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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三合一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三合一

今天之前, 就是打死言落月也想不到,冥婚竟然還能離。

這其中蘊含的道理,簡直就和“放屁前一定要脫掉褲子”、“專家終于培育出了在冬天也能生活的蚊子”一樣, 堪稱世界之第八大多此一舉事跡。

一時之間, 廟宇內外寂靜一片。

只有野風嗚嗚地掠過原野、以及淩霜魂侃侃科普的聲音, 成為這世界上的唯一動靜。

據淩霜魂所說,所謂“冥離婚”,他從前只在先人的雜談筆記中看過一回記錄。

那條記錄非常簡潔, 總共不超過三行字。

“假如伯祖父的溯源未出錯的話,這應該是一種雜居所衍變出的特殊風俗, 來自于人類和妖族的混血後代中的一小股。”

這種現象,僅會出現在雜居的混血後代之間。

畢竟,一般人類都紅事是紅事,白事是白事,兩者分得很清。

能把這兩件事給捏成一件事,生生辦成紅 白事的,便是因為融合了其他種族的文化。

淩霜魂現場解釋:“妖界之中, 衆妖以‘族’為單位,集成一個部落。”

兩族通婚, 往往代表結盟成立。

相應地,若要斬斷這段結盟關系, 就會将對方部族派來的男妖或女妖遣返回原族。

——哦,如果兩族關系特別不好, 也不一定會把活人完整地送回去, 可能就只送一顆原裝的腦袋意思意思。

言落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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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早對妖界簡單粗暴的作風有所耳聞, 但每次聽到相關消息的時候, 言落月還是挺慶幸的。

幸好, 她出生在已被人界同化千年之久的龜族。

都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

言落月深刻懷疑,妖界的龜族們,并不會像人界的龜族這樣佛系。

沒準在那邊,大家各個都是暴躁老哥,一言不合就來記殼槌。

巫滿霜仔仔細細聽課,認認真真思考。

“所以說,這些人族妖族的混血後代,繼承了一部分妖族風俗。每逢意見不合時,就會……離婚?”

“差不多吧,不過不是自己離婚,而是替祖先離婚。”

淩霜魂很講究地糾正了他的用詞。

“每逢重大矛盾時,他們就會查閱族譜、刨墳、從地裏起出棺材,再由兩個後人穿上喜袍,代替對應的先人舉辦離婚儀式。”

——想不到吧,活人不想過了可以和離,而死人的婚姻關系還能冥離!

巫滿霜:“……”

言落月:“……”

她感覺,這不應該叫做冥離婚,這應該叫做雲離婚。

即使是受過龐大信息洗禮的言落月,都覺得這風俗實在太陰間了。

——欺負死人不會說話是嗎,你們吵架,然後把老祖宗刨出來離婚???

言落月忍不住道:“這到底是什麽不肖子孫。難道他們的先人就沒有揭棺而起,掄起哭喪棒來,挨個錘扁他們的腦袋嗎?”

“不知道。”

淩霜魂無辜叉手,臉色不變地講了個冷笑話。

“你們看,這村子裏現在只有紙人,沒有活人,可能就是老祖宗們已經詐屍揭棺,掄爆過每個後人的腦袋了吧。”

在淩霜魂回憶起相應史料,追本溯源後,那個缥缈聲音的真實身份,也随之水落石出。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聲音應該是月老廟的執念。”

民間往往有些神異傳說,講得是某廟/某寺/某塔/某斷橋,格外适合年輕男女一見鐘情。

在凡人口中,這種現象叫做“求桃花很靈”。

而在修仙界裏,有一個專門的名詞來形容此事,就叫做“執念”。

“長久的、濃烈的情緒可以催生出執念。據我所知,有些寺廟大堂宜催人出家、有些樓宇宜點化狀元郎,有些月老樹下則宜訂終身……”

講到這裏,即使以淩霜魂身為史官的見多識廣,都不免眼角微抽。

“當然,像這種執念是給人辦冥離婚的月老廟,我也是第一次遇見啊!”

做史官真好,記錄的東西多了,什麽事都能碰到。

這其中,某人的緣故也是功不可沒。

淩霜魂感慨道:“小言,你可能真的有些龜蔔天賦在身上——下次,我們還一起出門。”

言落月:“???”

反思一下,你禮貌嗎?

就在一龜一鶴險些又要掐起來的當口,那凄幽的聲音,再次于月老廟內憑空出現。

它似乎并不在在意淩霜魂把自己的來歷扒了個底朝天,只是一個勁兒地催促他們,讓三人快快開始冥婚儀式。

“等不了啦……不想等啦……等不了啦……不想等啦……”

聲音傳入耳膜,引發大腦震顫起一陣微微的暈眩。

與此同時,廟宇內銀光閃爍,控制位置的陣法被不斷激活,讓整座月老廟颠簸得像是一艘航行中的大船。

言落月閉上眼睛,按了按耳根:“執念能強大成這個模樣,也是少見。”

在學堂裏,也曾有先生講述過執念相關的知識。

但按照馮小圓的說法,普通執念并無傷害能力。

它只能令人似有所感,或是加強心中本來就有的念頭。最多最多,也就是托個夢而已。

至于額外濃烈的執念,則會侵入神識,類似于民間傳說中的“鬼上身”。

……但這座月老廟,天知道它是怎麽和這些陣法産生聯系的?

言落月只聽說過執念可以奪舍肉./身,還沒聽說過執念能奪舍陣法呢!

“小言,別糾結了。”淩霜魂苦笑一聲,勸說道,“在今天之前,也沒誰能想到,月老廟還負責拆婚啊。”

丹頂鶴亮出翅膀維持平衡,在波動的廟宇裏,他如一張迎風的白帆般展開身體。

淩霜魂揚聲道:“冥離婚儀式罷了,不必催促,我們這就辦!”

半炷香後,月老廟的執念方收到信號,收起了颠簸抖動的神通。

“現在……就……開始……”那聲音陰沉地威脅道。

淩霜魂從紙人手裏接過喜袍,雙手一抖,露出血跡斑斑的綢緞衣料,分別遞給言落月和巫滿霜。

“你們先披上袍子,暫且忍一小會兒。”

這破廟既能随意更改他們站立的位置,又有淩厲的陣法作為守衛,甚至還不懼怕巫滿霜的毒性。

在沒有做好魚死網破的最終準備之前,還是先走一步算一步吧。

皺着眉頭披上喜袍,言落月悄聲問道:“冥……離婚儀式,你會主持嗎?”

看看衣衫上的斑斑血跡,言落月心中很是懷疑:之前那些穿上這件衣服的人,是否因為錯将“冥離婚儀式”辦為“冥婚”,才會遭逢不幸。

但這習俗實在太冷僻了。

若不是他們小隊裏有小淩史官,誰能猜出世上還有這麽完犢子的民俗啊!

淩霜魂硬着頭皮苦笑一聲:“伯祖父的記載只有三行字……我試着編一編吧。”

他仰頭看向高懸的房梁,語氣漸漸沉靜下來:

“它等了這麽久,終于等來我們三個懂行的人,總不會因為一點小錯就把我們怎麽樣的。”

言落月和巫滿霜各自披上紅衣。

他們三人圍成一個三角形,背心向裏,警惕地觀察着廟宇中的動靜。

見言落月和巫滿霜穿好喜袍,兩個被巫滿霜撕去面孔的紙人越衆而

出。

它們用黑洞洞的面孔“對視”一眼,然後分別爬進兩付敞開的滑蓋棺材裏。

與此同時,一聲極其細小的“啪”音,在空氣中響起。

“……”

巫滿霜眼睛上蒙着白紗,無法跟人交換眼神。所以,他在第一時間和言落月碰了碰肩。

淩霜魂站立的方位背對着棺材。

而巫滿霜和言落月則面向兩口棺材,他倆把細節看得清清楚楚——

在紙人爬入棺材的瞬間,它們的腳底板上,有一根銀灰色的絲線猛然崩斷!

原來,這些紙人都受一根貼地的銀線操縱。

難怪一路走來,它們的腳底板始終貼着地面摩擦,不曾擡起。

言落月眨了眨眼,覺得那銀線看着眼熟,似乎有點像……有點像……

對了,它有點像千面魔的經脈絲!

她轉頭給巫滿霜比了個口型:“千面魔?”

巫滿霜搖頭。

在魔界,會用類似絲線的魔物有很多。

即使他的傳承記憶裏包括了非常詳盡的魔物百科,也無法憑借一根絲線判斷對方的物種。

不過,他現在可以确定的是……

“魔物。”

巫滿霜對言落月做了這兩個字的口型。

沒有十成把握的事,他一般不會對言落月說。

現在既然敢開口,巫滿霜就能保證,那根絲線背後藏頭露尾的始作俑者,必然是一只魔物無疑!

嚯,好家夥,居然還真有魔物參了一腳。

言落月輕啧一聲,戰術後仰。

這廢棄的孤村也不知是什麽風水寶地。

居然齊聚了三千年前的戰備陣法、本土精怪月老廟的執念,以及魔界魔物的不明操作于一體。

三方勢力交縱錯雜,簡直都炖成一鍋粥了。

想到這裏,言落月不由自嘲着搖頭。

這月老廟上輩子沒準是一杯奶茶呢——書○燒仙草,半杯都是料。喝着像稠粥,混搭好味道。

淩霜魂伸手撚起供案上倒扣的龍鳳喜帖,喜帖剛一入手,他心中便微微松了口氣。

帖子不是一張,而是一摞。

說明需要代辦的離婚儀式有很多場,他們有着足夠的周旋時間。

不動聲色地深呼吸一次,淩霜魂鎮定道:“我們先把第一對新人……舊人的婚事離了吧。”

他左右手各持一張喜帖,先看向左手的龍帖,端聲念道:“胡兔叽!”

言落月:“……”

巫滿霜:“……”

這名字實在太過創新,短短三個字裏,竟充滿了哲學性和禪意。

它讓每個聽到它的人,都下意識陷入無盡的思考:這位胡兔叽的本家,究竟是狐妖、兔妖、還是雞妖?

淩霜魂清了清嗓子,提醒道:“胡兔叽!”

巫滿霜硬着頭皮點點頭:“我在。”

淩霜魂又看向右手鳳帖,這回念了個比較正常的名字:“趙紅兒。”

言落月應聲:“我也在。”

下一瞬間,淩霜魂将一條手臂化作白鶴的翅膀。

他宛如跳大神一般,以翅為鼓,在上面響亮地一拍。

鶴歌悠揚的曲調,于深夜的月老廟中響起。餘音袅袅,不絕如縷,愈發顯得此地神秘而詭異。

淩霜魂仰頸高歌道:

“三世不幸,結為姻親。

山水一程,山窮水惡。

前世相逢,今生不見。

斷緣——斷緣——斷緣——!”

一曲歌畢,言落月嘆為觀止。

又能敲鑼又能唱歌,作為一個主持離婚儀式的司儀,

淩霜魂實在做到了比結婚司儀還要賣力。

用一闕鶴歌拉開了這場離婚儀式的序幕,淩霜魂深深吸了口氣。

伯祖父的記載裏,關于冥離婚儀式的舉辦細節,僅僅有一句話。

——“婚禮三拜而成,冥離婚禮則三罵而止,可為當世奇觀。”

淩霜魂在心中暗暗估量道:離婚的話,應該就是按照婚禮步驟反着來。再把三拜換成三罵……好的,他明白了!

袍袖之下的拳頭握緊,淩霜魂定了定神,長聲呼道:“一、罵、天、地——”

巫滿霜:“……”

言落月:“……”

啊,你說什麽?

原來離婚儀式是這麽辦的嗎?

是不是有哪裏不太對勁兒?!

言落月覺得,這時候自己本應該說些什麽。

但這個由淩霜魂臨時編造的儀式,實在太過反直覺。

導致言落月除了一句“卧槽”之外,居然大腦一片空白。

……話說,一句“卧槽”,也算是她罵過天地了吧?

至于巫滿霜,更不用提了。

此刻,巫滿霜呆立原地,像是海島上屹立的巨石像,仿佛可以僵硬到天地的盡頭。

從他的站姿上來看,小青蛇初出茅廬就遇到這種離譜之事,顯然給心理造成了很大沖擊。

恐怕從此以後,巫滿霜對人世價值觀都會産生不小的誤解。

見小巫幹脆不罵,小言又罵得太俗,淩霜魂只好以身作則,現場替罵。

他清了清喉嚨,雙唇微啓,宛轉的鶴歌在月老廟四壁碰撞出悠長的回音。

一時間,只聽淩霜魂非常入戲地唱道:

“不開眼的老天啊,你何以把我和這殺千刀的配一程——”

言落月:“……”

實在沒忍住,言落月“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淩霜魂非常大度地說:“你可以笑得再大聲點,最好一邊笑,一邊罵上兩句。”

這樣就可以減輕他的工作量了。

妖族風俗敢愛敢恨,即使混血也是如此。

不管結婚離婚,在妖族的文化中都算喜事,所以笑上幾聲也沒關系。

“哈哈哈哈哈!”

聽到淩霜魂這麽說,言落月當真非常痛快地笑了出來。

言落月一邊笑,一邊揉肚子,至于罵人……小龜龜不太擅長這個诶。

用言落月的笑聲做拖延,淩霜魂的大腦飛快轉動,思考着下一個步驟應該怎麽承辦。

按道理來說,“二拜高堂”是婚禮的正常順序。

但要把它直接替換成“二罵高堂”,似乎有些邏輯不通暢。

畢竟,這破婚也不是家中高堂要拆的啊。

既然如此,那就……

淩霜魂氣沉丹田,悠揚的聲音傳得很遠:“二罵不肖子孫——”

他特意在子孫前面加了“不肖”兩字,這樣萬一儀式出錯,他也有個周轉描補的餘地。

二罵聲回蕩在又大又空的月老廟間,過于寂靜的反應搞得三人都心中沒底。

言落月小聲朝淩霜魂問道:“你确定嗎?”

這個步驟太特殊了,她還是覺得有點怪。

淩霜魂體态挺拔,身上衣服整理得無一絲褶皺,只有額頭上一絲冷汗正沿着皮膚滴落下來。

他面色鎮定若素,卻從唇縫裏擠出一個聽着都發慌的答案:

“我不知道具體習俗,所有步驟,都是我現場編的!”

像他這麽亂彈琴,無論月老廟做出什麽反應都不奇怪。

所以小言小巫,你倆先做好心理準備吧。

淩霜魂的态度實在太過坦然,言落

月一時為之絕倒。

言落月嘴角抽搐,退回原地。

巫滿霜忽然挪動腳步,朝她靠近了些,然後扯住她的袖子,輕輕地搖了搖。

由于無法用眼神跟人交流的緣故,巫滿霜通常會用肢體語言傳遞信號。

這一刻,并不是巫滿霜有了什麽新發現。

僅僅是他察覺了言落月內心輕微的焦躁,所以他碰碰她的袖子,想要安慰她。

在三人急切的等待中,月老廟終于有了反應。

被安靜擺放在牆邊的紙人裏,有兩只主動出列。它們的雙腳挨着地面,一步步摩擦着往前走。

兩只紙人行到棺材面前,就撲通一聲,直板板地跪在地上,腳心仍然緊緊貼地。

由于這個姿勢太過扭曲古怪,兩只紙人的小腿都折得扁扁。

看樣子,它們就是預備上前挨罵的不孝子孫了。

呼——淩霜魂賭對了。

言落月趕緊道:“小淩?司儀?快罵快罵。”

淩霜魂一瞪眼睛:“不是應該你倆罵的嗎?”

言落月破罐子破摔道:“可我倆都不會罵,而且罵不到點兒上啊!”

“……”

司儀淩霜魂,罵罵咧咧地接過了替罵的工作。

他打開随身的水囊喝了一口,潤了潤嗓子,這才嗓音洪亮地歌唱道:

“沒能耐的兒孫啊,你怎麽今兒才想起斬斷這姻緣繩——”

言落月:“噗嗤。”

淩霜魂一眼望去,發現連小巫都在鬥篷下低頭偷笑,可見是完全跟着言落月學壞了!

兩個紙人被淩霜魂訓斥一番,肩膀微微收攏,表現出很慚愧的樣子。

它們朝兩具棺材磕了個頭,站起身來,之前被壓得扁扁的腳杆仍然沒有複原。

就用這扁扁的小腿作為支撐,紙人們一步一蹭地站回原來的位置。

那麽現在,冥離婚儀式就只剩下最後的,也是最重要的一個步驟。

淩霜魂咬了咬牙,鼓起不亞于破釜沉舟、背水一戰的勇氣。

白鶴用自己清潤高亢的音色揚聲道:“夫、妻、對、罵——”

言落月:“……”

巫滿霜:“……”

即使對于最後一步早有預料,但是這突如其來的騷,還是差點閃了兩人的腰。

見他倆一個低頭,一個捂臉,久久不曾動作,淩霜魂痛心疾首,深感自己誤上賊船。

“你們不會……連這個步驟也要我來代罵吧?”

要真是這樣的話,照淩霜魂看,月老廟就多餘把這倆人抓進來。

幹脆讓他一個人自辦自演,自夫自妻,自己再當個司儀。

一人唱轉三臺戲,一個晚上過去,多少對兒新婚夫婦都他能給辦離!

即使隔着一段距離,言落月都能聽清淩霜魂磨牙的聲音。

握拳壓了壓嘴角,言落月莊嚴道:“不,這就不勞煩小淩你了,你喝口水,先歇一會兒吧。”

話音剛落,巫滿霜便無助地擡起頭來。

在這個環節裏,“夫妻”前綴其實很無所謂,本質上跟小孩子扮家家酒沒有兩樣。

真正讓巫滿霜為難的,是後面的“對罵”要求。

罵人話他學過兩句。讓言落月來罵他,那也可以。

但若要讓他反過來……

從巫滿霜的表情來看,要是能夠避免這一遭糾結,小青蛇簡直恨不得當場割斷自己的舌頭。

“……”

信息網絡時代,有人總結過一條定理,叫做相對尴尬定理。

當對方的尴尬量遠超過你時,你就會心平氣和,甚至覺得一切都是小事情。

此時此刻,

這條定理就在言落月身上展現得淋漓盡致。

本來嘛,一想到要和巫滿霜互罵,言落月心裏很是有些為難。

畢竟,巫滿霜是條非常實心眼的小蛇。

不管平時言落月怎麽逗他,巫滿霜多半都會信以為真,然後一心一意地照做——甚至直到現在,他還在一絲不茍地學習貫口相聲《報菜名》。

這樣一個給個棒槌就當針的小朋友,要是罵他幾句被他當真,那蛇蛇該多麽傷心啊。

不過,一看到巫滿霜此刻尴尬超标的模樣,言落月瞬間來了靈感,整個人都好了。

甩脫尴尬,一身輕松的言落月,甚至還有心情跟巫滿霜逗悶子。

言落月握拳擋在唇邊,偷笑一聲,小聲催促巫滿霜:

“沒關系,放膽罵我就是了。你是不會罵架嗎?要不然我教你兩句?”

巫滿霜拼命搖頭,發梢甩出一片殘影,幾乎模拟出了搖頭模式下,高功率電風扇的七分風采。

言落月壓了壓唇角,不動聲色地調侃道:“我記得你從前很會罵的啊,當初咱們第一次見面……”

第一次見面時,巫滿霜被修士誤認為魔蛇,抓起來裝進籠子裏。

而小青蛇慘遭逮捕的前提,就是因為過于好學,生動形象地模拟了一句口語“格老子的,日你奶奶個腿”。

據當事修士回憶,該青蛇罵人時不但字字對應,而且連口吻都模仿得惟妙惟肖,就差沒長出兩條手插個腰了。

巫滿霜:“……”

聽言落月提及過去的黑歷史,巫滿霜瞬間變色。

唰地一下,像是有透明的小精靈給巫滿霜塗上了一層紅顏料,從額頭一直紅到耳朵根。

言落月甚至懷疑,自己看見了巫滿霜臉上蒸騰而起的白色熱氣。

要是此時把手掌放在小青蛇兩頰貼一貼,那絕對是個頂級的暖手寶。

揶揄一笑,言落月道:“那,我就先罵你了?”

巫滿霜劫後餘生般長出一口氣,忙不疊地連連點頭。

言落月一字一頓、指名道姓地念道:“胡兔叽!”

她雖然嘴裏讀着這個名字,但左手的拇指和食指卻交扣起來,圈在右手手腕上,比出了一個手镯形狀。

言落月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經地罵道:“你可愛死了!”

“!!!”

猝不及防地,巫滿霜猛然擡起頭來。

他其實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不論聽到什麽樣的指責,都有承受能力。

但言落月還是輕而易舉地擊穿了巫滿霜的心理防線。

這句“痛罵”完全出乎巫滿霜的意料,卻又是如此的合理合情。

月光從不刺傷別人,它只會溫柔地灑遍你的周身。

白紗之下,被直白誇贊“迎頭痛擊”的巫滿霜,無措地張大了眼睛。

他看見言落月把手背在身後,正得意地沖着他笑。女孩兒雙眼晶亮,神采飛揚……

先前她說要綁架他、要讓他去學貫口《報菜名》時,也都露出過一樣的表情。

像是在死寂的大地上灑落一把紛飛的雪片,瑩白皎潔,卻并不冰冷。

要是能把“雪花”接在掌心,就會發現它們并不是入手即化的晶體,而是蓬松柔軟的鵝絨。

白絨絨們溫暖又潔淨。

若把它們收集起來,堆成一個小窩,即使是最怕冷的小蛇也可以躲在裏面,安然地度過一場凜冽的寒冬。

下意識地,巫滿霜喃喃回答道:“我……我原本不可愛。”

更沒有可愛死了。

真正可愛死了的,是言落月才對。

他是因為曾經被佩戴在她手上的緣故,從她身上借來一絲溫暖的力量,才因

此變得有一點點可愛。

巫滿霜的上身微微前傾,正打算說點什麽——要是學着言落月的說法,“罵”她一句,那巫滿霜覺得自己可以做到!

忽然,巫滿霜眼神一凜,瞟向棺材尾端。

即使隔着一層白紗,言落月也感受到了對方雪亮銳利的目光。

心念電轉,巫滿霜抓住言落月的袖子,用戴着手套的指頭,在她掌心裏劃了幾下。

言落月收到信號,會意地點頭。

他們倆罵架罵得并不激烈,到後來,更是許久沒有發出動靜。

月老廟大概對此十分疑惑,不理解“夫妻對罵”環節怎麽會如此無趣。

地板小幅度地抖動兩下,吱呀吱呀,仿佛在發出無聲的催促。

淩霜魂閉上眼睛,揉揉眉心處的朱砂印,無奈地給兩個怨種朋友做描補。

他深吸一口氣,睜着眼睛說瞎話道:“好,我們現在可以看到,舊郎和舊娘之間正在說着悄悄罵……”

言落月:“……”

巫滿霜:“……”

無論是“舊郎”、“舊娘”這種極具槽點的稱呼,還是“悄悄罵”上蘊含的文字藝術,都十分令人嘆為觀止。

言落月不由感慨:在移花接木這門功夫上,淩霜魂真是修煉到頂了。

月老廟或許有着将信将疑,但終究還是被淩霜魂的糊弄學打動,地板急促的抖動也重新平息。

淩霜魂松了口氣。

夜長夢多,為了防止月老廟回過神來,他趕緊帶領兩名扮演者跳進下一個環節。

“禮成!請舊郎、舊娘拿起剪刀,剪斷紅花結——”

這回無需淩霜魂提示,言落月和巫滿霜主動走近供桌。

兩人拿起那柄鏽跡斑斑的大鐵剪刀,将刀刃湊近了兩具棺材上拴着的紅綢花。

若不是窗外陰沉的天色、廟內十來個慘白的燈籠,以及一動不動,觀禮時都不曉得鼓掌的紙人……

這一幕看上去,還真挺像是紅娘牌棺材的剪彩儀式。

淩霜魂盡量把動嘴的環節都包攬下來。

鶴妖振袖而歌,風節翩翩,就是唱的臺詞聽起來不太對味兒——

“你這冤孽種子啊,我們從此一刀兩斷,恩斷義絕~~~~”

淩霜魂一邊唱着,一邊拼命給言落月和巫滿霜打眼色示意。

在肢體語言的輔助下,兩人咔擦落下剪刀,将陳舊的紅綢一刀兩斷。

破爛的大紅花像只被一刀砍斷脖子的公雞,無聲無息地歪垂在地。

就在這時,兩根細線悄然沿着木板的接縫,攀上了棺材的邊緣,粘結住了兩個紙人的腳底。

伴随着刺啦刺啦的白紙摩擦聲,兩具一直躺在棺材裏一動不動的紙人,像是獲得了生命一般活動肢體,原地坐起。

剎那之間,言落月猛然拽開巫滿霜腦後的紗結。

與此同時,巫滿霜一把脫下自己右手的手套,搶身上前,一把抓住了那道銀色的細絲。

這根銀線質地堅韌,而且極其鋒利。

它剛一碰到巫滿霜的手掌,效果好似一般人空手迎白刃,瞬間就在巫滿霜的皮膚上豁開一條筆直的血口。

對于掌心傳來的疼痛,巫滿霜不以為意,反而将銀絲握得更緊。

他的目光好似一對雌雄雙劍,藏鋒十年,一朝出鞘,筆直地射向細線盡頭的方向。

一時間,湧流的鮮血就像是房檐上彙聚的雨滴,又好似斷了線的珠子,沿着絲線滴答落在木地板上,眨眼就聚起了水窪似的一小灘。

說時遲那時快,從言落月扯下巫滿霜蒙眼的白紗,再到巫滿霜死死攥住對手的絲線,整個過程兔起鹘落,不過發生在短短的一秒鐘之間。

“……嗯?”

忽然,言落月聽見有個清越悅耳的男聲,發出一道感慨般的疑音。

那聲音無頭無尾,不辨來處,分不清是從哪個方向傳來。

它好像來自四面八方,又像是只在言落月腦海裏響起,是過度緊張之下自動腦補出的幻覺。

下一秒鐘,巫滿霜猛然松手。

那根銀線已經深深埋入他的肌理,再過一兩次呼吸的功夫,甚至可能鋸進他的骨頭。

銀絲顧不上再去操縱紙人。

它飛快地縮回地下,不見蹤影,仿佛在剛剛的拉扯中受了驚。

巫滿霜閉上眼睛,即使沒有看見,也能在腦海中描摹出言落月擔心的表情。

他乖乖遞過自己的左手,第一時間宣布:“皮外傷,沒有事。”

言落月把一大團藥膏拍進他的手心。

看看那坨明顯過量的傷藥,巫滿霜表情有點無奈,但他還是按照言落月的意思,用甜滋滋美味丹在傷口上厚厚地抹了一層。

淩霜魂湊上前來:“怎麽樣,摸清它的身份了嗎?”

巫滿霜點頭,面沉如水:“不怕我的毒,也不怕我的視線……是左旋螺魔。”

理論上說,巫滿霜至今還沒遇到過能免疫他的毒性的存在。

只要通過毛孔、黏膜、血液相接觸,幾次呼吸的時間裏,毒性就會初步見效。

剛剛巫滿霜握着對方的絲線快十秒鐘,整段銀絲都被浸泡在他的血肉裏。

普通人要是被這麽泡上一下,不說神經壞死,也該動作遲鈍了。

而那魔物之所以不受影響,是因為銀絲根本不是它的經脈,也不是它身體內的運輸管道。

——實際上,那根絲線是左旋螺魔的殼。

這是一種防禦力極其強大,可以跟龜族互拜把子的魔物。

它的外表神似田螺,軟體上覆蓋着一層堅硬的殼甲,露出的封口卻比田螺更小,只有大拇指甲蓋那麽大。

因為它的“螺紋”全部向左擰轉,所以該魔物被命名為“左旋螺魔”。

言落月制作過“左旋螺魔”的魔物卡,知道這種魔物的特性。

她恍然道:“難怪它不怕你的視線。”

因為,左旋螺魔根本就不長眼睛。

——所以說,只要沒有道德,就不會被道德綁架。只要先把自己戳瞎,就不會被美杜莎石化。

無數根質地相同的銀絲,共同擰成這種魔物的螺殼。

這些銀絲異常鋒利堅韌,而且還具備一定彈性。

在螺殼最外層,還有數十到上百根“絲線”,進可攻退可守。

它們平時隐藏在大部隊裏,看起來像是螺殼的一部分。關鍵時刻,則可以作為攻擊武器彈出,割爛對手的血肉。

等把獵物搗成肉泥後,左旋螺魔再用絲線收集起這些血肉糊糊,将食物喂進頭頂那個不足指甲蓋大小的孔洞裏。

“稍等一下。”這回換成淩霜魂提問了,“它渾身上下只有腦袋上打了孔,那它的排洩問題怎麽辦?”

巫滿霜想了想:“據我所知,它吃東西和排洩都是共用一個孔……也可能那不叫排洩,叫做嘔吐?”

“對了。”言落月想起之前那個男聲,“你們剛剛有沒有聽到其他人的聲音?”

巫滿霜和淩霜魂均搖頭以對。

“那可能是我聽錯了吧。”

此時,巫滿霜已經重新綁上蒙眼的白紗,手上的傷口也合攏結痂。

而這座反應總是慢半拍的月老廟,似乎直到此刻,才接收到關于血腥味的信號。

然後,它就忽然發了癫狂。

“滾……先不許吃……”

月老廟發怒般

顫動起來,門扉和窗扇反複打開又合上,好似一個人在重重地喘着粗氣。

“我的儀式……儀式……還沒完成……不許你碰……”

咦,月老廟和那只左旋螺魔起內讧了?

木地板上,陣法的銀光閃過。

月老廟頓時更加暴怒:“沒讓你碰它……不聽話……不聽話!”

言落月和淩霜魂交換了一記眼神。

剎那之間,先前所有的謎團,都在對手三言兩語的争執中迎刃而解——

言落月徹底明白過來:

原來月老廟執念所影響的,并不是此地殘留的陣法,而是那只左旋螺魔。

它也無法直接操縱陣法。

完全是通過控制左旋螺魔,間接使用左旋螺魔的絲線,才能把陣法開啓或關閉。

這對妖魔形成了一種奇妙的共生關系:

左旋螺魔不懂人類的陣法,只能聽從月老廟的號令。

月老廟拐不到主持儀式的人類,便用左旋螺魔操控的紙人作為誘餌。

被引來此處的人類或妖族,一旦做錯了冥離婚儀式的步驟,就被左旋螺魔當做食物吃掉。

這套合作關系嚴絲合縫,宛如兩個結合緊密的齒輪,絲絲相扣。

唯有被誘入荒村的修士與凡人,成為齒輪下無聲湮滅的血肉餌料。

眼看月老廟把脾氣鬧得聲勢磅礴,言落月心中不由一動。

這對狼狽為奸的拍檔,看起來并不是完全合拍。

既然如此,那能不能設法加深它們之間的矛盾,讓這對妖魔徹底撕破臉皮?

言落月扯了一下巫滿霜的袖子,對方立刻會意,将掌心攤平在言落月眼前。

看着小言在小巫手掌上奮筆疾書,淩霜魂好心提醒:“用袖子蓋着點。”

月老廟懂得操縱陣法,應該有點文化,或許能看得懂兩人在寫什麽。

沒等淩霜魂轉完這個念頭,言落月就扭頭粲然一笑。

“沒事的。”她自信滿滿地說道,“我們寫的是拼音。”

看吧,她選擇從九九乘法表開始,給小蛇科普九年義務制教育,果然是對的。

——這一刻,知識的光輝同時在兩人臉上閃耀。

反觀向來博學的鶴族史官,他此時目露茫然,宛如一個沒有拿到小學畢業證的失學兒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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