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翌日,舒遙一覺睡到十點才醒。拉開窗簾,豔陽高照,繩線上已經挂滿白色的床單。
這窗子大,屋裏沒開燈,偏昏暗。窗外藍天草地,白色床單随風搖曳,從屋內往外看,像在看電視機裏的青春劇畫面。
隔壁有人在閑聊,聽聲音應該是104的甜妹,還有其他男人女人的聲音,偶爾能聽到古力喊阿西的聲音,叽叽喳喳,熱鬧卻不聒噪。
舒遙下意識去捕捉另一道熟悉的聲音,未果。
等來響起的同時,舒遙感覺小腹有些脹。
其實在餘芬的照看下,舒遙從小就不是貪吃的人,更不貪涼,再加上平時有喝熱水的習慣,所以生理期反應不大。
這會兒……
大概是心理作用。
舒遙垂眸,接通電話。
餘芬打電話日常只詢問一件事:“起了嗎?開始忙了嗎?”
舒遙坐在床上,頭發披散在肩頭後背,她兩腿并起,一邊把玩自己有些毛躁的頭發,一邊心不在焉地答:“還行。”
剛醒沒多久,開嗓第一句嗓音難免有些粘稠。
餘芬精準捕捉道,疑問:“剛醒嗎?”
舒遙停頓下,沒撒謊,“嗯”一聲。
“怎麽那麽晚?都十點了。”餘芬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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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遙沒急着回答。
她再次扭頭看向窗外,恰好陸昭和古力在收床單,她們倆從兩頭往中間走,陸昭在靠近她房間這一頭。
不知是她目光太灼熱還是陸昭無意回頭,隔着并不近的距離,和一扇窗戶,她們毫無征兆地對視。
舒遙微愣。
陸昭反應不大,朝她輕輕點點頭。
好像自相逢以來,每一次巧合地對視,陸昭的反應都不大。
不像她,每一次都表現得像一個心虛的負罪者。
也是,她們之間,不管如何,都輪不到陸昭忐忑不安。
畢竟,在那段時光裏,陸昭是那樣坦蕩、熱烈、赤誠。
舒遙平靜看着陸昭收回目光,繼續投進收床單的工作中,看着陸昭紮得利落的高馬尾,和轉身離開的自然步伐。
耳邊餘芬的聲音忽然就開始變得很遙遠。
遠至七年前。
“遙遙,難道爸爸媽媽沒有走過年輕的時候嗎?爸爸媽媽為你犧牲掉自由,現在你要為了所謂的自由犧牲掉爸爸媽媽嗎?那是什麽自由?那根本就是毫無保障的大話!空頭支票!我們就是那麽走過來的,我們比誰都清楚。
“天底下沒有會害自己孩子的父母!我們這麽做也是想讓你少受點苦,少走幾年彎路!”
常年在講臺挺直腰杆的餘芬,忽然在一瞬間彎下脊椎。
二十一歲的舒遙第一次感受到蒼老的威力。
父母的蒼老,也許從來不會對父母本身造成什麽影響。
那些白發,皺紋,腳步遲緩的動作,只會被孩子看進眼睛裏,然後深深烙進心裏。
留下可怖的痕跡。
“遙遙!”餘芬抓住舒遙的手,聲音發顫,又低又卑微,“你就不能可憐可憐爸爸媽媽嗎?你沒有心嗎遙遙?”
視線漸漸模糊。
畫面轉向校園裏。
視線又開始清晰。
宿舍樓下的花壇旁邊,陸昭滿臉疲憊地坐着。
那天天氣不好,晚上連月亮都不肯出來,只有一層層看不到頭的烏雲。
什麽都是暗的。
包括陸昭那雙眼睛。
陸昭盯着舒遙瞧很久,才低聲問:“舒遙,你是不是沒有心。”
“遙遙?”耳邊一聲輕喚。
視線再次模糊又清晰。
舒遙思緒回到當下,低聲說:“還行吧,大家都那麽晚。”
餘芬:“這樣啊,那也別太晚了。唉,你說說,我都跟你說了在大城市上班不穩定,現在錢多有什麽用?哪天公司忽然倒閉了,一分錢都摸不着,再說了,現在經濟那麽不穩定,前幾天你大姨還說你表姐公司裁員,裁了一半呢。哎,你們公司忽然安排你去出差,會不會是逼你主動辭職啊?要不你辭了算了,還能趕上今年的國考。”
餘芬想讓舒遙回家考公務員不是一年兩年了,自打舒遙實習起,餘芬就三天兩頭勸舒遙回家。
舒遙從最開始的抗拒,煩躁,到如今,已經學會麻木地敷衍應付道:“嗯,再看吧。”
她靠這句話,拖了一年又一年。
這是第五年。
“遙遙,別總拿這句話堵我,你忘了前兩年的情況了?天災咱都是躲不過的,你說萬一哪天再來一次,動不動隔離十天半個月,你怎麽掙錢?”
小腹的脹痛開始變得強烈。
舒遙閉閉眼睛,聲音低下來,“知道了。”
“媽,領導來催了,我得挂了。”跟餘芬交流,說什麽都不如這一句有用。
挂斷電話後,舒遙身子一軟,卷着被子倒回床上。
她側身看窗外。
這會兒輪到古力忙。
古力路過舒遙房間,扭頭發現舒遙醒了,朝她咧嘴笑。
古力是本地人,膚色偏紅黑,皮膚不算嫩,但是濃眉大眼,笑起來一排牙特別惹眼。
讓人看了心生歡喜。
舒遙笑笑,忽然有了力氣。
于是快速洗漱,頭發随便一綁就出門。
隔壁104甜妹果然在門口,她頭上戴着西部牛仔款的大檐帽,看到舒遙立刻熱情地打招呼。
“嗨,早上好。”
舒遙笑笑,“早上好。”
“要一起坐會兒不?”甜妹拍拍身邊的空椅子說,“今天好舒服,不過你起得有點晚了,這會兒太陽開始大了。”
“你們起很早嗎?”舒遙随口問。
甜妹說:“是呀,我男朋友做了攻略,說早上爬觀魚臺體驗感比較好,而且還減肥。天然有氧,哈哈。”
提起觀魚臺,舒遙簡單說下自己昨天的經歷,甜妹震驚:“這也行?”
舒遙苦笑,“是哈,有點無語。”
甜妹表示認同,“不過你看着确實很好騙啦,嘿嘿,昨天我還跟我男朋友說你長得好漂亮好溫柔,像大姐姐。”
“還是不夠大,再長長吧。”舒遙開玩笑。
甜妹仰着頭樂。
古力聽到挺好奇地問:“那麽高興?”
甜妹說:“姐姐在講笑話。”
“什麽笑話?給我也聽聽?”古力探頭。
“太丢人了,不講第二遍啦。”舒遙說。
“啊?講嘛講嘛,”古力懷裏還抱着床單,張口就撒嬌,“姐姐姐姐,求你了姐姐。”
她一個小孩,怎麽撒嬌都可愛,舒遙沒忍住露出笑。
忽然餘光瞥見一抹身影,她下意識扭頭看過去,只見陸昭懷裏也抱着一堆白色,不知站了多久,聽了多少。
舒遙想起剛剛古力滿口姐姐,莫名有些心虛,臉上笑容漸褪。
陸昭反應不大,甚至根本沒看舒遙,只是看一眼古力,出聲:“很閑是吧?”
古力一點也不扭捏,挨罵就認錯,立馬跑向消毒機,邊跑邊念叨:“忙死了忙死了。”
甜妹大笑:“可愛死了。”
她扭頭問舒遙:“是吧?”
此時陸昭從她們不遠處走過,舒遙朝甜妹笑笑,沒出聲。
可能習慣就是這樣。
縱使已經過去八年,再經歷類似的場景,本能就會做出相應的慣性反應——她不敢當着陸昭的面稱贊其他人。
陸昭這個人占有欲很強。
在舒遙眼裏。
她就像條小狗,一天到晚跟在你屁股後面搖尾巴,趕也趕不走,打又舍不得。
小狗拿捏你的心态,就更加猖狂,理直氣壯地不許你摸其他小狗。
她慣會撒嬌,一點也不高傲,要糖時好話說盡,絕不自覺羞恥,什麽“遙遙我難道對你不好嗎?”“只能我叫你遙遙知道不?”張口就來。
一旦發現你身上有其他味道,也絕不獨自生氣,而是當場發作,質問你:“哪來的妖豔賤/貨?不知道你是誰的人是吧?”
舒遙每每都哭笑不得,氣急了會忍不住掐她的臉故意道:“藏獒,大狼狗,你咬不過的狗。”
“狗屁吧,放她出來,我倒要看看是哪條沒有家的狗,居然敢來偷我的家?”
舒遙失笑,“哪有自己上趕着當狗的?”
“就當就當,汪!”陸昭開始鬧舒遙,假意湊近咬舒遙的脖子,“汪!汪!”
其實根本沒觸碰舒遙半點肌膚,單純瞎鬧。
偶爾也有不好哄的時候。
有段時間舒遙任職一份高中生家教,學生就讀高三,早兩年纨绔,第三年幡然醒悟,緊急突擊。
那小孩性格跟陸昭差不多,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她喜歡舒遙,就拼命地給好東西。什麽表姐從國外帶的護膚精華,堂哥私藏的小衆品牌飲料,統統拿給舒遙。
昂貴的禮物舒遙肯定會拒絕,但是小飲料一類的通常選擇接收。
畢竟人家那麽熱情,總不好薄人家的臉面。
一次兩次,陸昭沒反應,次數多了,陸昭就心裏不是滋味。
通常情況下,陸昭不會直接阻撓舒遙接收禮物,而是直接搬上一箱子飲料放在舒遙櫃子裏,等舒遙發現了,就一副不以為然的模樣說:“怎麽了?你不是喜歡喝這個嗎?喝呗,喝夠。”
陸昭是有錢人家的孩子,花錢沒有控制,可舒遙不是。
她心疼錢,也不舍得讓陸昭把錢花在這種“賭氣”上,就說:“別瞎鬧,她一小孩兒,能知道什麽?”
一句話,不知道怎麽惹到陸昭了。
陸昭不爽得很明顯,臉一拉,看着舒遙問:“那你知道嗎?”
舒遙閉上了嘴。
陸昭見狀,起身離開。
晚上陸昭照樣按時按點回宿舍,但是沒有再纏着舒遙一起看電影玩游戲。
舒遙幾次想與陸昭對視溝通,都被陸昭忽略,三番五次,舒遙也開始不理會陸昭。
那是她們第一次冷戰。
最終,以舒遙雨天被困,陸昭繞路開車過來接她下課結束。
那天高中生特意把舒遙從家送到一樓大廳,陸昭當時在大廳站着,車子停在正門口,車頭對着大門。
耀武揚威的。
像在宣示什麽。
舒遙看到陸昭,主動揮揮手。
其實早在陸昭給她打電話詢問她在哪兒時,舒遙就已經迫不及待想要見到陸昭了。
“姐姐,這把傘你拿着吧。”高中生說。
舒遙低頭看一眼高中生遞過來的傘,片刻搖頭笑笑說:“不啦,你看到那個姐姐沒,她給我帶傘了。”
說完跟高中生揮揮手,朝陸昭跑去。
那是第一次,舒遙向外展現一個明确的态度:她在選擇陸昭。
陸昭發自內心的開心,上車後也不急着開車走,就那麽唇邊眼裏都含笑地看着舒遙。
舒遙被她看得臉都紅了,佯裝生氣地說:“再不走我下車去收她的傘了。”
陸昭瞬間拉臉,噘嘴。
小狗變臉一瞬間。
舒遙忍笑,伸手拍拍陸昭的手背,“快走快走。”
陸昭一把拽住她的手,看着她說:“不準收別人的東西。”
“就算不理我,也不準收別人的東西。”她強調。
車廂安靜,只有大雨落在車頂的沉悶響聲。
陸昭盯着舒遙,沒等到想要的答案,就催,“知道沒?”
說着用指尖輕輕勾弄舒遙的掌心,“嗯?”
剛剛撐傘是陸昭撐的,暴雨夾雜着強風,僅僅在外面片刻手就冰涼。
舒遙有些瑟縮地躲了下。
躲一半,她抿抿唇,又慢吞吞将掌心放回陸昭手上。
舒遙知道陸昭正直勾勾看她,可她不敢看陸昭的眼睛。
片刻,舒遙紅着耳根,低低一聲:“哦。”
“知道了。”她說。
-
“哎,你發沒發現,陸老板好像很适合交女朋友哎?”旁邊甜妹忽然說。
舒遙一頓,回神。
她目光看向正在陸昭,只見陸昭動作間,會因為擡高手臂露出腰身。
因而顯得腿更長。
“我操這個腿,”等陸昭大步走開時,甜妹又感慨,“我操這下颌線。”
“氣質真的很适合交女朋友,是不是?”甜妹神情狡黠,“哎,你猜她有沒有女朋友?”
舒遙看着陸昭離開的背影,等陸昭進入餐廳,她收回目光,沉默兩三秒,說:“我不知道。”
說完随便找個借口回屋。
這個時間點,老實說回屋也無事可做。
而且按照正常的旅游節奏,就算是閑散游玩,舒遙也該去景區逛逛了。
忽然,身下一股暖流。
舒遙原地反應一會兒,拿起手機看一眼時間。
十點二十八。
十點左右在新疆都是正常的早飯時間,這裏住的都是游客,除了特殊安排和團游,一般起得不會特別早,所以十點半也正常。
舒遙想了想,動身去餐廳。
古力見到她笑着打招呼,“怎麽沒出去玩啊?”
舒遙看一眼吧臺裏的陸昭,聲音微微偏高說:“不太舒服,今天就在民宿附近溜達溜達就行了。”
古力聞聲詢問:“怎麽了?不适應這裏的氣候嗎?還是?”
舒遙忙說:“不是不是,這裏挺好的,我就是……嗯。”
古力沒反應過來,“嗯?”
額。
舒遙正準備直接說,吧臺裏的陸昭忽然喊:“古力。”
“哎!”古力立刻跟舒遙示意自己先忙,然後不忘叮囑,“有什麽不舒服的及時跟我們說哈,我們有經驗。”
舒遙笑笑,“好。”
她目送古力一路進吧臺,然後順勢将目光停在陸昭身上。
陸昭簡單跟古力交代兩句就又站回前臺前,她不經意看過來,與舒遙對視。
舒遙抿抿唇,擡腳走過去。
“還有早飯嗎?”她問。
“有,”陸昭說,“直接來套餐?”
舒遙說好。
套餐簡單,一塊馕,一份涼菜,一碗特色奶茶,一根玉米。
古力送過來的,跟舒遙說:“你來得好巧,這玉米是早上才送到的黏玉米,剛剛才煮好。”
舒遙聞聲一頓,下意識看向陸昭的方向,發現陸昭也在看她。
不知陸昭是碰巧剛看過來,還是已經看了很久。
只對視一眼,陸昭又收回了目光,繼續忙自己手中的活兒。
舒遙盯着繼續看兩秒,才扭回頭,跟古力說:“是麽。”
古力:“對呀對呀,你慢吃,我走啦。”
舒遙點點頭,第一口先吃的玉米。
軟糯和香甜侵入口腔鼻腔時,舒遙想,八年時間,縱使千帆過盡,物是人非,人的記憶總不會出現特別大的偏差和遺忘。
那麽陸昭是不是還記得,她在一衆早餐品類裏最愛吃的,是黏玉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