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32章
因為傷到腿, 舒遙只能坐着洗澡,并且要用保鮮膜把傷口裹住,以免水浸進去。
一通折騰下來, 從衛生間出來都一個多小時候以後了。
陸昭在舒遙洗澡期間去隔壁快速洗完, 頭發沒吹就回屋,以防舒遙對她有什麽緊急需求。
好在舒遙還算順利。
陸昭去隔壁前跟舒遙打了招呼,所以舒遙洗完澡就直接坐着給自己吹頭發, 等出衛生間時,頭發已經幹了七八分。
她看到陸昭頭發還濕着便催陸昭去吹頭發, 自己則早早躺到床上休息。
一整天人累心也累,躺着躺着, 舒遙就睡着了。
陸昭從衛生間出來看見舒遙已經睡下, 便關燈離開。
樓頂有露臺, 這幾天很少有人上去。
陸昭猜想小喬這會兒會在這裏,推開安全門,果不其然看見小喬一個人坐在椅子上喝酒。
小喬也并不意外陸昭會上來找她。
她們兩個自大學起就做朋友,後來經歷創業, 畢業, 回國重新創業, 感情自然比很多夥伴都親昵得多。
“睡下了?”小喬扭頭看她一眼。
陸昭點頭,“折騰累了。”
小喬沒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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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子上有幾瓶酒,應該是小喬拿來上的,陸昭順手拆一瓶, 輕輕碰下小喬手中的酒瓶,小喬悶不作聲垂下眼眸, 片刻仰頭灌下半瓶。
陸昭看着小喬,想起從前在國外的很多個日夜。
那個時候她和韓國女生分手沒多久, 周圍的朋友很好奇她們的分手原因,便挨個打聽,陸昭永遠只有一個答案:“不太合适。”
後來那個女生從朋友口中聽到這個答案,給陸昭發郵件問:“你覺得我們哪裏不合适?”
本來就是順口說的答案,陸昭當然回答不出來,便沒回。
沒過多久,一個假期,小喬店鋪休息,倆人在附近找個山頭露營。
等日出的時候,天邊漸白,很冷,手中的啤酒開始降溫。
小喬忽然問陸昭:“到底哪裏不合适?”
陸昭頓住,沒急于回答。
漸漸地,天亮起,雲層消散,第一縷日光乍洩,半座城市披上金光,直到一顆渾圓的金燦燦的太陽完整地露出。
陸昭手裏的啤酒被照得溫熱,臉上也暖洋洋的。她眯着眼睛,在一片模糊間說:“不是她,就好像哪裏都不合适。”
那是小喬第一次知道陸昭心中的“她”。
“我沒刻意要做什麽,等她或者以後回去再去找她,都沒有,但就是……”陸昭自己大概也弄不明白,片刻笑一下,有點自嘲,“現在只能這樣,你懂吧?和其他任何一個人,都繼續不下去。”
小喬利落總結:“你還喜歡她呗。”
陸昭被小喬噎了一下。
數秒後,陸昭承認道:“嗯。”
喜歡一個人,連喜歡的過程,都不想走到盡頭。
所以陸昭非常理解小喬,理解雲曉。
理解她們不想把這條路,走到盡頭。
“雲曉睡了?”陸昭問。
小喬說:“沒。”
陸昭有點意外,“那你怎麽出來了?”
小喬說:“她裝睡,我猜她也想獨處一會兒吧。”
兩個人在一起久了,就會變得沒有秘密。
隐私沒了,但還要尊重對方對于隐私的需求。
作為旁觀者,陸昭一直覺得小喬和雲曉這段關系處得很健康,即使她們已經走過很多年,很多個人生轉折口,但她們依然健康。
可她們只是關系健康。
陸昭衷心地希望她們一切健康。
可這世界上很多事情,不僅常見言不由衷,更多的是事與願違。
“陸昭……”耳邊小喬聲音很輕。
輕得陸昭仿佛以為自己聽到的是幻覺。
陸昭淡淡扭頭,看到小喬雙眼通紅地看過來。
她問:“你那幾年,是怎麽過來的?”
陸昭還沒說話。
小喬忽然淚流滿面。
她哽咽,“我……我怕我過不去。”
陸昭忽然就沒忍住。
她閉上眼睛,眼淚也簌簌留下。
陸昭最終沒有回答小喬。
因為她答不出來。
因為,她那些年的煎熬,并不适用小喬未來的路。
-
舒遙是在陸昭鑽進被窩時床鋪下壓驚醒的,她恍惚了一瞬,陸昭出聲安撫:“睡吧。”
舒遙哼唧一聲,主動埋進陸昭懷裏,結果埋了一股涼氣。
她伸手摸陸昭的手,摸到一手涼,問:“你出去了?”
陸昭“嗯”一聲,沒隐瞞,“和小喬聊了會兒。”
“她和雲曉好了嗎?”舒遙操心。
陸昭笑說:“本來就好着呢。”
舒遙“哦”一聲。
陸昭等手暖熱,在舒遙後背輕拍,“睡吧,晚安。”
“嗯,晚安。”舒遙困得幾乎只剩氣音。
早上舒遙再次被餘芬吵醒,掀被子下床的時候忘記自己腿上有傷,一下子腿軟跪在了地上,疼得她沒忍住叫出聲。
陸昭驀地驚醒,一眼看見舒遙在地上,忙不疊起身扶她,“怎麽回事?”
舒遙有點委屈,撇嘴道:“不小心。”
陸昭把舒遙放在床上,自己單膝跪地檢查傷勢,舒遙手機還在響,只能先接電話。
“遙遙,你能請假回來嗎?”舒遙剛接通就聽餘芬說。
舒遙一愣,“怎麽了?”
餘芬口吻有些焦急,“哎,還不是你爸,昨晚喝酒喝多了,一直不舒服,我沒當回事,早上忽然吐了,剛到醫院,醫生說他問題很多。”
手機漏音嚴重,餘芬說的話陸昭聽得清清楚楚。
但是陸昭自始至終都沒有擡頭,似乎全身心都在舒遙腿上的傷勢上。
舒遙看着陸昭低眉順目的面容,不知怎麽有些張不開嘴回答餘芬。
“哎,你爸昨天也不是真的想喝多,你小時候那個趙叔,記得吧?咱們還租過他的房子,他女兒之前考學,考得不錯,但是你也知道,他家就是他女兒一個孩子,孩子沒往外地報,就在本省報了個師範,現在他們給女兒在大學本地買了房子,回老家請大家喝酒,你爸一聽人家女兒那麽貼心,就沒忍住多喝了點,”餘芬嘆氣,“你也是,遙遙,你真的有段時間沒回來了,你爸嘴上不說,他就這一個姑娘,心裏能不想嗎?”
餘芬說完,陸昭忽然起身,示意自己去拿藥箱。
舒遙想阻攔,張張嘴,意識到耳邊餘芬還在聽,又閉上了嘴。
好一會兒,舒遙才說:“知道了,我一會兒看一下票。”
餘芬這才說好。
挂斷電話,餘芬的大姐,也就是舒遙的大姨餘芳問:“遙遙不會生氣吧?”
醫院走廊人來人往,休息椅人滿為患。
餘芬擺弄整齊自己的襯衫衣擺,扶穩鼻梁上的黑框眼鏡,“有什麽可生氣的?我生她養她供她上大學,你去村裏打聽打聽,誰家供一個女孩子上到大學,還任由她不結婚的,大姐,你想想遙遙多大了,二十七八了,放在老家那孩子都會上小學了,我急得燒心啊。”
“話是這麽說沒錯,”餘芳說,“但遙遙好歹從小是聽話的,咱就是直說也沒什麽啊?這建明就是老毛病,你說得跟多誇張似的。”
餘芬:“大姐,你不知道,遙遙現在已經不是從前了,如果是從前,我絕對不會瞞她,相個親而已,她又不是第一次了,但是她現在心思邪門得很,而且建明這不是确實住院了嗎,我又沒說錯。”
餘芳本來還念着舒遙懂事,聽到餘芬這麽說,聲音壓下來,“遙遙這一個不滿意兩個不滿意的,也不回家,別不是在外面談好了吧?”
餘芬一聽立馬說:“不可能,她幹不出來這事。”
餘芳:“你不是說她邪門得很嗎?萬一呢?你想想咱村裏多少小姑娘在外面被騙得懷孕不得不便宜嫁了?”
餘芬忽然有點不相信舒遙了,她回憶最近舒遙每次接電話都有些心不在焉的态度,一下子急了,“那怎麽辦啊?”
餘芳想一會兒,說:“這樣,這次她回來你別說什麽,相親的事必須辦,到時候你跟着一起去,別讓她發現,看看她到底什麽态度,要實在不行,你就等她回北京了,跟過去看看她在北京到底什麽情況,我跟你說,你千萬不能露出馬腳,最好表現得很忙,沒時間離開河北。”
餘芬聽着,沉思很久,抓着餘芳的手說:“好。”
-
舒遙的腿沒什麽事,但是為防二次感染,陸昭重新給她上一遍藥,這次沒綁紗布,傷口處周圍開始泛出青紫痕跡,觸目驚心。
陸昭看得直皺眉。
“小老太太。”舒遙逗她。
陸昭:“你還有心思笑,我看晚上趕飛機怎麽趕。”
舒遙本來還在猶豫怎麽提這個話題,沒想到陸昭就那麽順口提了出來。
舒遙一頓,“只有晚上的嗎?”
陸昭說:“飛濱海晚上劃算一點。”
舒遙“哦”一聲:“幾點?”
“最晚八點,直飛,還有下午六點半的,你飛六點半的,十點半到濱海,零點趕到家還行,不算太晚,”陸昭說完又問,“有人接你嗎?我安排朋友接你吧,剛好那邊有幾個朋友。”
現在還不到早上八點。
舒遙感覺自己一下子軟了骨頭,往床上一趟,“再說吧。”
陸昭沒理她,拿自己的手機給舒遙買好機票,又買了倆人從鄯善到烏魯木齊的動車票。
烏魯木齊車站停車場常年有他們自己的車,到時候直接開去機場,比從鄯善開到機場節省很多時間。
陸昭能看出舒遙不太高興,舒遙不主動提要走的事,陸昭也不催她,陪她睡覺。
大概是心裏有事,兩個人都沒睡太久,十一點就醒了。
舒遙醒了之後就不願意在房間裏悶着,她要陸昭帶她出去逛逛,順便遛遛花花。
陸昭視線還沒落在她腿上,舒遙立馬原地跳兩下,以證自己的腿完好無損。
陸昭無奈,只能帶她出去随便轉轉。
花花體格大,吃得有多,轉起來沒完沒了。
舒遙不行,雖然腿不影響走路,但走多了就餓。
于是倆人拽着花花改道吃飯。
陸昭以前吃飯挺講究,和舒遙在一起久了,就碰見什麽店進什麽店,後來在新疆,忙起來更是不能挑剔,手邊有什麽吃什麽。
眼下也是随便挑個小店,随便吃點面,吃完花花迫不及待要走,陸昭去結賬,舒遙先帶着花花出去。
剛出去,就聽見有人喚:“遙遙?”
舒遙一愣,以為自己聽錯了。
她循聲看去,只見一個有點面熟的中年女人盯着她看。
舒遙一時沒認出來,遲鈍問:“你好?”
“哎呀,真是遙遙啊,我還以為認錯了呢,”女人說,“我呀,不認識了啊?玉冰嬸子,以前在學校旁邊賣鞋。”
舒遙漸漸有了印象。
“嬸嬸好。”舒遙打招呼。
王玉冰問:“你怎麽在新疆啊?工作嗎?我記得前年回去你不是在北京上班嗎?調職了啊?”
舒遙笑着說:“沒,辭職了。”
王玉冰:“喔唷,怎麽辭職了啊?你媽不是說你工作特別好嗎?一個小姑娘,年紀輕輕的,那麽能掙錢。”
“就還行吧,工作嘛,都差不多。”舒遙含糊其辭。
“想想也是,女生嘛,在外總是不容易,早晚還是要結婚生子,有個正經家庭才對,”王玉冰說,“怎麽樣?有對象沒啊?談好了嗎?前兩年就聽你媽說急死了,現在該談好了吧?”
舒遙一時沒答上來。
因為她餘光瞥見陸昭站在店門口,陸昭沒再往外走,應該是看到了她。
舒遙不知道陸昭站了多久。
也不知道陸昭聽到了多少。
有那麽一瞬間,舒遙閃過八年前,她和陸昭分別的那晚。
那晚上海濕漉漉的,下了一場霧蒙蒙的毛毛雨,雨很小很小,卻把她和陸昭淋得濕透。
舒遙後來無數次夢到那個場景,夢裏她做着和八年前相同的事情,夢裏的陸昭眼睛比八年前更紅。
舒遙清楚地知道,在那個當下,她是沒有勇氣承認什麽的。
她只能那樣說,那樣做。
可如今,八年過去了。
她已經跟餘芬撒過很多謊。
她已經踏上了自己人生的征途。
沒有很辛苦。
也沒有特別“匪夷所思”。
現實告訴她,生活是自己的,和別人無關,口水沫子聚不成汪洋大海。
即便它能,那她也可以跑到沙漠裏去。
沙漠有風,也有屬于自己的“海”,那片“海”裏,極盡自由。
于是在八年後,類似的場景裏,陸昭看見舒遙沖舊熟人笑笑說:“談好啦,她人很好。”
王玉冰笑:“好就行,掙不掙錢的先不提,顧家就行。”
舒遙笑笑:“嗯,她也挺能掙錢的。”
說完,王玉冰電話響了。
舒遙主動說:“那嬸嬸你忙,我先走啦。”
“哎,好。”
舒遙揮揮手,轉身小跑到陸昭身邊,“走了。”
然後一把将還在原地發愣的陸昭拽離店,一邊挽着陸昭,一邊再次回頭跟王玉冰揮手再見。
正值當午,日照強烈,任何人在太陽底下都無處可躲。
陸昭偏頭看一眼舒遙,只見舒遙眉眼彎彎,沖她笑,問:“看什麽?”
陸昭并不清楚自己此刻臉上的神情有多溫柔,有多可憐。
她只知道自己聲音不太高,可能還有一點控制不住的顫。
但她要努力裝出很淡定的模樣,她總是在某些時候很要面子。
她問舒遙:“膽子那麽大?”
舒遙聞聲手從陸昭胳膊滑落,握住陸昭的手,與她十指相扣。
她輕輕晃二人牽在一起的手,聲音輕快,“這有什麽,咱們倆就是在這接吻,她也不會覺得有什麽,她只是覺得我們關系很好。”
陸昭沒說話,仍舊看着舒遙。
陽光把舒遙的臉照得很亮,臉頰輪廓有毛茸茸的溫柔。
舒遙眼睛也亮亮的,陸昭從她眼睛裏,看到了幹淨的自己。
自己渾身上下都是幹的,幹淨的。
沒有霧蒙蒙的雨,也沒有因為醉酒跌倒而濺到滿身的泥濘。
舒遙可能永遠都不知道,八年前那場不起眼的小雨,在陸昭的世界裏,直到今天,直到此刻,才戛然而止。
而新疆的日照時間那麽長,太陽那麽大,也不過在今天,才将她徹底曬幹。
陸昭內心騰升起一片清透的舒爽和……難言的悵然。
她在心裏想:雨終于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