉默。”
其實時璇從看到霍頓家族破門而入的時候,就已經有答案了。
事已至此,已經沒有回旋的餘地。
霍頓家族對他的維護,引發衆怒,如果不是霍司出現,後果不堪設想。
那些對萊爾指着鼻子的謾罵,字字句句都刺痛着時璇的心。
如果他可以終止霍頓家族和萊爾受到傷害,他願意那樣做!
一直都是霍頓家族和萊爾在保護他。
如今,該他站出來,擋在他們前面。
時璇擡起頭,目光變得堅定。
“我是蟲母。”
安靜。
死一般的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