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功名富貴險中求
第64章 功名富貴險中求
賈琰被葛小秀帶進了一處沒有匾額的府邸。
庭庑石階,屋宇列列,飛檐繡檻,廊腰婉轉,四周佳木蔥茏,只聽鳥語蟬蟬,不聞一絲人聲響動。仆從丫鬟路過,皆低頭緩行,每進一院落都有鐵袖佩劍的護衛肅立兩旁。
葛小秀沖護衛點了點頭,那護衛上前拱手行禮,然後将賈琰從上到下搜了一遍,甚至連他的口中都沒有放過。
袖子裏的短刀,手腕上的環刃,胳臂上綁着的袖箭,香囊裏的毒藥,腰間纏着的銀線,靴子裏藏着的刺尖······
護衛撿起了地上類似于筆的一個東西,拿在手中細看,賈琰對他道,“判官筆,套在手指上,做穿喉之用。”
護衛認真的看了他一眼,又将他渾身上下搜了一遍,确定無誤後,對葛小秀點頭。
賈琰又往裏走了幾個院子,這才在一間屋子前停下,這間屋子外就守了四個護衛。
賈琰推門進去,屋子裏一個男人背身站着,還有兩個侍女低頭侯在一旁。
頭戴簪纓銀翅王帽,充耳繡瑩,會弁如星,穿一襲紫色五爪雲龍過肩妝花緞常服,鬃鬣飛舞,祥雲環繞,腰束革帶,腳穿皂皮靴,聽到動靜,男人回頭,年齡在二十七八左右,其貌清舉俊朗,蕭蕭肅肅,舉手投足間自帶有身居高位的威儀。
賈琰行跪拜之禮。
五爪雲龍為親王服,本朝唯二的親王,一個是忠順王,他原來有幸見過一次忠順王,并不是眼前人的模樣,那麽就只能是岐英王,聖上的親弟弟,圖畍,與聖上一同長大,感情甚篤,只因身體不好,不多插手朝政,但因得聖上信任,故而也經常作為欽差大臣為聖上處理一些緊急之事,比如前幾年兩淮鹽政産生了動蕩,邊将“火耗”貪腐,還有去年甄家抄家,都是這位王爺去處理的。
圖畍坐到了椅子上,“不必多禮,你也坐下吧,本王有話問你。”
開門見山,連一句廢話都沒有。
圖畍性情直接坦蕩,稍微還有些嫉惡如仇的性子,賈琰聽虞老先生說過,這位王爺曾經把多位大臣都罵哭過,有大臣說他剛直太過,無所顧忌,不懂收斂,可聖上卻不在意,只說他是一片赤子之心,甚為可嘉。
圖畍問道:“程家的程二姑娘死前跟你說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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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琰想着這位王爺的性子,便一板一地道:“王爺恕罪,此事甚為機密,微臣還是先要上報給皇上。”
“你怎麽上報?”圖畍道,“你這樣的官階,要先上交給府尹,再報給內司,恐怕你連第一層核實都過不了,你就跟着你的奏章一起消失了。”
這也是賈琰一直面對的困境,他想立功,卻無人扶持。
官場人脈,一靠家族,而賈家早已遠離朝堂中心,二靠老師,和同榜的進士學子,他考到了舉人就直接入仕了,也沒有這方面的人脈,但他并不後悔這個決定,因為從目前形勢來看,賈家恐怕撐不到今年的會試了,三靠官場資歷積累,他回京城時間還太短,雖然認識了一些人,但沒有認識能讓他信任的身居高位的人。
如果沒有程家這件事,憑他在梧州的政績,他要在賈府抄家中保全自己,并不算難,畢竟他沒有實質上的罪名,可是現在卷進了程家這場風波中,又變得前路未定,只能險中求功。
但是世界上有誰的前路是永遠安全的呢?風險和坦途,是相互依存的并蒂蓮花,要開一起開,要落一起落。
賈琰過了半晌才說話,卻是一句反問,“難道我報給王爺,王爺就能保我性命無虞?”
這句話頗有些大不敬的意思,可是圖畍卻是哈哈笑了起來,他本來是肅容,這一笑,倒顯出幾分年輕人的爽朗軒昂,“賈大人小小年紀,膽氣不輸,怪不得敢一個人跑到這平安州來。”說罷話鋒一轉道,“如果你能給程家翻案,本王便保你性命無虞。”
賈琰沒有接下這句,只問道:“王爺是說程家是冤案?”
“這不是顯而易見的事情嗎?”圖畍眼皮微擡,嗤笑道,“程家富商出身,為了區區二十萬兩的官銀铤而走險,還把官銀藏在自家後山,程澹是瘋了嗎?”
圖畍站起來,負手而立,面色帶了一絲悵然,“當年他出事時,我在江南,等我回來,早都塵埃落定,後來我讓人查了戶部的賬本,的确是少了二十萬兩官銀,可是這筆賬卻是劉遠度過了眼的,劉遠度與程澹并不相和,程澹怎麽會把劉遠度經手過的官銀藏起來,這樣的案子,我不用去看什麽人證物證,我也知道是怎麽回事。”
“王爺的意思,是劉遠度陷害了程澹?”
“劉遠度,他一個小小的戶部監史,他沒有那麽大的膽子,”圖畍冷笑,“皇兄喜畫飛鳥禽獸,劉遠度別的不精通,在畫鳥禽上卻是一絕,他本人又慣有細微之心,簡直處處合了皇兄的意,這才在一幹進士中顯露了出來,可是他一個寒微出身之人,怎麽會将皇兄的喜好摸得這麽清楚,還不是周侯爺在後面保着他,可惜當時皇兄對他們信任有加,并不相信我的話。”
“在我去江南之前,程澹曾跟我說過,他發現戶部的賬目上有些不對,戶部過給兵部鑄造兵器的銀子,數目太多,劉遠度解釋說是因為火耗之故,可是程澹在戶部管着鑄造銀幣之事,他清楚火耗根本用不了那麽多,而且每年的鑄銀數目比戶部賬上登記的數目要多很多,那這些銀子都去哪了?他只說要将這件事查清楚,可是等我回來,程家卻被抄了家,程澹在抄家的時候畏罪自盡,只怕是被人滅了口。”
賈琰一直在想着劉遠度的為人,他們在梧州共過事,這位大人性情溫和有禮,處處周到入微,當時地動和瘟疫都退去後,賈琰一個未成婚的男子,跟黛玉共處一院的确不妥,可是讓黛玉一個人住在府衙後院,也不妥,劉遠度卻主動說讓他夫人去陪着黛玉。
作為一個上級,心思細膩,對下級私事都能體察入微,而且在公事上,也并不含糊,任人唯賢,行動果決,亦不乏愛民之心,在梧州大災那幾個月,劉遠度幾乎每晚都是最後一個回家,賈琰其實對他是非常有好感的。
這樣一個人,會跟着周曠做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嗎?
看出賈琰眼裏的猶豫,圖畍道,“你不用懷疑,這三年我找了許多人,戶部的劉伩、曹雲擎,也能證明程澹跟那二十萬兩官銀無關,至于那位程家大姑娘,早都承認了,當時她是被人脅迫,才做了假證。”
賈琰道:“程珺兒是王爺後來安排在那裏的?”
“這位程家大姑娘,真是讓本王刮目相看,”圖畍冷哼了一聲,“當初為保自己的家人陷害娘家,這且不說,這樣的女子本王見的多了,見了本王之後,痛哭流涕,對自己陷害娘家的事倒是沒反駁,想來也知道自己反駁不了,本王讓她去敲登聞鼓喊冤,說一切自有本王給她做主,結果她卻說她能找到周曠謀反的罪證,讓本王給她兩年時間。也怪本王起了輕視之心,竟然信了她這鬼話,”
圖畍可能真的是被程珺兒騙了一道,提起程珺兒身上威壓漸重,略有不耐之意,他揮了一下手,“不說她了,她還有些用,等事情完了,她不過是一句話的事。”
歧英王雖是如此說,但賈琰并不覺得他是起了輕視之心,當時皇上對周曠和劉遠度信任有加,加上程家的家産是進了國庫,即使程珺兒去喊冤,那時候時機也不對,多半會被人壓下來,皇上剛抄了程家,圖畍若執意要翻程家的案子,那就是跟皇上對着幹了。人人都說歧英王直言不諱,可是在皇上身邊,哪有真正的直言不諱之人?
圖畍又坐下來,身後靜立的侍女上前給他倒茶,圖畍接着道,“程珺兒兩頭哄騙,竟然将程家發現銀礦的事情瞞了下來,她不敲登聞鼓,卻用會找周曠謀反的證據來說服本王留下了她,同時又用程家銀礦的秘密說服周曠那邊不要将她滅口,也暫時留下了她。”
賈琰還是有疑惑:“王爺,您有沒有派人去查過程家二姑娘?”
圖畍搖了搖頭,“事情太多,程家二姑娘當時已經出嫁,确定跟程家的案件并無多大關系,周曠将她的事處理的很幹淨,本王一時忽略了她。”
賈琰将所有事情想了一遍,就是說程澹發現了劉遠度和周曠的勾結之事,才被人陷害,程珺兒只知道程家發現了銀礦,為了防止被滅口,證明自己還有利用價值,将銀礦的事告訴了周曠那邊的人,但她不知道具體位置,只有程瓊兒知道,因此程瓊兒才招來了牢獄之災,程瓊兒求助無門,苦挨了三年,在死前,将銀礦的具體位置藏在詩句裏,告訴了他。
“王爺,程澹為什麽不将發現銀礦的事情上報呢?”賈琰心裏還有一點疑惑,就是以程澹的性格來看,他如此機敏之人,在發現劉遠度和周曠之事後,他不會意識不到危險,怎麽會這麽大意的就讓周曠他們知道了?還有他發現了銀礦,為什麽不上報。
唯一的解釋就是,程澹有所求,他想利用這些秘密,來求得自己所求之事。
賈琰想到了程瓊兒用血字寫下的程澹的那句話:“如今殒身污名財皆去,猶自不悔,不跪地!”
他求什麽?他又不悔什麽?
提到這個問題,圖畍也皺了皺眉,随後他猜測道:“可能是沒有來得及吧的,但程家藏匿官銀的事,着實冤枉。”
冤枉又如何?皇上即使當時被蒙蔽,但是經過這三年,對周曠也早起了疑心,卻還是沒有程家翻案的意思。
兩人都沉默了下來。
“程家的案子,本王不需要你翻,”圖畍仰頭靠在了椅背上,他嘴角輕笑了笑,“本王都翻不了的案子,自然也不會為難你。”
“滁州的事情,沈家和周曠動作太快,本王只留下了葛春峰之女,再有程家的事,但這些還不夠,滁州的事,周曠想想辦法還能推到沈家身上,程家的事,還有劉遠度在前面頂着,這些證據只能牽扯到他,但要判他謀逆之罪,他聲名在外,僅憑這些,會讓朝堂衆臣不服。”
賈琰慢慢的道:“王爺想讓我做程珺兒答應做,卻沒有做到的事。”
圖畍笑了笑:“本王是在給你生路。”
“走吧,你不宜在這裏多呆,一路多小心,周侯爺還在京城等着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