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章
第 35 章
周明夷掙紮着半坐起身,狼狽地挪到黃育芩的身邊,剛才他聽到黃育芩摔在地上時悶哼了一聲,不知摔痛在哪裏了,身體蜷縮成一團。
黃育芩察覺到了周明夷的目光,轉頭憤憤地瞪着他。
黃育芩此刻恨不得踹周明夷兩腳,再咬他兩口方能解恨,奈何此刻手腳被縛,口中又塞入軟布。黃育芩将自己的臉貼緊周明夷的手臂,反複摩擦,直到口中軟布落下,立刻怒道:“方才你明明可以獨自脫困,前往城外搬救兵的,現在好了,咱們倆誰也沒逃掉!”
周明夷:“……”
黃育芩瞪着眼前口不能言的周明夷,魚兒似的奮力打挺,趁着湊近周明夷的時機,張口銜住周明夷嘴中的軟布。
“放你一人留下,我不放心。”軟布剛出口,周明夷連忙解釋說,“況且袁森不敢對我們下手。”
黃育芩不知道究竟是誰給了他這樣的自信,無語地翻了白眼。
“我們如今有求于人,剛才你的言行可不像是求人的态度。有話好好說,伏低做小不會嗎?”
周明夷面露難色:“這亦是無奈之舉,其實袁森心中早有成算,我只需将其中利害再講一次。他若認同,則無需贅言。只是方才我觀看他的神色,卻完全不像心如止水,與世無争的樣子,便故意言語激他一下,哪料到他便認真上了。”
黃育芩此時冷靜下來,回想周袁二人交鋒點滴。從最開始時,袁森對于周明夷的突然來訪似乎早有預見,你來我往打着機鋒,言語中似乎埋藏隐情。
周明夷突然說道:“曾經和你保證過,與你有關的事情,不再瞞你。既然你已經牽扯進來,應當和你說清楚。”
周明夷的神色嚴肅起來,說出來的話一句比一句令人震驚。
“我和我爹确實對不住他。”
“我爹入獄獲刑實乃咎由自取,與明铨無關。”
“我爹确實是亂臣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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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明夷的話連珠炮似的,震得黃育芩愣怔住了,等到聽到最後一句,黃育芩忍不住“哎”了一聲。
子不言父過,周明夷卻絲毫沒有避諱。
“我是家次子,亦是庶子,你可知為何我的父親将我帶在身邊,而我的大哥卻守在家中?”周明夷苦笑道。
黃育芩搖搖頭,幼年時他曾聽聞周将軍府的大公子驚才絕豔,文韬武略,是個不世出的天才。盡管深居簡出,但是與他交游之人皆是文采斐然的大儒學士。
可惜後來沒有等到他科舉入仕,在朝堂之上大放異彩,就成為了菜市口新添的一抹鮮血。現在恐怕都沒有幾個人還記得周臨這個名字了。
事到如今,也沒有什麽好遮掩的了。
周人傑原本便存了不臣之心,若是他奪得大位,嫡親長子便是皇太子,唯恐閃失,因此只讓庶出的第二子随他上陣。
“你從不問我,我為何會知曉自京郊山中出城的密道,只因那條密道是本朝太祖密謀奪取前朝皇位而挖掘出來的。我的祖父乃是本朝文帝的親子,端慧太子。當年李貴妃深得帝心,外戚專權,她就以紫奪朱,誣陷周皇後行巫蠱之術,文帝震怒之下廢除皇後。李貴妃猶不滿足,擔憂端慧太子仁慈多智,深得人心,日後登上大位,必會清算舊賬。當年禦史大夫正是李國舅舊故,向文帝進言端慧太子廣結官員,存謀逆之心。文帝原先不信,下令徹查此事,竟不知從何處搜來端慧太子與朝臣往來信件。在有心之人的曲解之下,往來寒暄言語竟然成為了如山鐵證,文帝頒下诏書令端慧太子自裁。周庶人命心腹将我的父親藏于宮禁,後來趁着萬壽節冷宮失火,我的父親在心腹的籌謀下趁亂出宮。”
黃育芩心中震蕩,只覺得天旋地轉,他咬了自己的舌尖,劇痛帶回了理智:“我并非夢中,你莫非失心瘋了?”周明夷所言過于曲折離奇,然而冒認皇家血統乃是死罪,周明夷不至于強行攀附,黃育芩選擇暫且相信他的話。
“這等大事,你又何必告訴我呢,多一個人知道,你便多一份危險。”黃育芩皺眉道。
周明夷卻不以為意:“你這是在關心我嗎?自經歷上次老典引起的禍事,我便下定決心,不再對你有所隐瞞。”
黃育芩愣了一下:“若你要存心隐瞞,我又不能拿你怎麽樣。”
黃育芩從未見過周人傑本尊,然而周明夷的樣貌卻與當今皇上不甚相同,即便現在站出來,恐怕都不會有人相信周明夷口中的離奇身世。
端慧太子當年正是因謀逆大罪而死,兜兜轉轉,後世竟然坐實罪名重蹈覆轍。先不論端慧太子當年大案尚未昭雪,時過境遷,現如今又有幾人會承認端慧太子的血脈。言歸正傳,當年李貴妃之子登上皇位,現在坐在皇位上的楊信正是李貴妃的孫輩。
然而眼下楊信卻人心盡失,甚至有人曾經想替端慧太子翻案。端慧太子一案疑點甚多,文帝晚年時,恐怕心中曾經生出疑慮,重新上了谥號。
“那你想要那把龍椅嗎?”黃育芩心中劃過很多念頭,問出了自己最關心的問題。
周人傑生前十分在意嫡庶之分,因此周明夷從小便被周人傑告誡,長幼之序不可僭越,嫡庶之分不可廢馳。當今皇帝的老子想必贊同周人傑的觀點,就連砍頭也是先緊着周人傑和周臨,他們現如今都不在了,他們曾經想要奪取的高位現在也搖搖欲墜。
周明夷眯着眼睛:“曾經沒有想過。”
“現在呢?”
“尚有一搏之力,卻并非我的理想。”
“難道你當初舉事,不是為了大位?”
“我是庶子,父親因身世遭遇而厭惡庶出之子,待我十分嚴苛。年幼之時,我上陣拼殺不過是為了向父親證明自己,後來遭逢巨變,我一路颠沛流離,見民生多艱,幸而舊部不棄,随我一同起事,匡扶正義。待到撥亂反正,也不枉費今日艱辛奔波。”
黃育芩輕笑:“天下至尊之位,人人都想取而代之,若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你會不舍得再踏上一步?”
“我不知道。”周明夷垂下頭,“戰場之上,形勢瞬息萬變,我尚能坦然自若,因我從小便是這麽過來的。可是若要我坐上那高位,恐怕并不相宜。”與其在權位絕高處不勝寒意,倒不如與黃育芩一處,反能覺得餘下歲月可愛。
黃育芩仍舊出言相勸:“若是心中所想,即便是千難萬險,亦可以前往。”
周明夷的眸光閃動了一下,想起黃育芩的初衷是尋仙問道,而他的摯友明玉已經上路,自己恐怕并不能留下他,“你以後也會像明家的小公子那樣,走遍青山綠水嗎?”
黃育芩心不在焉地點點頭。
“這是我們年少時,便約定好的事情。”
周明夷說道:“世家大族子弟皆是以維持家族興盛為要務,放任子女縱情山水卻是極為少見。”
“我與明玉都是家中幼子,我的父親是權傾朝野的丞相,而明家則是根深枝茂的勳貴之家。無人在意我們承襲家族榮耀,偷得浮生一世閑,恣意潇灑餘生。”黃育芩目光晦澀。
“看來是我耽誤了你。”
黃育芩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了,他轉身仔細打量着這間廂房,顯然已經廢棄很久,散發着陳年的黴味,裏面堆放着古舊的家具物什。窗戶早已用木板釘牢,透過罅隙,依稀可見屋外人影晃動。
“不必挂心,事實上我是自願追随你到永州的。”
黃育芩眯了眯眼睛:“眼下你的那位世叔恐怕對我的身份起疑了,說不定會單獨審我。”
“這……”周明夷回想起剛才自己在袁森面前對黃育芩百般回護,再以袁森的謹慎,恐怕黃育芩難逃他的嚴審。
周明夷暗自懊惱将黃育芩牽扯進來,黃育芩道:“我雖是不理俗務,但并非不通俗務,我自會小心應答,不用憂心。”
事情發展果然如黃育芩預料,他正坐在角落閉目養神,廂房的兩扇門被大力推開,兩名護衛打扮的年輕人走了進來,将他帶走了。周明夷手腳被縛坐在地上,威嚴氣勢不容忽視,他沉聲道:“轉告世叔,若是我帶過來的人有任何損傷,便是傷我辱我。”
黃育芩轉頭向他微微點頭,示意安心,周明夷這才閉了嘴。
“黃公子。”袁森拱手道。
黃育芩并無訝色,長身玉立,雖然五花大綁,但是不見絲毫困窘,袁森賠笑,親自上前解開黃育芩身上的繩索。
黃育芩不急不忙地活動一下發麻的手腳,在袁森的指引下,在主座上落座了。
“當年在黃相的壽宴上匆匆一面,未曾想到今日再見。”袁森陪坐在黃育芩的身側。
黃育芩上下打量了袁煥,心似牛皮燈籠,端起茶杯,輕抿一口:“當年短暫照面,不曾想過袁将軍還記得。”
“自然是記得的,當年若不是小公子仗義直言,我真要被同席擠兌死。當年我雖然追随周人傑,但是不知道周人傑居然膽大包天,竟敢暗中籌謀忤逆之事,以至于禍及家人和部下,當年不知多少兄弟平白無辜丢了性命,而我僥幸得證清白。承蒙黃相不棄,不僅未追究我曾追随周人傑舊事,還邀我過府。那日壽宴熱鬧盛大,黃公子坐在黃相身側,舉手投足,風姿卓越,我至今歷歷在目。”
“談不上仗義,只是既然袁将軍未受波及,自然是清白無辜,我只是就事論事罷了,倘若任由物議四起,豈不是對大理寺處決結果不滿。”
袁森聽完深受觸動,站起身來,深深作揖。黃育芩安坐如常,心安理得地受了禮。
“噠!”黃育芩放下茶碗,盯着指尖的茶漬:“人這一輩子,萬不可行差踏錯,尤其是像周老将軍這樣位高權重之人。若是教人抓了把柄,必然是萬劫不複的大罪。也只有像袁将軍這般謹慎小心之人,這才幸免遭罪。”
“雖是謹慎,若無人相助,恐怕我已經身死黑獄。我曾經暗自決心,若是有朝一日,黃相能用得上小的,我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黃育芩舉起手,示意袁森停下:“十年前在家父壽宴上,我便覺得你是聰明人,袁将軍韬光養晦這些年,必然對如今天下形勢亦有見解。”
袁森見黃育芩二十歲上下的年紀,然而風度修養絕佳,口齒頗有條理,顯然自幼便深受黃相及相府名師教導,也不敢輕慢,躬身請黃育芩賜教。
黃育芩笑道:“将軍有所不知,現如今已不是靜觀其變,保存實力的時機了。皇室衰朽,朝廷黨争,九州割據,群雄并起。若你不旗幟鮮明地立起來,在朝廷眼中便是心懷二心,在我的眼中看來,卻是效仿呂不韋奇貨可居,在其他軍閥看來,便是斂羽蟄伏了!袁将軍的處境危矣。比起占據河北的李奇山,無論是軍民人口或是糧草,袁将軍此處盡皆比不上。若我是李奇山,面對曾經産生龃龉的故人,也就是袁将軍,何不率先發難?況且更有駐軍江東的蕭道先隔江觀望,枕戈待旦。如今唯有周明夷将軍才是天命所歸,方才你在暗室,想必聽得我和周明夷的對話。若是你同意襄助他,我背後的相府和你也有從龍之功,相較于困守宛州,豈不美哉。”
黃育芩所言皆是大逆不道之語,袁森心中反而有了底。初見相府公子與周明夷攪和在一起,袁森心中不知他倆葫蘆裏賣了什麽藥,更不知黃育芩的背後是否由相府指使潛伏在周明夷身側。
于是袁森只好将這二人關起來,再暗中偷聽他們對話。袁森思索一番,決定先将黃育芩提出來,探聽虛實,黃育芩竟然并無保留,全盤托出,甚至隐晦地暗示,這也是京中相府的意思。
“家父如今位極人臣,然花開花落自有時,無論是中興之臣,或是開國良臣,只要我黃門留名青史,便是不負于祖宗盛名,亦是不愧于後代子孫。”
袁森擊掌道,既然如此,便将周将軍請出來吧,說罷,連忙喚人:“來人啊,快将周将軍請出來!”
黃育芩連忙制止:“袁将軍莫要心急,我另有兩事需要囑咐于你,我此番前來,是瞞過京中耳目,袁将軍與黃府的結盟切不可外洩,以免人多口雜。若是走漏風聲,日後兵臨京城城牆之下,我們裏應外合便再無奇效。再者,家父已然将聯絡各地英雄之事全權托付于我,相府在各地的暗樁由我接掌,若需聯系相府,直接找我即可。”
袁森連連點頭,黃育芩這才示意:“将軍現在便可請出周少将軍,共商整編隊伍之事了。你與我的談話,也不必教他知曉,你只令他知曉,你願意追随與他,這個人情,是我該賣你的。再者,周将軍與家父原先諸多誤會,想必多年芥蒂難消,也不必多提及我的父親,我與他只當前塵一筆勾去,自我與他起,新結山海盟!”
周明夷在廂房之中心急如焚,暗自後悔同意讓黃育芩孤身前往,憂心他洩露身份。就在周明夷焦灼不安之際,他終于聽到了外面的腳步聲。門被重新打開,兩名護衛客氣地替他松綁,謙恭有禮地引路。引入中堂後,只見袁森與黃育芩閑閑地坐着聊些本地的風土人情,袁森盛意拳拳,邀請黃育芩暫留些時日,自己也好盡地主之誼。
黃育芩見周明夷露面,便示意他落座。黃育芩一臉莫測高深,周明夷當然不知先前二人的對話,然而他肉眼可見,袁森對于黃育芩更為尊敬。
黃育芩背着人偷偷向周明夷使了一個眼色,示意他如有疑問稍後再議,卻不足以打消周明夷心中的疑慮,周明夷只好打疊起精神應付周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