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章
第 36 章
後來周明夷問起黃育芩關于袁森态度前後轉變一事,黃育芩那時正躺在袁将軍府的水榭中的軟榻上,手中閑搖着紙扇。黃育芩的動作凝滞了片刻,略微想了一想便阖上紙扇,以扇柄輕擊自己的額頭。
“關押你我的廂房之外定然留人聽牆角,也怪你我不小心,洩露了身份。”
“只是這般簡單的緣由?”周明夷不可置信的表情。
“此言差矣,緣由并不簡單。千萬不要小看這一絲血緣聯系,關鍵時刻它能決定很多。”黃育芩輕聲道,自認為若非這微末血緣,他黃育芩自己未必也願意重新謀劃。眼前的周明夷是行伍出身,豪爽直率,便不會想到以此來為自己正名。
周明夷将信将疑,恐怕黃育芩也曾在其中斡旋,袁森後來不曾為難,想必黃育芩已經說服了袁森,想通其中關節:“難怪昨日,袁煥先提了你問話。”随後周明夷眯起眼睛,“後來你又與他說了些什麽?”
黃育芩不習慣自下而上仰視的視角,他坐起身,向周明夷勾勾手指,周明夷會意,取過一張圓凳,坐在黃育芩的身側。
黃育芩只是将與袁森曾有一面之緣之事隐去,大略地将他與袁森的談話內容複述一遍。周明夷如聽天方夜譚:“我何時通過你與黃相聯手了?”
黃育芩再次以扇柄輕擊周明夷的額頭:“笨,你我之間如何決策,袁森又不知道,我又将話說成那樣,他總不能再貿然去尋我的父兄,只要騙到他與你結盟,我們便此行不虛,又何必糾結如何達成目的。”
“我竟然不知黃公子的心機深沉至此,幸虧此時此刻你是站在我們這邊的。”周明夷半真半假道,“看來我對你再不能放手了。”
黃育芩收斂笑顏,旋即冷笑道:“我再怎麽樣,也是相府公子,從小耳濡目染——”
“我是開玩笑的,我知道你內心純善,必然不會害我。”周明夷察言觀色,眼見黃育芩不悅,連忙出口解釋,“我自然知道這些是你為了替我說服袁森的說辭。”
黃育芩沒有接周明夷的話,咬牙道:“我與你一同身陷宛州。我既然身為相府公子,為求自保,借着點相府的勢,那也是理所當然,可惜要委屈周小将軍白白擔上在袁森将軍面前與朝廷毒瘤合污的罪名了。”
說罷,黃育芩又重新躺下,展開折扇遮住面容,不再看他。
周明夷只見折扇上書:竹覆經冬雪,亭昏未夕陰。寥寥人境外,閑坐聽春禽。與扇上所繪之景一一對應。周明夷凝視片刻後才緩緩道:“此扇精美異常,容我瞧瞧。”說罷,便上手去揭那扇子。
黃育芩隔着薄薄的扇紙,隐約看見周明夷手上的動作,便連忙伸出雙手去截他的動作,卻不料反倒是方便了周明夷一只手鉗制住他的一對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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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上的扇子很快被周明夷的另外一只手取走了,黃育芩不去看他。“永州城中百祥布坊對面巷子的攤位上,三文一把,要多少有多少,周小将軍何必搶我的扇子。”
察覺到黃育芩語氣中的薄怒,周明夷松開黃育芩的雙腕,将手中折扇物歸原主,見黃育芩暗自活動雙腕,便小心地上前替他揉搓。
“你我兩家并無姻親世交,虧得他居然信了。”周明夷見黃育芩臉色稍霁,便另起話頭。
“你我既然結盟,若是日後背棄,天涯海角,相府定然日夜追拿。”黃育芩面色劇變,厲聲道。
周明夷不知這小祖宗又哪裏不痛快了,正欲出口勸慰,卻見婢女們端着果盤,糕點和茶水魚貫而入,心中立刻明白黃育芩的意圖,亦是從善如流道:“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間,自當言出必踐,若有食言,必令我——”
“哎——”黃育芩卻出口打斷,“我信你便是,吃些水果,免得口無遮攔。”說着,黃育芩便伸手取了一粒葡萄,卻喂給了自己。
黃育芩的嫣紅雙唇銜着青紫色的果實,囫囵含入口中,咀嚼片刻,吐出葡萄果皮。
果實酸澀,酸得一泓水光在琥珀眸中流動。剎那間,周明夷心思微動,妄念陡生,傾國之珍稀,盡奉于前,方能合宜。即便他棄若敝履,亦不可惜。
周明夷收回目光,自取了一粒葡萄,一面說着:“哪就那麽酸了?”,一面将葡萄丢入口中。
黃育芩瞧見周明夷去取茶水,笑道:“酸不酸。”
“齁甜,喝點茶水潤潤嗓子。”
黃育芩不再與周明夷計較葡萄酸甜,背對着他伫立在夕陽下。落日熔金,金紅漫天,面前的池塘,假山,草木均似置于火光中,就連黃育芩琥珀似眼珠仿佛也燃着兩簇火焰。
“醒醒,馬上就快到永州了。”黃育芩趴在周明夷的臂膀上睡得沒心沒肺,嘴巴微微張開,露出一點潔白的牙齒。周明夷扶額苦笑,黃育芩與他在進城之前便約好了,先去孫采采那兒取回柿子,再送黃育芩回去安寝,眼下他卻兀自睡熟了。
周明夷端詳着黃育芩的睡臉,重新調整了坐姿,令他睡得更舒适些。遠遠傳來馬蹄聲響,周明夷皺眉細看,領頭之人正是李鋒,看來他是特意出城來迎。
直到周明夷靠近,這才發覺平日裏總是帶着笑意的李鋒難得表情嚴肅。
“發生何事了?”
“将軍,出大事了。”
黃育芩清醒過來的時候,自己正被周明夷橫抱在臂彎裏。周明夷的聲音自上而下傳來:“怎麽?你們不花時間查出真相,反倒任由傳言四起。”
李鋒道:“近來不知為何,黃育芩乃黃相之子的傳言越演越烈,如若放任下去,必然致使軍心不穩。偷盜案的犯人現在已被拿獲,就等将軍裁奪。”
說話間,周明夷一行人已經步入院中,正中跪着一名五花大綁的漢子。走到漢子的身前,周明夷這才放下黃育芩,只見漢子約摸四十歲上下,留着絡腮胡子,漢子的餘光瞥到人影,便立即跪伏在地,連聲呼告“冤枉”。
周明夷斥道:“有冤說冤,別淨嚎些沒用的。”
原來漢子是城中一家百年糧店的東家,名為溫越,近日來被人舉報,私下買賣軍中糧食。此人被拿住的時候,物證尚在糧店的倉房之內,可謂是證據确鑿,此人卻連連喊冤,只說自己是在一名年輕後生的手中所得。
周明夷奇怪道:“來歷不明的東西,你居然敢随意買賣,真是好大的膽子。”
溫越悔道:“當日只見那位後生舉止脫俗,措辭文雅,因此并未細究,這才上了那賊人的當。”
“你擡起頭來。”周明夷道。
溫越依言擡起頭來,滿眼的懼意,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眼前諸人,然而目光落在黃育芩身上時,便再也挪不動了。他臉上的表情變了又變,從探詢到疑惑,再到震驚,最後他指着黃育芩,抖動着嘴唇:“将軍,正是此人将糧食賣與我,還與我說,先賣出這兩麻袋,等過兩日,他會再聯系我。只是後來的十天內,他沒有了消息,沒想到在大人這裏碰見了。”
“我與你素未謀面,怎會賣糧給你?”黃育芩怒道。
正在說話間,孫一千領着兩名士兵,各自扛了一袋稻米進來,外表麻袋與軍中一致,麻袋外面還印着編號。
“這便是從溫越的店內搜出來的糧草。現在人證物證俱在,請将軍捉拿監守自盜之人。”李鋒沉聲道。
“僅憑這位…”黃育芩指着溫越,“如何能判定此糧食是由我盜取賣出?”
溫越抖抖索索從懷中取出一枚精致的荷包,雙手奉上:“小人不知這位公子是何方神聖,不過這枚荷包想來不是市面上之物,應是自家人親手繡的。當日公子走後,遺留在了我的店內,被我撿到,本想下次見面再交還,小人不敢欺瞞。”
黃育芩的目光剛觸及荷包,便知那确實是自己私物,只是日前不慎遺失,估摸是摘柿子的那一日前後遺失,原來是被有心人撿去了。
孫一千跪了下來:“人證物證俱在,請将軍明裁!”
“将軍,我原本不信黃公子是這樣的為人,然而黃公子曾經确實取用過這樣的荷包,如今證據确鑿,卑職不得不信。懇請将軍發落。”李鋒亦抱拳。
黃育芩盯着面前的三人,心中覺得甚是好笑,自己自小衣食無憂,繁華錦繡處長成,豈會汲汲營營于這兩袋糧食,明眼人一眼便知這是栽贓陷害,可惜眼前盡是裝瞎的人。
黃育芩監守自盜,偷盜糧草,如若軍法處置,免不了身首異處。黃育芩原本想着這些時日的相處,自己雖不說盡得人心,但也是問心無愧。
看來此番在劫難逃,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證據确鑿,你們看看我的手裏又是什麽?”周明夷緩緩張開自己握緊的拳頭,只見手中赫然是一枚全然相同的荷包,只是顏色較于黃育芩的更為鮮亮些。
“這個荷包乃是我前年在北地的繡戶所得,花樣亦是尋常可見。當年掌櫃的和我吹噓,這便是這兩年最為風行的款式。溫越手中有這樣的一枚荷包并不稀奇。”
周明夷說完,衆人皆不可置信地看向他,孫一千和李鋒自幼便跟着少将軍,從不知少将軍喜歡這樣繡品。
溫越不曾料到這番變故 ,頓時啞口無言。而黃育芩心中更是掀起了驚濤駭浪,這個繡品确實是自己的丫鬟蕙蘭為他縫制,當年蕙蘭替他繡了一只,被黃育芩送了出去。蕙蘭自己私下藏了一只,放在她的箱櫃中。
後來蕙蘭被母親趕出去配了小子,而黃育芩身上的荷包,正是碰巧從蕙蘭曾經的箱櫃中掉出後被黃育芩撿到,他見胖鴨子戲水可愛有趣,便拿過來用了。
只是周明夷怎麽會有這樣的荷包,黃育芩緩緩地看向周明夷,臉上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黃育芩忽然就憶起了多年前的那個午後,淋雨回去後,他便發了一場高燒,也不曾前去找過那個小乞丐,而那個小乞丐不曾再露面。
原來小乞丐便是他啊。
眼見周明夷一副勢要保住黃育芩的架勢,孫一千連忙道:“将軍,我認為此事還需要從長計議,荷包可能不是黃公子的,但是不能排除是黃公子私有物件的可能。”
孫一千避開黃育芩的目光,直面周明夷:“将軍應當将黃公子收監。”
“孫一千,你這是在教我做事?”周明夷怒道,孫一千的身體瑟縮了一下,跪了下去。
“将軍,一千兄所言不差,若是我們對此事不作出任何措施,恐不能服人心!”
“你——”
黃育芩冷眼瞧着孫李二人一唱一和,只覺得他們要陷自己于險境。
孫李二人自然深知背後另有黑手,只是當下黃育芩的身份傳言流傳甚廣,若是放任愈演愈烈,而無任何動作,必然人心盡失。兩害相權取其輕,倒不如先将黃育芩關押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