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登徒子
登徒子
晚間的小道比白日還要颠簸上三分,章景壞心眼的把牛車駛快了些,白無秋伏在草墩上,胃裏一陣翻騰,臉色由白轉青,像是随時吐膽汁出一樣,只能用哀怨的盯着章景的背影。
章景卻跟個沒事人一樣,嘴裏哼着小調,即使背後的目光要将他燒出窟窿也不在意。
牛車很快到了一處果園,李樹杏樹花團錦簇,月光下呈現出一片雪白,幾戶人家就掩在其中,此時正值晚飯時間,幾縷炊煙緩緩升入天空,鐵鍋菜勺碰撞叮當作響,飯菜噴香味勾人嘴饞。
章景下了牛車,把奄奄一息的白無秋撈起來,丢在一旁,自顧自的朝果園深處走去了,白無秋顧不得頭昏腦脹,艱難的跟在身後。
就在快要到一家人門口時,章景突然頓足,轉過身去看白無秋,白無秋身上落得到處是花瓣,如墨的青絲被枝桠挑得有些亂,他微微一怔,随後道:“你別跟過來,就在此處等我。”
白無秋雖不解,但章景發話了,他就乖巧聽着好了,“好,景哥哥我聽你的。”
章景點頭,幾步跨進了那戶人家,白無秋無事可做,就蹲在一旁研究石磨,大抵過了一刻鐘後,章景還是沒出來,他才有些慌亂,可章景又不允許他進去,思來想去,他腦海裏冒出一個念頭,三兩下攀上一顆年老的杏樹,視角正好能看見側牆窗內之景。
只見微弱的燭火下,章景對面坐着一位嬌俏可人的少女,章景與她有說有笑,臉都染成酡紅,白無秋手上的一截枝桠被徒然捏斷,掉到地上發出聲響,章景敏銳察覺到,目光朝窗外望去,卻什麽也沒發現。
碧春請他吃了小酒,兩人絮叨了幾句,章景才知她父母去表姑家取訂好的嫁妝,而自己什麽都還沒準備,他有些愧疚的辭別了碧春,邊走邊想送什麽禮合适,剛走到石磨跟前,就見白無秋面色陰沉的盯着自己。
章景當他不滿自己磨叽太久,便道了句抱歉,又忙着走到前面去了。
白無秋想宣洩,想質問,可在章景說完抱歉後,又都收斂了,他有什麽資格過問呢,這六年間,說不定章景早就有了心上人,所以才對他避之不及。
可是,可是他不甘心,他不願意拱手将章景讓給他人,就算是強扭的瓜,他也要把章景拴在身邊,不會讓別人觸碰一分。
如此想着,追上章景的步伐又快了些,章景見他恢複了神色,也沒有過問,兩人并肩走着,沒一會兒就看到了熟悉的院落。
章景推開門,圓桌上的茶水早已晾涼,這是章老頭的習慣,每次章景務農歸來時,總是會有一杯溫熱的茶暖胃。
白無秋口幹舌燥,見章景拿了又放下,便端起飲盡了,苦澀的茶味在口中蔓延開來,他沒忍住皺眉,恰好被章景捉了個正着,只好舒展了眉頭贊美道:“此等好茶,也只有景哥哥家能見着了。”
章景沒理他,掀開門帳,屋內一片漆黑,他小心的從櫃頭取出半截蠟燭點亮,去看炕上的章老頭,白無秋也跟着進來,想幫他拿蠟燭,章景瞪了他一眼,便老實的坐在小凳上不動了。
章老頭睡相向來不好,章景把被褥的四個角朝他身下壓好了,又接了熱水給張老頭擦臉,燭光打在他的側臉上,睫毛一下下撲閃着,連臉上的棱角都柔和起來。
促織急促的鳴叫不斷響起,時間仿佛不斷拉長,白無秋不敢錯過每一刻光景,這樣的章景何嘗不是六年前的章景呢,溫柔、堅忍、孝順,他的章景一直沒變。
他記起那年秋天,章景與他漫步在北臺的江邊,楓葉染了紅半個船舫,章景穿着一樣的顏色,指着人來人往的街道道:“江水東流無盡,萬物生生不息。若是我,定讓這荒州比江水還要奔騰,只可惜我只是一個小小縣官,路還長遠。”
他那時年少,還不懂章景的情懷,只一個勁點頭,章景摸了他頭,蹲下身子與他做了個約定,叫他不要心懷仇恨,凡事以百利而無害去做,長大後再來找他共同治理荒州。
他做到了,可荒州早已物是人非了,他不願相信章景的作為,他只看到了荒州又變成了之前的荒亂,百姓被沉重的賦稅壓得擡不起頭,地主與土匪橫行,以及每隔兩條街就會出現的乞兒。
事情的真相,自有定奪。
“別發愣了,幫我換盆水去。”章景冷不防道。
白無秋還在沉浸中,章景這聲差點讓他摔了一個屁墩,他連忙接過盆給章景搭手,待忙完後,章景把他叫到自己屋內,将荷包取出遞給他道:“你可以走了。”
白無秋卻扭捏着,紫色的荷包捏在掌中被揉出幾道褶皺,章景不耐煩沖他做了個‘請’的手勢,實在沒有辦法了,他就賴在章景的床榻上不肯起來,軟薄的毯子就這樣被筆直的腿夾着。
章景見他耍賴,無奈下只得扯着白無秋的腰朝外拖,白無秋的腰一顫,頓時軟下身子,發出清脆笑聲,章景怕吵醒了章老頭,一把捂住他的嘴,白無秋也驚醒似的噤了聲,兩個人大眼瞪小眼,凝滞了半晌。
确定隔壁屋沒傳來聲響後,章景才松開手,白無秋的臉本就只有巴掌大,被章景用力捂着,氣血都聚道一處來,臉蛋熱氣騰騰的。
章景見他眼角都滴出淚來,才覺得力道大了,尴尬的搓了搓衣角道:“要喝水麽?”
見他難堪,白無秋才舍不得放過,直接倒在床上細聲呻吟,看模樣十分難受,章景只見他嘴唇翕動,聽不見說的什麽,俯身離他近了些,白無秋瞅準時機,左腳一勾,章景就跌到了懷中。
“景哥哥,心地這麽軟,吃點虧才能長記性哦。”白無秋笑得純真,手卻不老實勾住章景脖頸。
章景氣到了極點,使出渾身解數去掰開那雙胳膊,明明兩人的體型不相上下,可章景卻撼動不了半分,章景的額頭都滲出汗來,白無秋覺得好玩,把下巴抵在章景額頭,有一下沒一下的蹭着。
“登徒子。”
章景忍無可忍,半天憋出這樣一句話。
白無秋仿佛聽見極大誇贊一樣,連眼神都光亮起來,他扶住章景,沒聽夠的又問了句:“景哥哥說我什麽?”
章景哪見過這種場面,從前只見過男人輕薄女子,可白無秋見了他就跟那些男人沒什麽兩樣,可他是也是男人,白無秋對他上下其手,除非沾染了斷袖之癖好,不然實在想不出第二個緣由。
所以他喊白無秋登徒子,也不冤枉,只是看白無秋樣子,似乎還有點……興奮?
他嫌棄的偏頭,白無秋再三央求,也視若無睹。
“鬧夠了就早些離開,我不想說第二遍。”
章景是真的累了,家裏雜事七七八八,都指望自己動手,日子好不容易好轉起來,又遇見白無秋,把人纏的喘不出氣。
白無秋一聽到章景趕自己走,就倒下床裝死。
章景搬又搬不動,罵又罵不走,坐在床邊嘆着氣,白無秋以為他又在想什麽對策,腦瓜子轉悠着想把人忽悠了。然而只聽見吱呀一聲,屋內的光亮滅了,他睜開眼,章景不見了。
章景的屋子很小,一張床,一案桌,窗口對着院子,四方角的天地,并不見得開闊。只是月光傾洩下來時,正好照亮灰暗的角落,才不顯得單調。
白無秋信手推開窗戶,章景的背影就在那棵梨樹下,純潔的花瓣鋪滿一地,人好像與樹融為了一體,那麽孤獨,那麽惆悵。
一夜無眠。
章老頭今日起的極早,昨天到晚一直不見章景,苦等下居然睡過了頭,這不剛醒來,他就摸索着去找自己拐杖,光腳走到桌前時卻被矮凳一絆,眼看就要摔倒,白無秋挂着個黑眼圈正從章景房內出來,看見這一幕,腦袋吓得立刻清醒,沖上前把老人家抱起。
章老頭雙眼失明,只感到自己被抱着放到床上,便以為是章景,正欲開口,卻摸到白無秋細膩的手掌,他有些遲疑問道:“你是誰?我兒子呢?”
白無秋緩了口氣,瞥見那只歪倒的短凳,心中捏了把汗,努力平複了心情後道:“是我呀伯伯,那日來做客的游人。”
章老頭恍然大悟,又重新去握白無秋的手:“原來是你啊,真是有失遠迎,不知道你看見我家章景了麽,昨日他說出去辦點事,到現在都沒見人影。”
白無秋心虛的摸了下鼻子,打了個囫囵道:“伯伯別擔心,景哥哥昨日跟我一起回來的,人好好的呢。”他可不敢透露自己糾纏章景的事,若不是自己耍賴皮,章景早就回家了。
章老頭沒有多想,既然回來自然是好,不過方才聽白無秋叫章景哥哥,便又問了句白無秋年紀。
白無秋不想讓章景父親懷疑,便把年齡報得高了些道:“白池今年剛滿廿五歲。”
章景做了早飯,一掀簾,就聽白無秋謊報年齡,戲谑的朝他挑眉。
章老頭又聽見聲響,連忙問道:“長福是你嗎?”
章景輕言道:“爹,是我。”說着脫下圍裙,将藥端到床前,中藥特有的苦味立刻四散開來,白無秋剛想與他搭話,見他一臉嚴肅,又老實坐到短凳上,不敢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