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07章 第 7 章
近日從天竺來了一群和尚,這日午後,太傅在東郊萬壽臺設下講經會,延請大梁衆位潛心研究佛法的學者,與天竺和尚交流切磋。
殷恪在講經會上大放異彩,對于大梁本土和天竺的佛學原典,他如數家珍,對答如流,得到諸位大師的一致贊許。
“傳聞數百年前的天竺佛學大師阿舍那陀,三歲能辨黍麥,七歲庭前講經,上至國王皇後,下至庶民百姓,無不心悅誠服,如今看來,十一歲的殷小公子并不遜色。”
“殷小公子乃文曲星現世,托生此地,是大梁之幸,亦是天下人之幸。”
“法太傅已是天下泰鬥,得殷公子這一愛徒,實在是如虎添翼,恭喜恭喜!”
連年近七十、一向不茍言笑的老太傅法曾,也對殷恪今日的表現贊許有嘉:“我這徒兒雖然聰慧絕頂,并不曾驕傲自滿,勤勉用功,一日不曾懈怠,有這般愛徒替我分憂,我這把老骨頭,終于可以歇一歇了。”
衆人恭維,殷恪卻依舊謙卑,沒有絲毫自滿得意之色:“恪尚且年幼,幸得太傅辛勤教導,才略有成就,萬萬不及諸位大師。”
講經會結束後,天已經半黑了,殷恪陪着法太傅走了一段路,聆聽近日教誨,與太傅分別,候在原處等馬車走遠了,立即返回自己的馬車。
“後日除夕,我要在宮宴上寫一篇吟誦新春的賦文,這幾日忙于講經會,沒有半分準備,明日後日學堂另有事忙……松煙,快些回府。”
殷恪在馬車上小憩了會兒,發現馬車逐漸停下,外頭很吵,松煙在車前說了什麽,他聽不太清。
“殷小公子!”
殷恪掀開簾子,着實吃了一驚,窄窄的街道兩側擠滿了女子,年齡各異姿容各色,下至垂髫小兒,上至七八十歲的婦人,都揮舞着手中的帕子,不停叫着“殷小公子”。
“小公子今日在講經會上把那幾個天竺和尚說的啞口無言!”
“小公子你看看奴家呀!奴家可喜歡你了!”
迎面砸來一塊不明物品,險些把殷恪高挺的鼻子砸扁,匆忙放下布氈,發現砸到車裏的是個圓滾滾的佛手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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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馬車門打開,松煙狼狽地鑽進車裏,伴随着許多香囊、荷包、瓜果零食,一道砸進來,兩人合力關上車門,馬車裏已經沒有了下腳之處。
“她們在幹什麽!”殷恪拂去衣袍上沾到的花生碎屑。
縱使習慣了被圍觀,也沒見過這麽誇張的場面。
“公子,我也納悶呢!聽她們所言,似乎是方才你在講經會上的表現,被侍從傳出去了,現在全城的女子,都在回府的路上堵你呢。”
殷恪的腦門一陣陣抽痛,他這幾日真是忙暈了,太傅出行必然前呼後擁,他再注意隐匿行蹤也是徒勞。
松煙卻不知想到什麽,“嘻嘻”偷笑:“古有美男衛階潘安,因為相貌太好出門被擲果盈車,今日從公子這兒見識到了。”
見殷恪臉色煞白,十分難堪的模樣,松煙不敢再笑,清了清嗓子:“公子,沒事的,想來她們只想一睹公子芳容,不敢造次……”
話音剛落馬車壁狠狠搖動,馬兒似受了驚吓,踢了前腿,周圍一片的女子發出驚呼。
“她們或許只想向公子表明心跡,然後自會離去,不會做出格的舉動……”
車窗布氈從外面撩起來,一只塗着大紅蔻丹的、珠圓玉潤的手伸進來,在空氣中亂晃,外頭女子的喚聲更清晰:“公子……公子……奴家好不容易才追到此處——唉唉唉,夫君你撐着我啊,別亂動,我快要掉下去了——公子,你便出來看奴家一眼吧……”
殷恪面色驚惶,貼着松煙,離馬車壁遠遠的,幸而馬車寬敞,那只手碰不到他,沒一會兒便縮回去。
松煙越發忐忑:“殷府的馬車由兵部督造,尚算堅固,可靜待救援,不至于人仰馬翻……”
車內一陣晃動,車窗布氈高高掀起,主仆倆眼看着一只巨大的西瓜從外頭被送進來,“噗通”砸到地上,瓜皮碎裂,滿地紅紅的瓜瓤。
一片死寂,向來有些潔癖的殷恪,覺得自己接下來半年都不會再想要出門了。
“咚咚咚——”座椅的木板下傳來敲擊聲。
殷恪瞳孔驟縮,脊背繃直,松煙也吓得不輕:“她們不會是,不會是要把咱們這馬車拆了吧……”
敲擊聲持續不斷,殷恪站到馬車中央,踩碎滿地瓜果,指着座椅:“你去,打開。”
“公子,我……好,好,我去。”
松煙渾身發抖,掀開座墊,翻開木板,立即跳開兩步遠緊緊抱住自家公子。
姜螢螢從裏頭鑽出來,大口呼吸,環視馬車四壁,緊張地問:“發生什麽事了?是不是有刺客?”
殷恪面色稍崩:“我還想問你發生何事?你為何會在我的馬車裏?”
“我也不知道。”
姜螢螢知道沒有危險,往暗格裏坐下去,撈起座椅旁一個看起來幹淨的蘋果,用袖子擦了擦,咬一口:“我就是在家裏的床上睡覺,不知為何,一覺醒來便在這馬車裏了。”
其實是在殷恪出門前,馬車停在烏衣巷中,她便在槐葉的協助下鑽進了車裏,講經會時,她就掀開布氈一角翹着腿看得津津有味。
“你在家裏睡覺,會戴上滿頭釵環?”
“哥哥,我想你帶我去玩嘛,”蘋果大半下肚,姜螢螢扒在木板上,對他露出無辜的眼神,“我去殷府,小厮們總說你不在家,你又不來找我,你是不是躲着我啊。”
“我沒有……”
馬車搖晃,外頭又開始吵嚷,只怕這馬車真會被擠到散架。姜螢螢身子小重量輕,忽地被甩到暗格對角處,殷恪蹲在她面前,緊張地看向她腳邊:“腳傷沒事吧?痛不痛?大夫不是說了不能亂跑嗎?”
“沒事呀,早就好了,你都多久沒見我了。”姜螢螢不忘啃完最後一口蘋果。
她丢了蘋果核,眼睛忽然亮起來,直起腰,收下窗外送進來的一盒雲香閣的糕點,對着外頭喊:“謝謝姐姐!”
殷恪無語道:“扔了,不許收。”
姜螢螢從他手裏把糕點搶回來,寶貝似的抱在懷裏:“為什麽要扔了,雲香閣的糕點可難買了,你不吃我吃!”
“公主駕到!閑雜人等,速速讓道!”
忽聞不遠處一聲尖銳嘹亮的通傳,馬車附近的聲音竟全都安靜下來。
不多時,那太監的聲音來到馬車前面,恭敬道:“殷公子,咱們三公主請您下車一敘呢。”
殷恪推開車門,街道兩側皆有衛兵鎮守,那些女子安安生生地分列而站,不斷拿眼睛偷瞄他,也是消停了。
三公主司馬鳶的車駕停在街道盡頭,有人跪下充當腳踏,一位通身華貴的小少女走下馬車。
司馬鳶與殷恪同歲,年方十一,是唯一皇後所生的孩子,較之其他公主皇子的地位更特殊。
她的容貌并不出衆,只是普通可愛的少女模樣,但從小跟着太後滋養出的一身氣度,沉穩大方端莊持重,實在矚目。
“本宮與殷公子有約,有冒失沖撞者,立斬之!”
聲音輕而有力,整條街道鴉雀無聲。
殷恪到公主面前行了一禮:“多謝公主相助,讓公主見笑了。”
司馬鳶比他矮上一些,凝眸片刻,不乏玩味地說:“你的美貌勝過許多女子,名氣又如日中天,日後出門,還是帶上幾個侍衛吧。”
殷恪并未應答,耳根卻紅了,公主緩緩道:“我并不只是為了替你解圍,是聽聞殷公子博學,心中甚為佩服,一直想要尋個機會,與公子結識,但每次宴會上遇見,總是匆匆忙忙,未能對話。今日我得了父皇的準許,出宮觀看講經會,再度,被t公子的風采折服,不知公子能否賞面,與我交個朋友。”
殷恪再三作揖:“幸得公主殿下垂青,恪自當願意與殿下結識。”
司馬鳶淺笑道:“回去換一身衣裳吧,兩日後,除夕夜宴再見。”
說罷悠然轉身,登上自己的車鸾。
殷恪回到自己的馬車,拂開穢物辟出勉強能坐的一個角落,蜷縮手腳閉上眼睛,不再發一言。
緊繃的神經放松之後,困意來襲,他的意識逐漸模糊。
馬車發動。
姜螢螢覺得還沒玩夠呢,就要回府了,看着明顯不願意說話的殷恪,心裏似有把小爪子在撓。
她把整盒糕點吃完了,撈起幾個繡工精致的荷包,一一打開。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每個字我都認得,哥哥,我厲害吧?”
“君住長江頭,我住長江尾……可是盛京分明就只有一條瀾江啊,這話是什麽意思,不懂。”
“山有木兮……”
姜螢螢磕磕絆絆地讀了幾個荷包裏的詩句,殷恪卻平靜無瀾,她瞬間就覺得沒意思了。
慢慢挪向殷恪,戳了戳他的臉。
殷恪仍舊閉着眼睛,眉心微皺:“手上有油。”意思是離我遠點。
姜螢螢玩心更盛,兩只手指捏起臉上軟肉,他的皮膚極好,很像一顆剝了殼的白煮蛋,她老早就想碰碰了。
只是平日在哥哥的威嚴之下,有賊心沒賊膽。
她盼望着殷恪阻止她,罵她一兩句也好,只要和她說說話就好,他卻只是嘤咛幾聲表示抗拒,把臉轉向車壁,向她敞開了大片的下颌脖頸。
姜螢螢更大着膽子捏捏他的鼻子、耳垂和後頸,他的身體漸漸放松,完全倚進馬車的角落中,呼吸悠長。
倒像是,睡熟了。
姜螢螢十指嵌入清涼如水的長發,編了一股辮子,用發尾掃他的臉,他皺眉轉醒,水潤的眸子睨她一眼,把她連同作亂的手一起抱進懷裏。
“別鬧了,讓我睡會兒。”
姜螢螢像被施了定身咒的孫猴子,一動不動,耳朵貼在殷恪的胸膛上,默默聽着有節奏的心跳聲。
想起先前松煙說:“不是公子不願意來看您,實在是年底事忙,太傅和學堂兩邊都走不開,公子都有好些天住在翰林院裏了。”她還以為是假話。
怎麽累成這樣呢,姜螢螢心疼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