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章
第 44 章
周明夷迎着深秋的寒風,登上新城的城牆,方才一番鏖戰,發帶被流矢切斷,于是他任由墨發在空中肆意翻舞,登高臨下,寂寥滿懷。直到城牆的另外一側,傳來了一輕一重的腳步聲,周明夷回首溫言道:“馮先生也睡不着嗎?”
“是啊。”馮先生裹緊身上的外袍,他年紀大了,冷風一吹,早年在邊關受過傷的腿部就冷浸浸地疼,也曾求醫問藥,總不見好。
“越是想要計劃周詳,卻總會發生變故,是我們曾經低估了那位道人。如今打聽得如何了?”馮先生裹緊了身上的鬥篷,依然覺得空氣冷冽。
“那位道人蹤跡難覓,似乎有人故意替他遮掩行跡。回來的探子只是說,河南一帶自五年前起就一直災禍不斷,先是天幹地旱,後是洪澇不休,以至于田裏絕收,遍地餓殍。總算盼到風調雨順的年景,卻碰上疫病肆虐,十室九空,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這位神奇道人就在此時好似憑空出現,施藥救人,不求回報,如今兩年有餘。這位道人極少露面,據傳言道人儀态不凡,慈悲心腸,更是引得無數民衆對其來歷猜測不斷,直說道人是神仙下凡,因而道人在當地名望甚重。”周明夷嘆氣道。
“道人救人于困厄,實乃義舉,将軍為何嘆息?”馮先生詢問道。
周明夷手掌的摩挲着牆磚,感受着城磚粗粝冰冷的手感:“此人恐怕并非善類,根據探子回報,這道士來歷蹊跷,自稱雲游四海,燒符入水,患者只需将符水一飲而下,配以丹藥,若是心誠之人,必可藥到病除。道士救治之人,痊愈者竟然十有八九。若有身故之人,便是此人心不誠則不靈。”
馮先生道:“丹藥是治病的根本,燒符是蠱惑群衆的手段,看來此人目的是收買人心。”
“馮先生所說不差,我正是憂心道人此舉。”
“方才我聽将軍說,現今河南一帶的民衆奉他若神明,假若他要與我們為敵,只需動動手指,自有信徒替他向我們揮拳過來。”馮先生嘆道,“若是此道士的勢力為朝廷所用,我們卻不知其深淺,我們據守新城,恐怕危險了。”
周明夷倏然露出點笑意:“馮先生,道人是敵是友,三日後可見分曉。”說罷,這才從懷中取出一封書信遞給馮先生。
馮先生匆匆掃過,面露喜色,旋即新添三分憂色。
“對方有心結盟,必然有備而來,老夫對此人一無所知,因而對此事探不到底,将軍對結盟一事應當慎重。”
馮先生瞪着渾濁的雙眼看向周明夷,周明夷正在思索,沉吟片刻:“對方既然主動示好,我們不明底細,眼下也只能以不變應萬變了。”
烏雲沉沉壓着月色,狂風舞動得更急了,眼看就要落雨了。周明夷溫言道:“馮先生,此事我已有決斷,我先送你回去吧。”
三日後,對方果然如信中所說,使者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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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早已正襟危坐,等待來使,周明夷食指輕輕叩擊桌面,百無聊賴地看向門口的方向,只見孫一千将來人引至周明夷的面前。
對方顯然對自身安全頗為自負,竟然單槍匹馬而來。那人站定後不卑不亢地站定,迎接四下裏探尋的目光,來使身形瘦削高挑,穿着一身灰色粗布鬥篷,內裏是尋常游俠的裝扮,他将罩在頭上的兜帽緩緩摘下,熟悉的臉龐出現在周明夷的面前。
粗粝的風沙磨砺了他的臉龐,一年前的矜貴稚氣早已盡數褪去。
若非仔細辨認,極難将眼前此人與先前名滿京華的公子哥聯系起來,整個人脫胎換骨似的站在周明夷的面前,完全不似先前的纨绔模樣,周明夷被驚得說不出話來,反而是對方率先向前利落地拱手:“周将軍一年不見,英姿依舊啊。”
周明夷心中震驚,早就認出那人,面上不露聲色:“我何時何地與你見過。”
“七月半,明月松岡。”明玉露齒一笑,滿意地将周明夷面上的微微訝色收入眼底。
明玉落落大方地環顧四周,說道:“小可有些肺腑之言,想和周将軍促膝長談。”
周明夷這才想起,明玉還未自報家門,在座之人一頭霧水,正在等着自己引薦,卻又想起明玉尴尬身份,只好讪讪地住嘴了。
明玉眨了眨眼,直直地看向周明夷,周明夷只好輕輕咳嗽一聲,道:“我與這位公子曾有一面之緣,不過提及兩家淵源,卻是由來已久。既然來者是客,你們不可輕易傷害這位公子。”
明玉心中懸着的大石落了地,看來黃育芩所說周人傑謀逆案是真的了,所幸這位小周将軍通情達理,看來不會移恨與他。
“明玉,你可知我是誰?”周明夷見衆人散盡,好笑地看向明玉。袁森,馮先生和李鋒聞言皆是滿臉愕然,孫一千将手扶在劍柄上。
明玉:“……”
明玉歪着頭,看向周明夷,口齒清晰道:“周人傑次子,周明夷,世人都說令尊在黃相的示意下,為我大哥所害,下了诏獄。”
“那你為何還敢來自投羅網?”周明夷不動聲色道。
“你連黃相之子都能放過,我又何其微不足道。”明玉笑了起來,仿佛又有當年京華城中纨绔模樣。
提及黃育芩,周明夷的臉上的笑容剎那凝滞,當日黃育芩留書而走,只說後會有期,眼下他的舊友現身,自己卻為何避而不見?
明玉察言觀色,內裏卻是玲珑心腸,笑道:“他已經回京了。”
京中自然有他的雙親手足,比起同自己一處,不知強過多少倍,更不用提錦衣玉食,高屋軟枕。周明夷心中雖是這般想着,然而心中始終散不開悵然若失。
周明夷擡眸,卻見明玉饒有興致盯着自己,随口道:“當初你與黃公子辭行,言明自己前往西域,卻又為何折返,如今以這幅面目出現。”
“我嘛,閑散慣了,東游西蕩,随遇而安,戈壁黃沙,大漠孤煙,看得煩了。近來沙漠盜賊猖獗,連老練行商都夾着尾巴晝伏夜出,實在是危險乏味。後來折返行至河套,卻染上疫病,為一道人所救,跟着他返回中原,後來行至河南,便于他分道揚镳,臨別之前我正想投桃報李,替他做一次說客。”
明玉說完,似笑非笑,一副愛信不信的神情,周明夷自然不會盡信,冷哼一聲。
明玉環顧四周,不動聲色地打量衆人,心中想起黃育芩囑咐。不茍言笑的年輕将軍應是孫一千,李鋒便是無事也挂三分笑的那位,在場唯一一位老者便是馮先生了!
“你直說吧。”周明夷明白明玉的意思,“在座的人都是我的親信。”
既然周明夷這麽說了,再遮遮掩掩未免不夠誠心。
“你們和我們聯手,不如就就此殺入京城,奪下江山,到那時,你是開國君主,我是開國功臣,也算是美談一樁。”
周明夷古怪地看向明玉:“你同母大哥原本便是朝廷重臣,家中世代勳貴,又何必跟着來歷成謎的道士混呢,現在竟然還需要親自出馬尋我這個反賊結盟。”
明玉嘆了一口氣:“凡是勳貴之家,保證阖家大族不滅,唯有兩頭下注,現我哥哥聖眷正濃,可惜當今聖人喜怒無常,兼且朝廷朝不保夕,若不能提前找到生路,大廈傾覆,重擇良木恐怕為時已晚。”
聞言,袁森心中一喜,旋即莫名不安又湧上心頭。這明公子的托辭竟與黃公子的托辭毫無二致,莫非京中世族子弟都愛以此行騙?
“明公子莫非真當我們是三歲小兒,僅憑你寥寥數語,便同意與你們結盟?我說你是朝廷派來的暗樁,倒是更為合理些。如今內帑空虛,軍民疲弊,可若是孤注一擲,未必沒有勝算。況且信衆雖是烏合之衆,但操練得當,未必不是可以忽視的助力。如此即可保全家族效忠朝廷,忠孝兩全的名聲兼得豈不是更佳?”
三歲小兒的袁森:“……”
餘者聞言,神色俱變。
孫一千更是直接站起,只要周明夷一聲令下,他便即刻将人拿下。
周明夷說得極慢,黑曜石般的眼眸細細地打量着明玉神色。
明玉瓷器般的微笑面容終于出現了細碎裂紋,嘆氣道:“我原先本不該聽毓英的鬼話,企圖随便編出三兩句話敷衍搪塞。如今實話說與将軍,小皇帝當下刻意整治世家大族,我們黃相一黨便是那掌中刺,他已然覺得我們掣肘。”
“如果黃相願意自斷臂膀,散逸黨羽,聖人未必沒有寬仁之念,何必大費周章。況且黃相一黨,亦是國家股肱之臣,聖人必存愛才之心。”李鋒也站了起來。
明玉搖頭苦笑:“黃相地位卓然,平穩落地已是奢望。煊煊赫赫二十餘年,眼紅心熱相府之人不在少數,恐怕只要示弱于人三分,便要被撕成碎片了。更不怕說句揭短的話,鮮花着錦,烈火烹油這些年月,門生家仆欺男霸女之事亦是不在少數。”
明玉一番剖白,衆人皆默然不語。明玉便繼續道:“若非現今連年災荒,疫病橫行,朝廷和小皇帝無暇他顧,否則早就騰出手來,料理我們。”
周明夷與馮先生互相遞了眼色:“明公子言辭懇切,可是黃相只派出纨绔聲名在外的明家二少過來談判,怎能取信與我?”
明玉聽完之後也不惱,周明夷這番說辭,看來是同意了自己方才的說法,自己的一番功夫沒有白費,他微微笑道:“我既是說客,也是人質,這樣的誠意還不足嗎?”
周明夷上下打量了一番明玉,只見對方小心翼翼地啜着杯中之水,俨然矜貴公子的做派。
盡管一路風塵仆仆,但是明玉的一身裝束也是尋常的樣式,若是仔細看來,身上所着衣衫,盡是精棉所制。
這樣的人主動前來為質,恐怕是供着個祖宗了。
明玉皺着眉頭,眼前茶湯粗劣,杯底沉着渣滓,他一路風塵仆仆,如果不是口渴至極,斷然不會飲用。等他放下手中杯盞,卻幽幽地嘆了氣,周明夷分明接納了他,心中卻愈發沉重。
原因只在于明玉此番前來,竟是全然瞞過家中父兄,矯飾黃相意思,取信在座之人,只為自己掙一個全然屬于自己的前程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