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章
第 43 章
“将軍!”李鋒見周明夷頻頻走神,提高了音量。
周明夷拉回自己的思緒,換了坐姿,目光投向李鋒,李鋒嘆了氣:“趙國公率領的禁軍退走了。”
周明夷對這個結果毫不意外,孫采采截斷他們的補給的消息給了他們重重一擊。
馮先生撚着花白的胡須,正色道:“如今已過秋收,兵肥馬壯,不如趁勝追擊。”
周明夷笑道:“正是。”
袁森正巧帶兵前來,替周明夷他們添了一份助力。袁森與馮先生原是舊識,如今遠道而來,馮先生喜出望外,對袁森照顧至微。周明夷自稱世侄,對袁森禮遇有加。因此不拘真情假意的和樂融融,讓袁森獲得了歸屬感。
袁森在校場上攔住了周明夷的去路,悄聲對他說,有話代黃育芩轉達。
周明夷駐足表示願聞其詳,袁森卻說要另尋說話的地方,周明夷只好跟在袁森的身後左拐西折,尋了一處僻靜的湖岸邊。
袁森見四周無人這才連連跌足,開門見山道:“那日黃公子一人一騎前往宛州尋我伸出援手,我料想戰況危機,又受黃公子鼓動,奮不顧身地在趙國公的眼皮底下投靠了将軍,然而我并不後悔。”
周明夷不解他的用意,于是袁森只好繼續道:“後來我才醒悟,自己是上了那位黃小公子的當,如今我說出來,以防将軍也受到他的欺瞞。”
周明夷道:“世叔如何得知自己受騙。”
周明夷不問還好,一提起此事,袁森言辭激動起來:“黃公子離別前晚尋我飲酒,酒至半酣,我突然察覺渾身酸軟無力,口不能言,意識卻清醒着,而黃公子卻行動自如,我想必是酒壺中令有乾坤。黃公子見我渾身不能動彈,便将自己出京後的遭遇盡數說了一遍。那黃毓英還假惺惺地讓我不要離你而去,即便他無功名在身,但也能背倚相府幫上咱們些許小忙。黃公子替咱們畫了好大一張餅。”
周明夷思索片刻,明白了黃育芩的用意,原來黃育芩替自己在袁森面前描補好了之前的謊言,将所有的責任都攬在了自己的身上。
“黃公子随心所欲,曾經托辭替相府前程考慮,然而兜兜轉轉下來,他的目的自始自終只有一個。”袁森面露困惑道。
周明夷聽得袁森這般說,自然知道他是想說黃育芩最終選擇了他周明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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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公子他還說了什麽?”
“假以時日,定會再見。”
周明夷左思右想,決定将此事盡數告知馮先生他們。
周明夷說完,除了與袁森交流頗多的馮先生早就察覺些許蛛絲馬跡,因而波瀾不驚。孫一千與李鋒二人面面相觑,一時竟然不知說些什麽才好。他們起事之初,打着順應天命,為民請願的旗號,如今折騰一番,竟然搖身一變成了相府公子的同黨。如果事情傳出去,還怎麽服衆。
“那日我就說黃毓英定然狡猾奸詐,不如就地處理了,你……偏要耳根子軟。”孫一千怒道,留下黃育芩是周明夷決定,他不敢向周明夷發作,便只能手指着李鋒。
“我怎麽知道黃毓英包藏禍心了。”李鋒委屈申辯,“況且黃毓英在城中多日,并無逾越之舉。若是早知今日,我定然提早動作。”
“你說得好聽,平日裏可沒有少和他稱兄道弟呢。”孫一千繼續陰陽怪氣。
“說到稱兄道弟,你家采采——”李鋒一時不察失言,牽連出了孫采采,便連忙住嘴了。
孫一千梗着脖子道:“今日過後,我自會嚴加管教我的親妹,不勞李将軍費心。”
孫一千與李鋒二人你來我往,更像對周明夷的指桑罵槐,周明夷捂着腦袋轉頭看向馮先生。
馮先生心中暗道,莫非黃徽文兩頭下注,如今京中朝廷內帑虛空,地方豪強脂肥膏滿,卻不能收為己用。反觀起事義軍,得道多助,尚有一搏之力。世家貴胄,為保家族長盛不衰,必會分開下注,念及此處,馮先生心中稍微安定下來。
于是馮先生制止了孫一千與李鋒的争端,将此事輕輕揭過。
時光荏苒,鬥轉星移,時間走過了秋冬春夏,人間卻像換了一個天地。
周明夷皺緊眉頭,看着面前的沙盤。
“當初趙國公和曹國舅來勢洶洶,兩三下被我們打散後,反而是京城那邊,被黃相那邊搶到時機,清洗了一批元老貴族的勢力。現在黃相只差進一步挾天子以令諸侯了!”
馮先生幽幽嘆道,“朝廷元氣大傷,想必三五年之內再無騰出手找我們的麻煩的機會了。如果孫一千和李鋒的捷報傳來,說不定便可等到朝廷的招安的诏書了 。”
周明夷凝目注視沙盤,孫一千與李鋒正在攻打雁城,如果坐等诏書,自己與馮先生又何必多此一舉,派出孫一千與李鋒呢。
與此同時,黃育芩與黃徽文促膝而談。黃徽文看着将近一年半未見的兒子,臉上并未露出欣喜的表情。
“父親,我聽聞朝廷現下有招安周明夷的想法,我日夜憂思,希望能替父親解憂排難,因此不遠萬裏,匆匆趕回。”黃育芩露齒一笑,順勢露出頰邊淺淺的酒窩,往日裏只要他露出這樣的笑容,再苛刻的要求黃相都會盡力滿足。
“我兒有何見解?”黃徽文這一年來老得極快,外人看來風光無限,大權獨攬,卻收拾了趙若飛和曹國舅的爛攤子。朝廷左支右绌,早就不堪重荷,衆人都說黃徽文将舊日權貴們抄家滅門是為了排除異己,實質上不過是拆東牆補西牆罷了。
黃育芩便将自己的計劃細細說與黃徽文。燈燭躍動,黃徽文面上溝壑似乎也随着不停地起伏,呼吸卻越發輕淺,燈下蜜色空間幾乎凝滞了,時間被拉成一絲長線。黃育芩的臉上依舊挂着舒朗神情,似乎只是談論明日的菜譜般輕松,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的指甲深深地掐進自己的掌心了,帶來疼痛的刺激。
“呵。”黃徽文的唇間終于逸出一絲輕笑,空氣好似蕩開漣漪,變得活泛起來,可是黃徽文接下來的話,卻令黃育芩定在原處,“乳臭未幹的小兒,竟然也要學着取用砍刀了。若非相府替你遮掩,你豈能安然地站在我的面前。我本意送你出去避禍,竟不想你主動招惹周明夷。”
黃育芩這才察覺出些許反常,他緩緩起身,在黃徽文的書房中環顧一周,原本存放各地密函的箱奁空了一半,書案之上攤開來的,盡是些被截下來的奏章和文書。
“真是百無一用是書生啊,看來父親已經截到地方的奏報了。”黃育芩輕輕地拂過它們,想象當地的文官奮筆疾書的模樣,“他們只當自己的奏折呈到皇案上了吧,卻不料到被父親截了下來,多謝父親了。”
黃徽文哼了一聲,面色稍霁:“你倒不必謝我,此事你做得手腳幹淨,只是施藥診病,以道之名籠絡人心。奏折密信中所述,不過是憂心重蹈張角故事,并未提到具體名姓,我出于防患未然,便都截了下來。你在當地名聲漸盛,明家那小子竟然也跟着你胡鬧。”
“我們不覺得自己正在胡鬧,而且師父也在。”黃育芩漫不經心道。
黃徽文愣了片刻,才想起黃育芩口中的師父正是獨自在外賞月的張之羽,稍緩的面色登時鐵青:“張真人是何等高人,你豈能如此作賤他。往日裏我縱你慣你,金銀綢緞,供你取用,嬌生慣養,你卻做下此等欺師滅祖之事。”
黃育芩往日裏極少惹怒父親,乍然見到他怒不可遏,心中并不慌亂,也不上前勸慰,反而另提一事:“父親,自我幼時,你便着意縱我的性子,散盡千金供我取用,你可知那些銀兩被我送到哪裏了?”
黃徽文皺起眉頭,不解地看向黃育芩。
“多謝父親大人的慷慨,那些銀錢,我已經用作招攬門客之資,父親,父親的父親,父親的父親的父親,都是清貴出身的人家,看不起泥腿子的行伍,甚至連周人傑吐出來的兵權都不願意取用,若非如此,我何必與明玉密謀,明玉北上西往招攬游兵散騎,窮兇極惡之徒。而我南下東闖,着意窺伺良機。去年趙國公帶出去的那些,我正好也收編了一些,花了好些銀錢。養在一處,日日操練。雖然只有一千餘人,但是足夠了。”
“你這孩子莫不是瘋了?”黃徽文怒道,回想自己曾經一意孤行地驕縱着他,從不拘束他交游花銷,即便後來他私溜出府,自己只當他少年頑皮,睜只眼閉只眼算了。比起明玉浪蕩奢靡的纨绔行徑,黃育芩省心多了。
原來竟是在這裏等着他呢。
任憑黃育芩亮出蟄伏多年的羽翼,黃徽文說什麽都不會答應黃育芩的請求。黃徽文只願今日與黃育芩相見只是一場夢境。
黃徽文近日來力排衆議為招安周明夷勞心費力,今日在家中梅姨娘的軟語勸慰下多搛了兩筷子,積了食在家裏院中獨自散步。家仆喜氣洋洋地來禀告,小公子回來了。黃徽文連忙吩咐家仆将黃育芩引到自己的書房。
黃徽文隐約知曉黃育芩在河南的作為,卻不知其用意。方才一番交談下來,他竟不知自己的幼子何時生出妄念。
空間逼仄,空氣稀薄,黃徽文驀然站起身來,打開書房門正欲出去透氣,黃育芩急忙攔住了他。
“我沒有瘋,自小在你們的眼中,我便是要出家的道士,就憑着無緣由過來的老道的一句話,便定下了我的終身,我不服,我亦是堂堂男子,能憑自己的本事成功立業,不輸京中任何男兒。”黃育芩怒道。
“住嘴!”
“為什麽要住嘴,自我十歲那年,便籌謀此事,事到如今,就絕無停下的可能。如今風急浪湧,勝負得失未決,鹿死誰手尚未可知,我便決意要争上一争。”
院中的桂花樹下,裹着寬大衣袍的張之羽正微微閉着雙眼,細細地嗅着花香,一顆毛茸茸的狐貍頭側在他的臂彎,冷露無聲沾濕衣衫,一人一狐恍若未覺。
直到黃徽文開門鬧出動靜,張之羽這才不疾不徐地走來,站在黃育芩的身後,一副任由驅使的姿态,黃徽文面上痛心不似作僞:“張道長,你是出家之人,何苦與我這不肖子一起趟渾水?”
張之羽默然。
“一年之前在永州,聽聞父親卷入了朝廷的賣官鬻爵案,若非二哥急智,壯士斷腕,推出了清姐姐的夫家擋刀,這才保全了衆族。雖說柳如松貪心不足,咎由自取,但也是相府姻親,如今全族流放嶺南,父親未免刻薄無情了些。況且姐夫貪污之事,并非不可斡旋。”
黃徽文原本便覺得黃毓蔚對此事處理不妥,只是木已成舟,若是反複,又恐聖人變本加厲地處置。
黃徽文默然不語,黃育芩索性向下說着:“想來柳府此番行徑原本可恨,原先京中已經有了風聲,小皇帝近來因連年天災心煩,兼之流民造反,原就不堪其擾,國庫空虛,賣官鬻爵充盈國庫之事,衆人若是一直心照不宣,便這麽過去了。只是啊——”
黃徽文自然知道黃育芩想說的可惜之處就在于,賣官鬻爵在朝中早就蔚然成風,價碼和途徑有慣例可循。可惜後來小皇帝橫插一腳,生出了同一官職竟然有兩人應職的烏龍,更可笑的是,堂堂天子這才發現,原來自己的定下的價碼竟然不如市場行情,引出後面的糟爛事。
黃毓清的公公是戶部尚書柳佩書,正是這位能人,與聖人想到一處,瞧上了戶部的一處肥缺,腦袋一拍,随便支出去了,黃毓清的丈夫柳如松借此從中收取巨資。
“柳佩書所安排的肥缺本在他的管轄之下,支給旁人不足為奇,可是聖人如何得知此項肥缺空席以待。”
黃徽文嘆了一口氣:“連你都看出來的事,為父如何察覺不出,只是現下相府攀附太多,如同參天巨樹,明面上見着光的,和埋在地下見不着光的,錯綜複雜。”小皇帝必有耳目安插其中。
黃育芩隐隐露出笑渦:“那何不就此取而代之。”
八月深夜薄有涼意,黃徽文被幼子驚出冷汗:“什麽?”黃徽文驀然回首,卻見黃育芩笑得眉眼清淡,黃徽文懷疑自己年邁耳聾了。
黃育芩的臉上笑容不改:“父親如此投鼠忌器,不過是擔心走到君臣之間圖窮匕見那一步。小皇帝此番也不過是試探罷了,日後此等消磨必然不會少,與其任他蠶食,我們何不一步登天。”
黃徽文這才回過神來,暴怒之下将手邊的茶盞扔了出去,瓷器在黃育芩的腳邊迸裂,碧澄的茶水濺起。黃育芩原本就沒有躲開的意思,繼續說道:“如今國庫空虛,四面起兵,聖人如今不過是困獸之鬥而已,這天下遲早更疊改姓,等到那時,作為前朝遺臣的下場,并不比開國新君來得光彩。”
黃徽文摸索着拇指上的碧玉扳指,黃毓蔚曾經向他建言,不若效仿魏武,挾天子以令諸侯。黃徽文剖心自省,現在怎會走到了這一步。原先不過是小小的貪欲,自己卻任由欲念越滾越大,越滾越遠,自己無法再自行遏制。
黃育芩第一次在父親的臉上察覺出些許茫然,深陷的眼窩透出倦色。黃育芩正欲再說,黃徽文揮手打斷了他。黃育芩明白父親需要冷靜思考,便同張之羽一道悄無聲息地離開。他們的到來和離去,就像露水滑過草尖,隐蔽在靜夜裏。
黃育芩和張之羽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黃徽文折返書房,修剪燈燭,卻只盯着暗處發呆。
“老爺,夜深了,喝些栗子粥暖暖身子。”黃夫人的身影出現在書房,竟然親自捧着食盒過來。
黃夫人隔着手帕,将蓋子移開:“還有點燙,不如先盛出來晾涼?”
黃徽文點點頭,黃夫人便着手分出小碗,甜香絲絲入鼻,帶來暖意。黃夫人坐在黃徽文的下首,一身家常裝扮,眉眼依稀可見舊日的顏色,一絲不茍的兩鬓卻染上霜色,原來這樣便是相伴到老了。
年輕的時候,總以為年老是遙不可及的未來,蘇寫意是他高不可攀的高門淑女。當年京城詩會上,年少的黃徽文初見蘇寫意,黃家的奶媽在他耳邊笑道:“那人便是你指腹為婚的小娘子了。”
自此之後,年華似水不再回頭。
黃徽文一時間走了神,隐約聽見黃夫人在他的耳邊說着什麽。他回過神來側耳傾聽,黃夫人溫柔重複說道:“毓苗的謙兒都快五歲了,毓蔚在三年前便定下了宋家的小姐,只是宋家小姐如今熱孝在身,因此延後了些。雖然說是長幼有序,但是毓英的婚事還需要提上日程。”
黃紹謙是黃毓苗的第一個孩子,也是黃徽文的長孫,阖府上下皆愛逾眼珠。粉粉嫩嫩的雪團子,又有誰能不愛,黃徽文自然十分喜歡他。
聽見夫人提到自己的幼子,黃徽文方才蕩開的軟和臉色沉了下來。
黃夫人察言觀色,便不再提這個話茬:“栗子粥快涼了。”
青石板光滑如鑒,黃育芩踩着月光,後面跟着張之羽。盡管張之羽在他的身後無聲無息,但是黃育芩知道,他就在那裏。
黃育芩自幼小心翼翼地掩藏起自己的心思,一如眼前的院子,這是他避開相府的耳目置辦下的別院,勝在環境幽靜。
黃育芩輕扣門扉,很快便有人透過門縫借着月光向外查看,辨認出熟悉的身影,方才欣喜地将門打開。院內不曾點燈,黑沉沉的,洞開的大門像掉光牙齒的巨獸嘴巴。
“小的早兩日便得知公子回京的消息了,因此一直親自守候接應。”來人是一位尋常打扮的四十歲上下的書生,他探究的眼神向黃育芩的身後投去。
黃育芩點點頭,回首看向張之羽的位置,眼神中的意思不言而明,若是此刻退出,仍有抽身的餘地,張之羽颔首,便跟着黃育芩的步伐,大門在身後緩緩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