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過往
第13章 過往
應逐星始終記得十二歲的冬日。
因為磕碰到桌角引起短暫低燒,繼而雙目失明。失明後的第二天,他第一次離開濱城,跟随父母前往四百五十公裏外的津城。對于後天失明的應逐星而言,黑暗是能擊潰一切的恐懼,他一度崩潰,用手抓眼睛,哭到呼吸性堿中毒。
在醫院醒來的時候,應逐星難以辨明時間,他聽到床邊的抽泣,徐瑤的話語也帶着眼淚的溫熱:“媽媽跟你保證,明天看完醫生,眼睛很快就會好。”徐瑤哽咽道,“但是……你如果再哭,眼睛會壞掉,媽媽就不能保證了,知道嗎?逐星。”
應逐星記得那時是四月,天氣預報說有春雪,他點點頭,心裏竟然真的升出點不切實際的希冀來,于是答應了。
随後三年,他進入津城當地的盲校,學習的同時進行相關治療,他一向擅長學習,即便在那種情況下也取得了出色的中考成績,甚至得以進入當地的普通高中。
但眼睛情況卻并沒有好轉,勞而無功。
初三畢業那年暑夏,出租房簡陋昏黃,電飯煲敞着,裏頭沒吃幹淨的米飯冷卻,他關着卧室的門,聽着父母在外面争吵。
“他發燒的時候我就和你說送醫院,你說小病!好了,現在成大病了,你滿意了?”
“我知道會這樣嗎?孩子之前哪次生病不是我看着,你天天操心你工作,出事想起我的錯來了,應博,你有沒有良心?”
“我工作是為了誰?我不是為了你和孩子嗎——”
十月,父母離婚,應博離開。
對于這場離婚,徐瑤沒有歸咎于應逐星,以為那天的門板隔斷了所有聲音,但應逐星始終明白,是因為他的眼睛致使後續一切的發生。
十五歲,應逐星已然明了徐瑤的承諾是無法實現的虛無,然而就在他以為人生已經至谷底時,徐瑤診斷出胃癌。
也是從那時候開始,應逐星自暴自棄。
作為普高裏唯一的盲人,幾乎所有人都在以期待、奚落、旁觀的視角注目他,應逐星也的确符合他們的預期,在高一的上學期,他不再聽課,開始頻繁逃學,第一次購買商店裏的紅雙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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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年裏,應逐星并沒有結識新的朋友,他甚少同人講話,只是把自己關在房間裏抽煙,聞着空氣中的煙味。
成績的直線下滑坐實了入學時老師的評價:“得去特殊學校呀,在這裏他跟不上的,眼睛沒得,啥都沒得。”
徐瑤一定聞見了嗆人的煙味,也一定發現了他衣服上沒有撣幹淨的煙灰。一開始,應逐星進入普高時,她切切實實地高興過,盼望着她兒子能過與普通人一樣的生活,但現實并非如此,只是她什麽也沒有責怪,反倒替他換了一身新的衣服。
翌日,徐瑤問他,要不要回濱城的家。
多年的治療已經掏空了家底,應逐星同意了徐瑤的建議,回到濱城,放棄普通高中的讀書機會,轉入特殊教育學校就讀。
或許是因為這個盛開煙花的晚上,應逐星再度回想起了這四年,想到與荊平野重逢的那天。他竭力保持平和,但仍然覺得自卑,甚至于和荊平野意思逛完小賣部回家的勇氣都沒有。
荊平野在最好的一中,而他在盲校,荊平野會有光明的未來,而他連路都找不到。
他們從來都不是一路人。
·
元宵節過後,離開學只有兩天的日子。
一堆寒假作業摞成山,補都無從下手,荊平野焦頭爛額,專門定了六點的鬧鐘起床,補一天的作業,連黑豆都沒有時間遛,只能交給了他媽。
“看到了沒?”夏蕾撓了撓黑豆的下巴,“人家都沒空搭理你。”
黑豆腦袋很靈光,很快意識到局勢變動,蹭了蹭夏蕾的褲子,搖着尾巴跟着人家出門卸貨去了。
雖說早起了,但手凍僵,字也寫不快。
荊平野只好把手放在肚子上暖,等待的時間他就坐在書桌旁,百無聊賴地看應逐星。應逐星的鬧鐘是六點二十,手機震動着響——在這個同齡人普遍沒有通訊工具的時代,這點的确叫荊平野羨慕過一會兒。
畢竟能玩貪吃蛇、俄羅斯方塊、消消樂,已經勝過無趣的學習了。
應逐星關掉鬧鐘,也沒有拉窗,起身後,輕手輕腳地揭開被子,沒有發出一點動靜,擔心吵到荊平野的睡眠。
荊平野幽幽道:“我早醒了。”
應逐星愣了下,有點尴尬:“……早。”
“你們幾號開學?”手暖得差不多了,荊平野咬開筆蓋開始寫作業。
“三月一。”
荊平野震怒:“這麽晚!”
“嗯,”應逐星又問,“你們幾號?”
“後天就開學了。”
應逐星點點頭:“挺好的。”
好什麽好。但荊平野看見他那雙毫無神采的眼睛,把那幾個字吞了下去。等應逐星洗漱完,在一旁換衣服時,荊平野忽然說:“中午我給我妹做完飯,去醫院找你,你陪我一塊補作業吧。”
應逐星愣了下,很明顯地高興起來:“好。”
這也高興。荊平野在心裏給他定義:心理滿足線很低的一個人。
自從說開了之後,荊平野感覺他們之間又回到了十來歲時的相處,四年的時間過去,彼此似乎都沒有變化——除了應逐星的眼睛。但即便沒有眼神的接觸,應逐星依舊能明白他的笑點和話茬,擁有他人難以企及的默契。
下午,荊平野帶着英語作業去了利群醫院。
徐瑤沒有睡,她看上去很疲憊,衰老得全然不像三十多歲的人。上午醫院有志願者來探望他們,帶了水果與糖。徐瑤分給了荊平野幾枚:“草莓味的,愛吃嗎?”
“愛吃,”荊平野其實更喜歡吃檸檬味的,但他仍表現出高興,“謝謝阿姨。”
徐瑤問:“平野在哪裏讀書?”她是知道答案的,但對于小輩,總想再多問問,親口聽答案,荊平野回答濱城一中後,她露出點高興的神色,眼神卻又有點黯然:“這是好學校呀。”
應逐星說:“媽,先讓他寫作業吧。”
“哦,哦,那是要快點寫,”徐瑤笑着,“加油,阿姨不打擾你了。”
護士專門給荊平野拿了倆板凳,一高一低,方便他放作業本。荊平野寫作業的間隙,擡頭就能看見應逐星在出神,徐瑤醒着的時候,他陪媽媽聊天,徐瑤睡覺的時候,他就無事可做了。
所以這段時間,應逐星都是這樣度過的嗎?
荊平野道:“應逐星,你過來。”
應逐星于是坐了下來:“怎麽了?”
“我們分工協作一下,我英語還差一篇作文,你幫我寫,”荊平野很理直氣壯,“有沒有信心?”
應逐星笑起來:“什麽題目?”
荊平野念了一遍題幹,應逐星道:“我寫到手機上,你照着抄,可以嗎?”
荊平野尊敬道:“可以!”
小學三年級,在荊平野還不會寫26個字母的時候,應逐星已經能夠進行遣詞造句了。雖說應逐星腦袋足夠聰明,但學習是他唯一的生活方式,僅有的課餘活動是荊平野拉着他到處耍,作為互補,應逐星自然而然會幫他寫作業,甚至于輔導功課。
應逐星腦中想了會兒題目,開始在手機屏幕鍵盤上打字——他的手機裝有觸摸感應加語音,可以提高容錯率。不過十來分鐘,應逐星将一篇英語作文遞給他。
無論是從句式,還是從語法結構來看,寫是一篇非常好的英語作文,荊平野抄寫時,随口道:“如果你在我們學校,成績一定比我好。”
荊平野忽然意識到什麽,沒有再繼續說,悶頭寫完作文後,将手機還給應逐星:“……我抄完了,謝了。”
寫完作文後,荊平野又在醫院呆了會兒,這才離開。晚上熬夜繼續補作業,補到兩點半的時候,應逐星才回來,他晚歸時通常會收了盲杖,避免敲打聲吵醒其他人。
荊平野的房間就在玄關入口右手側,他摸着牆壁就能進來。
荊平野:“回來這麽晚。”
應逐星望向他的方向:“你還沒睡嗎?”
“我在寫作業,”荊平野道,“你趕緊睡吧。”
身後只聽見躺下的聲音,荊平野自顧自地畫輔助線,夜晚沉寂,只有窗外偶爾的風聲做客。忽然,他聽見應逐星聲音輕輕道:“小野,我媽可能快不行了。”
荊平野回過頭。卧室沒有開燈,只有桌上的臺燈亮着,暖黃色的燈光只照到他的半張側臉,應逐星閉着眼,微微蜷着身體面朝他的方向。
荊平野不知道怎麽回答,沉默的時間太久,應逐星或許已經睡了,他才憋出了句:“還有我呢。”
“嗯,”應逐星沒睡,他說,“我知道。”
荊平野總擔心他哭,寫一會兒就要回頭看一眼,直到他寫完手頭的作業,應逐星也沒有流淚。
他敘述完客觀的事實,分享給最想分享的人,連安慰都不需要得到,就這樣睡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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