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20章 第 20 章
自家小娘子和對門的殷公子又鬧掰了。槐葉第一個意識到這件事。
這次和從前的小打小鬧都不一樣,娘子性子嬌蠻不假,卻向來是風風火火的,吃個糕點的功夫便過去了,這次,卻是氣得狠了,哭得一口氣幾乎喘不上來,直接進房把殷公子教她的畫作都撕了不說,還跑到老爺那兒去哀求聘一位父子,說她再也不要往殷府去了。
而殷公子……在殷公子離開時,槐葉和他打了個照面,發現他的眼睛竟也是紅的,臉上似乎留着兩道淚痕。
她不禁佩服自家娘子,殷公子從小便沉穩,随着年紀增長,越發八風不動,娘子她能把殷公子氣哭也是一種本事。
但她問娘子發生了何事吧,她又咬着嘴唇鼻頭紅紅,一句話都不肯說。
槐葉只能暗自祈禱,他們能像從前一樣,快些和好,不然難受的還是她家娘子。
春夏之交的日子裏也不是每日都有好天氣,連着好幾日下雨,空氣中總有些黏黏糊糊的燥悶,令人心煩氣短,姜螢螢側臉趴在竹子打磨光滑制成的書桌上,兔毫筆夾在纖細的手指間,邊轉筆邊眨着眼睛看向半敞開的軒窗外,從屋頂淅淅瀝瀝垂落的雨幕。
她覺得長大真是件累人的事情,原本只會吃喝玩樂的腦子裏,平白塞進去了許多煩惱,連雲香樓的糕點,她也覺得沒有從前的香了。
“螢螢。”聞桃在桌子的另一頭拉了拉她的袖子。
“怎麽了?”
“這個……”聞桃瞄了眼在臺上講課的夫子,躬下身,偷摸着從袖中抽出只荷包,在桌子底下塞給姜螢螢。
“這是什麽?”
“噓!”聞桃合上姜螢螢的手,把那只桃粉色荷包捂得嚴嚴實實,她欲言又止,臉色張宏,“你能不能,找個機會幫我交給殷恪?”
“你!……”姜螢螢從小就幫殷恪收各種荷包、絲帕、零嘴,自然知道這是什麽,她沒想到自己最好的朋友桃桃,也被殷恪俘獲了芳心。
“拜托拜托,螢螢,你不是說過,殷恪就像你的親哥哥一樣嗎?我真的很喜歡很喜歡他,但是,我根本就不敢跟他說話,螢螢只有你能幫我了,我們是最好的朋友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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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螢螢不知道為什麽,自己的第一反應竟然是不願意。從前幫殷恪收的那些東西,她偷摸吃了幾盒糕點,其餘的小娘子親手繡的荷包和帕子,她會尋個機會原路送回去。但這可是桃桃繡的荷包,作為好朋友,她應該幫她把這個送到殷恪面前才是。
她攥着手中繡工極好的荷包,說:“咱們都才十二歲,還小呢,你怎麽就想這些事情。而且,你不了解殷恪,他沒你想的那麽好……”
“我覺得他很好!”聞桃堅定地說完,突然軟了語氣,晃動姜螢螢的胳膊撒嬌道:“求你了,殷恪他都十六了,和他同齡的公子,有很多都已經定親了,再不讓他知道我喜歡他,就來不及了。”
“好吧,別晃了,我答應你。”
下學的時候,槐葉撐着油紙傘,姜螢螢提着裙裾,刻意去踩地上的水窪。槐葉道:“娘子別繞着水窪走吧,仔細沾濕鞋襪凍着腳。”
找到姜府馬車旁,卻見一位出乎意料的人在等着,三公主司馬鳶。
公主面色着急,握住姜螢螢的手:“聽說殷公子今日在朝堂上沖撞了左相殷凜,如今被關了祠堂,我很是擔心,想來想去,只能找請替我去看看。”
姜螢螢一時錯愕:“他怎麽會,在朝堂沖撞殷凜伯伯?”
“我也不甚清楚,許是為了北滄二王子烏格罕之事,殷公子似乎對烏格罕的印象很不好,在朝堂之上激烈陳情,極力勸說陛下認真考慮新可汗的人選,被左相大人當堂駁斥。”
司馬鳶說着都快要急哭了,姜螢螢安慰:“公主姐姐你別着急,我這就去看看他的情況,有什麽事情我會第一時間讓奴仆進宮告知你的。”
……
今日是滿月。
祠堂中空,青瓦屋檐後挂上一輪皎白的圓月,夜色寂靜,偶爾響起幾聲蟲鳴,殷恪跪在列祖列宗的排位前默念清心咒。
他何曾不知,大梁上下都認為扶持烏格罕成為北滄新可汗是最好的選擇,陛下也屬意于此,派他去做這個随行官員,只是走個過場,不是要他去考核烏格罕的品格。而且烏格罕明顯與二皇子司馬勐交好,如果他向陛下進言烏格罕的不是,一定會被認為在奪嫡争鬥中站隊大皇子司馬勤。
所以父親殷凜一直叫他不要在這件事上亂說話。
但他萬萬過不了自己良心的那一關,在陛下詢問他的看法時,拱手下拜,說出了:“王子失德,恪鬥膽請陛下再三考慮可汗之位,以免北滄百姓流離。”
這句話讓皇帝面露難色,殷凜堂前斥責:“陛下恕罪,犬子經事不多,尚屬無知,才對二王子抱有偏見,臣一定悉心教導,懇請陛下恕罪。”
皇帝這才雨過天晴,“罷了,殷恪年紀尚小,雖聰慧過人,朝堂之事,還需多向各位大人讨教。”之後朝堂衆人開始讨論要如何資助烏格罕,沒有人把殷恪的谏言放在心上。
回到殷府,殷恪被下令關進祠堂思過。
一日不曾進食,殷恪跪着的雙膝越發脹痛,眼前所見也逐漸模糊,竟看到了許久之前發生的事。
“恪兒回家後,雖然身體健康,未曾再半夜驚醒,卻在法瞻寺養出一副軟弱的性子,事事溫和避讓,不作高聲語,不與人争執,連奴仆都可以欺侮于他。我心中甚為擔憂。”
“老爺,正好家仆阿忠賣主敗露,不妨,讓小公子親手鞭笞他,t好讓公子學會狠心。”
滿是倒刺的長鞭,不知沾上過多少人的皮肉,氣味極其難聞,殷凜按住他瘦小的身子,迫使他把鞭子拿在手裏。
“恪兒,揮鞭,他犯了死罪,死在你的手下,是他之幸。”
仆人早被打過幾輪,衣衫褴褛幾乎成了個血人,爬過來想要觸碰他的衣角,被殷凜一腳踩斷手骨。
當時六歲的殷恪,有記憶起便跟着和尚師父們做早晚功課,念經禮佛,閑時除了畫畫寫字,便是一個人到處觀察生靈,和湖邊的蘆葦、湖中的鴨子對話,平靜而快樂地度過了幼年時光。
驟然被接回殷府,他不肯吃肉,自稱他爹的男人命人鉗住他的嘴巴,灌下肉羹,他吐了個天翻地覆,爹爹只說:“把他關起來,除了肉不許給其他食物,我就不信餓狠了他還不吃。”
他想事事親力親為,但爹爹只要看到他自己打水洗臉,就會命人把伺候的奴仆拖下去打板子,直到他習慣有人在旁邊伺候。
他被吓暈了幾次,娘親抱着他對爹哭:“你能不能不要再逼他了。”
爹說:“你難道要他将來出家去做和尚?不,他是我殷凜的兒子,生來就肩負着整個殷家的前途命運!”
“我不要!”
他拼命扔掉鞭子,轉身想跑,被殷凜提着後頸抓回來。
“不要?那你就親眼看着,他們用匕首,一刀一刀割下他的肉,直到他鮮血流盡而死。”
他被人按住,就在他眼前,仆人們用刀去割阿忠傷痕累累的身體,場面之血腥,讓他忍不住嘔吐。
“讓他吐,吐幹淨了,再抓回來繼續看。”
他幾乎把五髒六腑全都嘔幹淨,只見地上那人氣若游絲地喚道:“公子,行行好,給奴才一個痛快吧。”
最後他幾近崩潰,奪過仆人手中的匕首,往那人的喉管刺了一刀。
世界染上一片血色,仆人阿忠死透時,還睜着眼睛,他永遠忘不了那雙眼睛。
“滾開,讓本娘子進去!”
祠堂外傳來小娘子嬌斥的喊聲,還有松煙的阻撓:“姜小娘子,老爺吩咐了,今夜誰都不許進去探望公子,奴才不能違抗老爺的命令。”
殷恪從幻境中回神,他仍然跪在蒲團上,仰面見到面對層層疊疊的祖宗牌位,寂寥的風聲裏,滿天神佛,無一人能回應他的困惑。
他讀聖賢之書,悟治世之道,卻無法以一人之力,改變這髒污不堪的現實。
他伸手摸到了自己臉上兩行冰涼的眼淚。
“本娘子想去的地方,還沒有人能攔得住。”姜螢螢還在門外吵吵嚷嚷,用小身板去撞那兩人高的極為結實的紫檀木門。
“砰——砰——”一下一下毫不含糊,聽着就肉痛。
松煙生怕這姜小娘子把自己撞出什麽毛病來,到時候把姜府饒不了他,只好妥協:“小娘子別別撞了,我開門就是。”
姜螢螢沖進祠堂,跑到殷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前,正好對上殷恪流着淚的臉。
他本來就處在少年向青年轉變的階段,有種唇紅齒白雌雄莫辨的美麗,在這深夜的祠堂裏,借着天井灑下來的三分月光,他的眼角淺紅,眸色深深,像畫本子裏寫的看一眼旁人就能勾魂奪魄的妖孽。
姜螢螢一時看癡了,張了好幾次口,愣是說不出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