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河

第13章 照片

照片

人總會在一些場合說出言不由衷的話。

*

蘇杭領着周野，在校園裏走着。

道路兩旁的法國梧桐十分高大，每棵樹之間隔着恰到好處的距離，走出一棵樹留下的陰影，馬上就可以走進另一片陰影。

蘇杭此刻特別想要一個相機，将他和周野的身影用取景框框在樹蔭與落葉之間。他會将照片偷偷打印出來，小心翼翼裝進相框裏，擺在書桌上，每次一擡頭，就可以看見兩人的合影。

一路走來遇見的學生也不少，他們或多或少會用好奇的目光小心打量着兩人。不知為何，蘇杭從中獲得了一種隐蔽的刺激感，既小心翼翼地擔心同學懷有惡意去揣測他和周野之間的關系，又有一種類似宣誓主權的快感。

驚栗與快樂同存，蘇杭感覺自己就像是被冰與火包夾在中間的一塊玻璃，背後寒冷剔骨，胸前卻已經被熱浪熔化。這種滋味并不好受，蘇杭卻樂在其中，總好過兩手抓得一場空的撲朔迷離。

口袋裏的手機振動了兩下，蘇杭的思緒回到現實中，原來是他的朋友見自己的奶茶遲遲沒有送來，忍不住催促“蘇杭，你是不是偷偷把我奶茶喝了”下面還有一張猴子擠眉弄眼的表情。

周野顯得十分體貼“是有事嗎？你先去忙吧，我自己随便逛逛。”

蘇杭倒是想多和周野相處哪怕一秒鐘，可自己答應了朋友在先，他提了提手中的奶茶，“朋友在催我，等我回來再和你發消息。”

*

等蘇杭急匆匆趕到教室裏時，姜靖兩手叉腰，氣勢洶洶的樣子，不像是等奶茶，倒像是興師問罪的。

蘇杭一邊覺得好笑，一邊将奶茶交到姜靖手裏，“不就耽擱了幾分鐘，你就板着張臉向我問罪。”

姜靖一把撈過蘇杭，語氣裏聽出幾分陰陽怪氣，“幾分鐘？蘇大少爺要不再看看時間，哼，我是怕你跟哪個野男人跑得連影子都找不到。”

“哪來的野男人，你在說什麽？”

聽到“野男人”三個字，蘇杭心下一緊，但很快就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平淡地反問道。

“大膽蘇杭，竟敢狡辯。”姜靖将手機打開，翻來覆去，找到他想要的圖片，給蘇杭看，“證據确鑿，不準抵賴，快細細招來。”

蘇杭接過手機，映入眼簾的是他和周野的合影。

周野一邊幫他打傘，一邊幫他提奶茶，蘇杭則側過頭去和周野聊天，兩人肩膀幾乎挨在一起，周野還很貼心地稍微低下頭，單看照片，很難想象照片中兩人只是普通程度上的朋友。更別提照片下碩大的标題：“磕死這一對！！！”

蘇杭點進去看，博主是同專業的師妹“家人們，今天買奶茶看到兩個特別養眼的帥哥，太好嗑了。”

下面有人評論，“同城的不會還有人不知道這家奶茶店搞活動，情侶免單吧。”

下面有人跟評，“同城的不會還有人不知道奶茶店老板性別男，有男朋友，今天還是老板和他男朋友戀愛五周年吧。”

之後是一長串，“嗚嗚嗚嗚嗚，真愛無疑了。”

“博主運氣好好，走到哪裏都能偶遇帥哥。”

蘇杭再擡頭，姜靖一臉看好戲的樣子看着他“得虧你平時不愛出風頭，不然院裏的那群學妹們要是知道你談戀愛了八成會扼腕嘆息。”

蘇杭臉頰不争氣漲紅了，超級小聲，“才沒有，就只是普通朋友關系。”

姜靖掏了掏耳朵，“說什麽，聽不清。”

平日的蘇杭見誰都一副溫文爾雅的樣子，甚至連嘴角勾起的弧度都不會變，像是設定好程序的機器人一樣。

姜靖難得看到蘇杭這幅神情，興致更高了，拉着蘇杭往外面走，“別藏着掖着，快讓我給你掌掌眼。”

一路上蘇杭一直在解釋，“沒有，真的就朋友關系。”

姜靖則是一臉邪笑，“別害羞，滿足一下我的好奇心。”

*

那時的我，像是一個對別人誇下海口的騙子，越臨近目的地，越害怕自己的謊言被拆穿。我一心想阻止騙局被發現，想避免最壞的結果出現，甚至帶上魚死網破的決心。

但我卻從來沒有想過，命運也會向我垂憐。

如果我早一點，能夠早一點發現，我就能看到，在前方等待我的，只是一片盛開的玫瑰海。

我放了一把火，令這片玫瑰于一瞬間枯萎。

當我走到目的地，面前只剩下一地灰燼。

*

眼看走出教學樓，前方就是和周野分開的地方，蘇杭怕姜靖的胡言亂語被有心之人聽見，難堪的心情在這一刻升值為驚恐。

周野千萬千萬不要在這一刻突然出現，蘇杭在心裏默默祈禱，他甚至已經想象出周野站在他面前，質問他，“蘇杭，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蘇杭，你的心思真龌龊！”

他真的很怕很怕好不容易與周野維系的關系破裂。

蘇杭心下一急，沒有過腦子的話脫口而出，“都說了我和他沒有關系！能不能不要再問了！”

姜靖随即意識到自己玩笑開過了，連忙道歉，“對不起，我的錯，蘇大人大人有大量，不要和小的計較。”

蘇杭一心想要找周野，沒有心思和姜靖耗在這裏，“沒和你計較，我還有事，先走了。”

說是走，其實已經開始跑起來，不一會兒就消失在姜靖的視野裏。

蘇杭是在一個小花壇旁邊和周野分開的，蘇杭現在到了花壇旁邊，環顧四周，并沒有發現周野的身影。他拿出手機，和周野發消息，“我回來了，怎麽沒看到你。”

心虛感找上了蘇杭，啃噬他的心髒。每一次心跳，都伴有沉重的呼吸，蘇杭的心髒缺了一角，血不住地往外流，流的越多，心跳越快，呼吸就越沉重。

好在周野幾乎秒回，“我一個人在操場散步，你等一下，我馬上過來。”

蘇杭就乖乖地坐在花壇旁邊的木椅上等待着周野的到來。

不一會兒，背後傳來一陣很輕的觸感，蘇杭一回頭，周野的樣子就刻進了他眼睛。

該怎麽形容此刻周野的眼睛呢？

宇宙間所有的星辰都墜落了，只餘他面前一盞燈，微弱到令人流淚。

天地間容不下他的失落，于是悲傷打碎了，零零散散的碎片灑滿了整個眼眶。

他的瞳孔中嵌入一顆閃耀着的寶石。

蘇杭在那一瞬間又讀不懂周野了，讀不懂周野的情緒，或許他從來沒有讀懂，驕傲的周野，溫柔的周野，一切都只是周野在人前戴的面具與蘇杭的臆想撕碎了，糅合在一起。

之前那道名為陌生的厚厚的屏障又重新橫在兩人之間。

蘇杭想周野一定是注意到他臉上的疑惑與悲哀，才會露出笑意。

“我們接下來還要繼續逛校園嗎？”

良久的沉默，“繼續吧。”

一個停頓，“周野，你剛剛，去操場上散步了？”

又是一陣沉默，“...嗯。”

接下來周野像沒事人一樣幫蘇杭繼續打傘，和他說笑。

周野告訴蘇杭，“最近總是閑不住，恰好手上還有一筆積蓄，就想着出來轉轉，大城市，機會多一點。”

蘇杭還知道，周野打算這段時間常駐鹿京，租了個公寓，就在蘇杭大學旁邊，十分鐘就能到。

對此，周野的解釋是，很早就做好了打算。

“萬一哪天就遇見一個大學生恰好就缺資金呢？”

蘇杭在心裏暗搓搓想，既然周野這麽說，他手裏的就不只一筆小錢，那為什麽周野要一直在老楊的雜貨店裏打工呢？但他不好意思打聽周野的私事。

周野逛完了校園，和蘇杭一起體驗了一把吃食堂的感覺。

臨走前，周野把自己目前的地址告訴了蘇杭，“要是你這周末有空，一起去爬山怎麽樣？大學生別把自己逼太緊，來日方長。”

蘇杭心裏很高興，這意味着自己和周野的關系又進了一步，但是，他忘不了花壇邊回頭時周野的眼神，太刻骨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