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經年過往
經年過往
“所以,那個紙箱子裏的其他東西,也都是我的嗎?”
“嗯。”
“我們小時候認識嗎?”
“嗯。”
喻宋不大記得自己小時候的事情,大概是從5歲起吧。
他小時候住在老家,和爺爺奶奶生活在一起,結果因為鄰居家小孩兒玩兒火燒了草樹,火勢蔓延過來,把他家的老房子也燒了,當時是晚上,爺爺奶奶直接死在了那場火災裏,喻宋被救出來後,因為驚吓過度,燒了三天三夜,再清醒過來的時候,就什麽都不記得了。
陳望津是在8歲那年認識的喻宋。
那是春天,年後沒多久,陳望津的母親飛機失事,殘骸都沒找到。
陳家也忽然亂了起來,心懷鬼胎的二叔和三叔,經常罵人的姑姑,一時之間,連帶着整個珠港市都氣氛肅然。
陳望津那會兒年紀小,隐約能夠察覺到一些事情,不過也沒人拿他的話當話,只自顧自的為他安排。
陳冠清将陳望津送到了圳安市的外公外婆家,也算是避風頭。
父親總是不想在孩子的心裏留下太過殘暴的印象的,更別說陳望津父母是真心相愛的。
舅舅親自來接的陳望津,給他專門安排了保姆照顧他的飲食起居。
後來三月的一天,料峭春寒,保姆将陳望津賣給了人販子。
舅舅的意思是讓陳望津死,但保姆下不了殺人的手,最終給陳望津挑了這麽一條路。
圳安市被翻過來的時候,年幼的陳望津和十幾個小孩兒一起,牲口一樣被關在舊面包車的後面,人販子帶着他們躲躲藏藏,幾乎是專門走山路。
寒冷、颠簸、饑餓。
那麽多小孩兒,有時候車一抖,這個人就踩在那個人腳上,那個人就躺在這個人腿上。
車上很多小孩在5歲以下,正是控制不住屎尿屁的年紀,哭鬧聲響成一團。
人販子趕路,一天只停下來三次,手上的繩子穿成一串,就在野外上廁所,另一個則拿着掃帚掃改裝後的籠子似得舊面包車後面的地面。
路上就直接死了兩個瘦弱的小女孩兒,一個是因為颠簸和踩踏吐血死的,另一個是凍死的,也有可能是餓死的。
挨罵挨打挨餓,那一個多月,陳望津見識了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到後面他也堅持不住,一開始還會通過模糊的泥巴灰塵糊過一層的車窗看路,他已經認識很多字了,能記得不少東西。
但是後來就沒辦法了,經常因為饑餓暈過去,天昏地暗,下一次再醒來,也不知道自己是在什麽地方了。
最後一次下車的時候,陳望津沒再上車。
甚至還見到了其他人。
穿着軍藍色外套的男人、杵着拐杖的老人、梳着馬尾辮的婦女……八九個各色人類,是他只有在電影上才看見過的那種七八十年代的穿着打扮。
周圍是陌生又高聳得仿佛能吃人的山林,而這一張張“憨厚老實”的面孔,是買家。
因為長得白淨好看,陳望津是第一個被挑走的。
兩戶村民還因為他起了争執。
杵拐杖的老頭捶胸頓足大喊:“哎喲……給我老趙家存個香火哦……”
手裏編着麥草杆的婦女啐了一口唾沫:“香火,養得起嘛你就香火。”
最後,他被婦女帶回了家。
周家現在一家是三口人,四十幾歲的丈夫,四十幾歲的妻子以及二十幾歲的孩子。
買他是來做孫子的。
他們兒子娶了媳婦,準确的說是拐了個媳婦,女大學生,不聽話跑了,後面摔下山死了。
說是肚子裏還踹了個娃,六個多月了,是個女嬰。
死了人不打緊,但頭胎懷了個女娃有大黴,思來想去,家裏一商量決定先買個男娃來帶香火。
最開始八歲的陳望津并不知道這是什麽樣的地方和怎樣的一群人,所以人販子離開後,他看着面容還算慈祥的周家婦女開了口。
“你們這是犯法的……”
他被打了。
塑料麻繩拴在手上,陳望津成為了“家禽”。
但他也是聰明的,在适應了三天之後,他花了一周的時間讓周家的兩個人對他放松了警惕。
解開了繩子。
他好好吃飯,努力學着幹活,小山村的環境很髒,天氣開始進入夏天,到處都臭烘烘的一片。
陳望津甚至想辦法藏了一點食物,也遇上了隔壁姓喻的鄰居家的孫子。
張口就叫他狗娃哥哥。
八歲的陳望津:“……”
和他不一樣,喻家的孫子不是給拐來的,而是在這裏出生。
陳望津厭惡這裏的一切,包括這個對他示好的喻家孫子,喻宋。
可是,他的逃跑失敗了。
在養精蓄銳整整兩周過後,在他儲備好食物後,在他徹底讓周家的兩個共犯放下戒心後。
他逃出了周家,卻沒逃出連綿不絕的大山。
代價是,他被抓回去後,被拴上鐵鏈釘在了周家田間的茅草屋裏磨性子。
那屋子裏以前大概關過牛或者其他什麽牲畜,很髒。
而他在這樣的環境裏,每天一頓飯,生不如死。
八歲的陳望津能活下去,全靠死不了,想不通,以及門縫外的喻宋。
周家買了他,不會讓他活得好,但也不想讓他死。
舅舅一直對他很好,他也想不通自己為什麽會被賣給人販子。
有路過的大人會罵他,有小孩兒會笑他,有蛇蟲鼠蟻會恐吓他。
只有喻宋,這個什麽都不懂的小孩兒,會給他這個珠港人,唱《七子之歌》。
都說了珠港的歌是《紫荊花開》。
“什麽花?漂亮嗎?”
“看,狗尾巴草。”
“算了,我不會,狗娃哥哥你能不能将就一下?”
後來陳望津已經不知道過了多久了,他喻宋說他要去上學了。
于是,陳望津讓喻宋幫了自己一個忙。
在村裏唯一的小賣部,5歲的喻宋以想爸爸了的名義,用自己攢的壓歲錢打了一通電話。
電話在珠港的某個別墅響起。
喻宋說:“爸爸我新學了一首歌,我唱給你聽。”
“你可知Macau,不是我真名……”
重要的不是歌,而是陳望津教喻宋用粵語唱的。
陳冠清不是傻子,只用了兩天就找到了地方。
那天這座堪稱與世隔絕的村子裏來了很多大人物,看到傷痕累累的陳望津,陳冠清震怒。
因為出事了,周家那兩個人沒來喂陳望津,陳冠清找到的時候,人就已經暈過去了。
饑餓加上高度緊張的神經和害怕,陳望津再醒來是三天後。
他暈過去的第一天,在陳家和黨政的壓力下,整個村子相關的黑色産業鏈被清洗。
第三天的晚上,喻家起火,陳望津剛醒,就聽說了,掙紮着趕到的時候,火勢已經徹底蔓延開,還能隐約聽見有人在哀嚎。
可滅火之後,只剩下焦軀。
是喻宋的爺爺奶奶。
喻宋不見了。
縱火人也找到了。
周家兩口子。
他們的兒子加入了拐賣犯罪集團,以摸扒為工作,再加上還有他們兒媳婦的事情被翻了出來,聽人說,是死刑。
村子裏一直好好的,唯一的疑點,就是打了那通電話的喻宋,小賣部老板不會隐瞞,于是周家兩口子要為被押走的兒子報仇。
“喻宋?白天剛殺了。”
“屍體就在垃圾場。”
“這會兒應該燒了吧。”
整個村子裏,稍微有一丁點兒文化涵養的地方,就是那所村小,也只有村小邊上,有一個垃圾場。
警察沒找到屍骨,但找到了大量的血跡。
那對于一個5歲的小孩兒來說,已經達到了致死量。
在陳望津八歲這年。
他失去了母親,自己也半死,患上了嚴重的心理疾病,還欠了3條命。
是幸運也是不幸,警方找了很久,終于從學校老保安的口中得知,食堂怕遭賊,裝過一個監控攝像頭頭。
極其模糊的設備,視野的一角,完整的記錄下了喻宋被殺人抛屍的全過程。
陳冠清在得知陳望津的病後,根據醫生的建議,切斷了陳望津一切關于這大半年的聯系。
陳望津留下的,只有一個陳冠清不知道的,關于這一段的監控視頻。
後來慢慢的,陳冠清以為他忘了,或者說不在意了,但陳望津沒忘過。
喻宋的屍體還沒有找到。
證據表明喻宋就是死了,被丢進垃圾場燒了。
但沒有屍體,警方沒在垃圾場找到屍體,垃圾場不是火化路,那樣的露天燃燒,不可能沒有痕跡。
陳望津身上的傷全好了,但心裏的并沒有,伴随着成長,伴随着懂事,被埋起來,在每個夜深人靜的時候,翻出來,再由反複播放的視頻,一道道刻下。
他并不覺得自己喜歡喻宋。
因為那時候他才8歲,在後來,他也不可能喜歡一個5歲的孩子。
他只是虧欠。
視頻被他反複切割,用各種技術手段去嘗試尋找真相。
直到18歲,陳望津成年,陳冠清對他的控制和束縛沒有那麽強,而他報了刑偵。
學校的心理測驗,老師說他有病。
“我有潔癖。”陳望津承認。
“不。”老師卻搖了搖頭。
真奇葩,人會在記憶裏愛上一個人嗎?
更何況喻宋才5歲。
斯德哥爾摩還是吊橋?在最痛苦的記憶裏,去喜歡一個人?
這很難解釋,但的确有人會在不斷重複的回憶裏去愛上一個記憶裏的人。
陳望津好像只是短暫的被拐賣,然後走出了那座山村,但他的人生,其實從母親離世的那一刻起,就已經開始崩塌了。
山村是□□的折磨,再次回到陳家後,卻是精神上的,為了堵住過繼而領養的李世鏡,二叔三叔對外依然是一家人,但對內又會想要讓你落入泥沼,還有舅舅,明明該是親人的。
8歲過後,陳望津被賣入深山,其實再未能逃出過。
其實是丁達爾效應。
深山裏的光有形狀,叫喻宋。
但喻宋死了。
一遍又一遍的視頻,潔癖越來越重,但陳望津的精神卻越來越穩定。
大二的時候,陳望津還是找到了喻宋的消息。
沒有人知道喻宋怎麽做到的,總之,大約是在一個月之後,喻宋忽然出現在了他呆過的那家縣醫院的病房裏,并且失去了所有的記憶。
給爺爺奶奶辦完喪事的父母再次回到老家,将喻宋帶走,又輾轉換了好幾個工作和住房,怕有人再來尋仇。
一方面愛這個孩子,一方面又難免将父母的死,家族的除名,回不去的祖籍,一直的颠沛,歸咎于喻宋身上。
陳家一直在加大對于拐賣等的支持力度。
至少喻宋家,是能夠安定下來了。
其實,陳望津見到喻宋,比喻宋以為的要更早。
只是看着朝氣蓬勃走在校園裏的男生,和朋友們說說笑笑,陳望津便沒出現。
一直存在于回憶裏,宛如空中樓閣的光,成為了實體。
原來他長大了這麽好看,的确像太陽。
陳望津轉身,去了國外留學,讀他本來早就應該讀的金融。
本來是打算就這樣的。
可喻宋畢業,廣發簡歷海投的時候,有一份到了恒心科技,正好,被陳望津看見了。
去它的打算。
……
“喻宋。”
喻宋盤着腿坐在床上,視頻還開着,又開始了重新播放。
陳望津的手壓上了他的頭頂,有點重。
“……”喻宋側頭躲開陳望津的手,“你撸狗呢。”
“這段記憶很痛苦,”陳望津收回懸空的手,“我不想讓你知道。”
屋子裏安靜下去,只有電腦發出一點稀稀拉拉的運轉聲。
“……那就不知道吧。”
過了不知道多久,喻宋垂着頭,開了口。
喻宋其實是一個挺有好奇心的人,但也是一個非常懂得滿足的人。
“我很喜歡現在的生活,也很喜歡現在的感情。”
“我想天天開心。”
如果那的确是一段很垃圾的事情,那他就不要知道。
“嗯。”
身旁的床墊塌陷,是陳望津半跪了上來,一邊俯下身,到了和他齊平的高度。
親吻也可以是安撫的、柔軟的、溫和的。
得知喻宋能夠變成蟑螂後,陳望津再一次翻開從找到喻宋後,就沒再打開過的錄像。
終于,正視了曾帶給他心靈重擊的,周家兩人抛屍時,垃圾場被驚動的,四處逃竄的蟑螂群。
臉上涼涼的。
不知道是誰的淚。
也不知道流淚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