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33章
上學的時候, 老師總愛提問:“你最喜歡什麽季節啊?”
陸昭答不上來。
就像被人提問“你最喜歡爸爸還是最喜歡媽媽”一樣答不出來。
陸昭沒有什麽特別讨厭的季節,春夏秋冬,于她而言, 季季分明, 季季精彩。
春天她可以去武漢看櫻花,夏天可以去山東看海,秋天可以去南京感受鋪滿梧桐葉的街道, 或者就在上海的街頭轉轉,時間充裕的話, 還可以去新疆胡楊林,冬天可以去哈爾濱, 去将軍山, 或者去海南。
每個季節, 都能承接她的情緒。
後來,她有了明确的回答。
她不喜歡下雨天。
八年前,大三的春末夏初。
陸昭和舒遙已經成為室友兩年,同一個屋檐下, 她們暧昧相處整整兩年。
那段時間原是很輕松愉快的, 陸昭和舒遙都是, 因為寒冷幹澀的冬日遠去,厚重的毛衣大衣也脫去,取而代之的是明亮的藍天白雲和輕快的薄衫。
上海的春夏還是很好逛的,小衆潮人品牌争先恐後推出新季服裝, 天氣好了還會舉辦各種達人走秀。
陸昭帶舒遙逛街,原本只有她們兩個人, 但在某個買手店偶遇了陸昭的幾個高中同學。
陸昭高中上的就是普普通通的公辦高中,但是這麽普通的高中需要的卻是不普通的本地戶口。
所以陸昭的同學于舒遙而言, 也并不普通。
Advertisement
她們在陸昭的介紹下互相打招呼,簡單聊聊彼此的大學生活和就業方向,其中一個在北京讀傳媒,當時在為一個稿子找素材。
舒遙随口問:“什麽方向啊?”
同學說:“國內同性戀現狀。”
舒遙愣住。
同學注意到舒遙的神情,有點疑惑地看向陸昭,意思很明顯:啊?她不知道你是嗎?
陸昭一頓,挪開目光,避開話題,“那是有的研究了。”
同學敏銳地意識到什麽,笑笑沒再說什麽。
回學校的路上,舒遙開始有些不對勁,平時坐地鐵看到空位會第一時間拉着陸昭過去,這次卻始終站着,似乎在避免和陸昭接觸。
兩年。
已經過去兩年了。
還有半年時間,她們就要開始準備畢業的相關事宜。
地鐵飛馳而過的瞬間,陸昭想,她和舒遙畢業以後要怎麽辦呢?難道像學姐當年說的那樣,各過各的嗎?放舒遙回家結婚?
陸昭做不到。
所以那晚陸昭忽然沒忍住,跟舒遙掀了底。
其實陸昭也沒完全掀,她自己也害怕。
她只是在大家洗完澡後,跟同學打電話聊了幾個能夠為她稿子提供靈感的電影和動漫。
往常陸昭打電話總是會戴耳機,那天卻直接開的公放。
同學在電話裏打趣道:“這專業的事還是得專業的人辦啊。”
陸昭嘴上沒遮沒掩,笑一聲說:“歡迎下次前來取經。”
正巧,舒遙拿着一堆需要洗的衣服從旁邊路過。
電話挂斷,陸昭看向舒遙,問她需不需要幫忙,舒遙搖頭,陸昭下意識伸手去接,卻被舒遙偏身躲開。
兩個人同時一怔。
而後是陸昭擡眸看向舒遙。
兩個人誰都沒說話。
“不用了,謝謝。”舒遙抿抿唇,擡腳離開。
陸昭沒說什麽。
兩個人沒有因此冷戰,仍然一起出入教室,宿舍。
只是她們兩個人都很清楚,她們之間有東西在發生變化。
陸昭沒想着逼舒遙,畢竟離畢業還有一段時間。
可人生漫漫,這條旅程,是會發生意外的。
陸昭在某天中午,忽然接到家裏打來的電話,說爺爺突發腦血栓,雖然搶救及時,但醒來後患了阿茲海默症。
小時候,陸昭作文裏,出現最多的人就是爺爺。
自她有意識以來,爺爺便是她最大的靠山。
爺爺常挂在嘴邊的是:“爺爺的乖寶貝!爺爺的乖孫女!爺爺疼你哦。”
陸昭不能接受,這樣一個親人,會用完全陌生的眼光看着她說:“這小姑娘長得真俊,誰家小孩啊?”
陸昭說:“是你家的,爺爺。”
爺爺笑着說:“別開玩笑了,我家小孫女才上小學呢。”
陸昭站在病床前說不出話。
陸昭幾天沒回學校,舒遙只有在第一天給她發了條信息,問她還好嗎?
陸昭腦子一片混亂,沒回。
後來陸昭回學校,沒通知任何人,只告訴了舒遙。
陸昭跟舒遙打電話,說自己在操場。
舒遙過來找陸昭的路上,學校忽然飄起毛毛細雨。
舒遙怕陸昭淋雨,便快速折返宿舍拿了把傘,然後快速跑到操場。
天色很暗,操場上的人漸漸離開,只剩零散幾個在散步。
陸昭一個人坐在臺階上,像在發呆。
舒遙撐着傘走過去,站在陸昭身邊。
“陸昭,先回宿舍吧。”
陸昭仰頭看向舒遙,發覺才幾天沒見,好像連舒遙的面孔都變得陌生起來。
也許時間是這樣。
先奪走身邊的人,再奪走自己。
“我爺爺不記得我了,他以為我還在上小學。”陸昭說。
陸昭聲音很平靜,神色也無異,但卻讓人看了很心疼。
她沒有表現得很失魂落魄。
可小狗不需要變得可憐就會有人心疼。
舒遙蹲下/身,與陸昭平視。
“不會的,爺爺會一直記得你,”舒遙輕聲說,“小學的你,也是你。”
這勉強算是一種邏輯。
陸昭扯唇笑了下,“好會哄人啊,姐姐。”
這句話一出,就算是主動伸出和好之手了。
陸昭心想算了吧,這不是離畢業還有一段時間嗎?
她再找別的機會吧。
她再……妥協一次吧。
舒遙哪裏會不明白陸昭的用意呢,她笑:“是小狗比較好哄啊。”
陸昭撇嘴,她張開手臂,一臉求抱。
舒遙正準備抱上去,忽然餘光瞥見有人過來,舒遙下意識擡頭,看見是幾個同班同學。
大學裏,除了室友,同班同學是不太熟絡的。
所以舒遙第一反應是心虛,是隐藏,是躲開陸昭。
舒遙先是一頓,而後收回想要抱住陸昭的手。
她朝同學笑笑,說:“好巧。”
同學也挺意外,“哎,陸昭回來啦?”
陸昭臉很冷。
同學不知道發生什麽了,疑惑地看向舒遙。
舒遙有點尴尬,說不出圓場的話。
同學只得離開。
同學離開後,舒遙自覺理虧,想要扯拽陸昭的衣角“哄她”,卻不想剛有動作,陸昭忽然問她:“舒遙,你到底怎麽想的?”
舒遙沒想到陸昭會突然把事情掀到臺面上講,她一下子慌了神,頃刻間松開陸昭的衣角。
陸昭瞥一眼,臉上仍舊很冷。
好像她面龐不知不覺被毛毛雨鋪了一層冷霜。
舒遙張了張嘴,最後示好一般說:“陸昭,雨好像大了,我們先回去吧。”
陸昭不為所動。
陸昭後來想過很多次,她那會兒腦子大概已經完全亂掉了,裏面全是在醫院泡出來的漿糊。
陸昭站起身,盯着舒遙,一字一句,清楚地問:“你打算一直這樣嗎?
“你不知道我怎麽想的是嗎?
“你真的不知道嗎,舒遙?”
舒遙被陸昭逼地下意識後退。
陸昭這會兒見不得任何人遠離她,她一把抓住舒遙的手,“你不知道我可以告訴你,我可以非常清楚地告訴我喜——”
“陸昭!”舒遙猛地出聲打斷陸昭。
陸昭聲音戛然而止,臉色像天一樣蒙上灰黑色。
偏巧剛剛路過的同學再次從旁邊折返,舒遙滿心草木皆兵,想也沒想就掙脫了陸昭的手。
等同學離開,舒遙才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麽。
她怔怔地看向陸昭,似乎也不可置信自己會做出那種行為。
“我……”舒遙想解釋,卻又無從開口。
事實勝于雄辯。
陸昭忽然笑了一下。
頭頂的雨依然很小,沒有像電視劇裏一樣,逢到這種時刻,總要變成大雨,澆得兩個主角視線模糊,看不清當下,日後回憶的時候,也總是不知到底算誰的錯。
她們之間沒有暴雨,沒有視線模糊,她們雙方都能清晰地看到對方的臉和眼神。
所以日後回憶的時候,舒遙能夠清楚地知道,那晚,錯只在她。
“舒遙,你是不是沒有心?”陸昭只問了一句。
舒遙答不上來。
她覺得此刻倒不如痛痛快快地來一場大雨,澆滅她所有理智,而不是細密的毛毛雨,猶如精密的網,将她,将她們綁得喘不過來氣。
陸昭走了。
沒有打傘。
那晚的雨一直沒停,陸昭淋着雨去醫院,渾身幾乎濕透,爺爺看見她卻說:“快去換衣服吧,小姑娘,你家長呢?”
然後扭頭問身邊人:“我孫女今天來嗎?放學了沒啊?有人送傘嗎?快快,帶這個小姑娘去換衣服,別吓到我孫女了。”
自爺爺患病以來,陸昭第一次落了淚。
陸昭蹲在床邊,去牽爺爺的手,她說:“爺爺,你真的不要我了嗎?”
可下一秒,爺爺便推開了陸昭的手。
他說自己一會兒還要牽孫女,手不能涼。
那一刻,陸昭也想問問爺爺,更想問問醫生。
為什麽這種病,要把爺爺的心奪走。
沒過幾天,爺爺因為路滑摔倒,傷未痊愈的身體,徹底被掏空。
他再也沒有起來。
這下,不止心沒了,身體意識也沒了。
陸昭看着爺爺的身體被推入火中,再送出來,只剩小小一罐。
那一瞬間,陸昭忽然就什麽也不想争了。
她想人生就是這樣,要走的人或物,強留只會讓事态更加糟糕。
沒有緣分吧。
說到底,還是沒有緣分。
所以陸昭辦了轉學,出國,開始新的生活。
英國總是多雨,到處都是濕漉漉的,因為糟糕的天氣,陸昭水土不服,起濕疹,高燒退了起低燒,低燒退了扁桃體發炎。
她過了一段很艱難的生活。
但是生活就是這樣,再艱難,也還是要過下去。
陸昭也曾在輾轉反側中想,如果她走之前跟舒遙說一聲,會不會換來不同的結局。
一夜難眠。
日出清醒時,又苦笑自嘲,哪有那麽多如果。
事實已經擺在面前。
事實就是,舒遙連她離開學校,都沒有阻攔。
舒遙确實沒有阻攔。
她不知道怎麽阻攔,更不知道阻攔後應該做什麽。
所以那天晚上舒遙眼睜睜看着陸昭離開。
人都說失望不是一瞬間,是積攢累積而成的。
舒遙不知道陸昭究竟對她有多失望,才會這一走,再也沒有回來過。
小半年後,舒遙面臨畢業,周圍很多人都因為不想工作而選擇考研,舒遙也去考研。
每天圖書館泡到昏天黑地,忙得腳不沾地,根本回憶不起來,究竟是哪天下了一場雨,哪天宿舍少了個人。
五月份,拍畢業照。
導員讓班長看看人夠沒夠,舒遙在那一瞬間很想說,人不夠,還有一個人沒到。
也是那一瞬間,舒遙才意識到,她好像真的把小狗弄丢了。
所有人都在歡呼雀躍地脫帽起跳時,舒遙也仰頭,恍惚中,她好像看見無數如針一般的細雨從天而降,進入她的眼睛,插進她的心髒。
她疼得近乎麻木,卻無言訴說。
小狗在流浪。
沒了小狗的主人,也在無望地漂泊。
直到此刻,天晴日照。
舒遙牽着陸昭的手,掌心傳來的溫熱一路從脈搏抵達至胸口,腐朽的淤泥漸漸消失,無數針孔也消失不見。
舒遙在心裏想:雨終于停了。
這漫長的難捱的流浪與漂泊,終于走到了盡頭。
“把機票改簽到晚上十點那班吧。”舒遙說。
陸昭:“為什麽?”
“想回去多睡一會兒啊。”舒遙說。
陸昭挑眉:“是想跟我多待一會兒吧。”
“你少自戀。”
“嘁,嘴硬。”
“嘁,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