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和好
第12章 和好
作為初學者,荊平野專門挑了個人少的馬路。
路邊有鞭炮燃盡的灰燼殘渣,頭頂時不時響起煙花的響聲。荊平野跨上車座,招呼應逐星上來:“盲杖別帶了,騎一圈就回來,上來上來。”
應逐星遲疑:“會不會丢了?”
“長得像拖把棍子一樣,誰偷?”荊平野道。
應逐星笑起來,把盲杖放到一邊,摸索着坐到後座上。作為第一次騎車帶人的新手,荊平野緊張地不敢呼吸,全部注意力都放在維持平衡上,騎出小區後才敢說話:“你抱着點我啊!我怕我騎太快把你甩飛了。”
應逐星慢慢伸手抱住了他的腰:“還是別這麽快。”
雖然抱着了,但力度沒有太緊。荊平野偏瘦,隔着棉服的厚度也能感受到腰身的窄細。或許個子抽長的青春期,肉總跟不上趟。不過小的時候荊平野也不胖,每次在一張床上睡覺,荊平野抱着他玩,骨頭都會硌到應逐星。
“騎去哪裏啊?”荊平野邊騎邊喊。
應逐星也喊道:“随便!”
“你喊什麽啊!”荊平野笑起來,“我逆風,你順風,你什麽動靜我都聽得見!”
應逐星故意聲音很小道:“那我不說了。”
荊平野大笑起來,又問:“我車騎得好吧!”
“太好了,”應逐星說,“如果有擋風就更好了。”
“那得買車吧!”荊平野開始想象,“等我長大了,買個奔馳好了!”
應逐星從背後安靜地抱着荊平野,鼻子埋在他的棉服兜帽裏,聞見了衣服的洗衣粉香氣,以及短發吹動間的癢。他忽然問:“小野,你真的有兩米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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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行車很明顯晃動了下,荊平野道:“對啊!”
“之前你抱我的時候,”應逐星聲音中很明顯的笑意,“你的身高到我耳朵。”
荊平野急于争辯:“怎麽可能!我——”
“哎,好好騎,”應逐星感到失衡,連忙道,“別摔——”
話音未落,自行車猛然偏斜向一邊,荊平野掌控失敗,眼前天旋地轉,大叫了一聲,和應逐星一齊摔在了路邊草坪裏。草坪雖然枯黃,但比起柏油路還算柔軟,加上冬天衣服厚重,居然也沒有多疼,只是心有餘悸,荊平野有點懵,茫然地仰躺在草坪上。
自行車壓在他們身上,車轱辘還在旋轉,發出嘩啦的聲音。
正好天空飛上一束煙花,濃烈絢爛的顏色綻開,荊平野側過頭,看見多彩明亮的顏色折射在應逐星的眼睛裏,他明顯也摔得很茫然。
荊平野突然笑了起來,這像是有傳染性,應逐星也跟着笑了起來。
“你活該了吧,”荊平野道,“非要提。”
應逐星道:“我只是突然想起來了。”
荊平野承認道:“好吧,我沒有兩米。”
“不要長到兩米,姚明才需要長到兩米,”應逐星道,“你又不打籃球比賽。”
荊平野“哼”了聲:“你就是怕我超過你。說不定我是後發優勢,等過兩年,我一定長得比你高。”
應逐星笑起來:“那你要多喝牛奶。”
明明摔了,是一場失敗的騎行。但荊平野四肢發熱,無端覺得很開心。他索性攤開了胳膊,看着天上的煙花,有麻雀經過他們頭上的枯樹枝。
荊平野忽然問:“你以後不走了吧?”
應逐星喃喃:“我能去哪兒?”
荊平野突然坐了起來,自行車踢到一邊,反身騎在了應逐星身上,提着他的衣領,很憤怒道:“你哪兒不能去啊?你多厲害!你之前說走就走,你想過我嗎!”
沉默一會兒後,荊平野的聲音低了下來,頭抵在應逐星的肩膀處:
“就算你當時要治眼睛,你很忙,你就沒有一點時間,可以給我打電話嗎?”荊平野聲音有點哭腔,“我……我每天都去敲你家的門。”
敲了整整一個月,直到确認不會有人再來開門。
“對不起,”應逐星終于道,“我錯了。”
應逐星的眼睛失明,那雙瞳仁裏理應不會再充斥任何的情緒,但或許是煙花的波影在眼裏閃爍,像眼淚,所以荊平野在裏面看見了難過。荊平野慢慢松開了應逐星的衣領,從他身上爬了下來,坐在了一邊草地上,拍拍袖子上的土屑。
“我恨死你了,”荊平野道,“我真想一拳把你揍到月球去,你不要下來了。”
應逐星道:“對不起。”
“所以你為什麽不聯系我,”荊平野問,“你在地球,我也在地球。你最好有合理的借口。”
不遠處有人在放竄天猴,很響亮,吵得人耳朵疼。那陣聲響過後,應逐星也坐了起來,他說:“因為當時我媽去菜市場的時候,手機被偷了,我爸那裏又沒有你們的號碼,所以聯系不到你。這是第一個原因。”
荊平野問:“第二個原因呢?”
應逐星道:“因為當時很忙,忙到擠不出時間。後來再想努力聯系你的時候,又覺得你應該忘記我了。”
怎麽會忘記呢?
荊平野支起一條腿,低頭揪斷了枯草,卡在了指尖碾:“那你這四年……怎麽過的?”
“一開始眼睛看不見,很害怕,所以天天哭。之後去津城治眼睛,又遇上忽悠人的醫生,沒趕上最佳的治療時機。我爸把我送進了津城的盲校學習,我就邊讀書邊治眼睛,”應逐星喉結輕微滾動,他說,“我在津城也沒交到什麽朋友,天天都很無聊,就躺在床上,或者坐在角落裏,每天不着邊際地想各種事情。”
應逐星說:“我想到你的次數最多。”
“……”荊平野靠近了一點,小聲說,“對不起,我不該罵你。”
“我原諒你,”應逐星說,“你也原諒我,好不好?”
荊平野點點頭:“我原諒你了。”
像是無形隔離在中間的紙牆糊水瓦解掉了,荊平野靠着他的頭,小聲問:“你的眼睛是怎麽回事?”
“初診是神經壓迫造成的急性視神經損傷,可以在幾月內自愈,”應逐星道,“後來發現不是,需要去大醫院進一步診斷。但當時我爸媽鬧離婚,我媽診斷出癌症,治療就中斷了。”
荊平野問:“那可能治好嗎?”
“或許吧,”應逐星輕聲道,“等未來攢夠了錢,或許就看得見了。”
之後是長久的安靜,只偶爾有煙花的響聲,兩人靠在一起。他們都只穿了棉服,并不能抵禦過度的低溫,過了會兒,荊平野站起身,握住應逐星的手,把他拉了起來,順便拍拍身上的灰塵,忽然很鄭重道:“一定有這一天。”
“嗯,”應逐星笑了笑,“我也覺得。”
那輛自行車在地上可憐地躺了半天,才有人給扶起來。荊平野騎上車,應逐星坐到後座時,聽見他問:“那個。”
應逐星:“嗯?”
“我還是你最好的朋友吧?”荊平野說得飛快,有點別扭和不好意思。
雖然是逆風,應逐星仍然聽得很清楚,他說:“你永遠都是。”
聽到這個回答後,荊平野松了口氣,立馬快樂起來:“這還差不多。”
四年前,因為應逐星的不告而別,所以荊平野認為自己讨厭他,想把他變成小狗,想把他揍飛到外太空。然而,十六歲是愛恨尚未衍生出過渡地帶的年紀,因此也能在一個晚上消解嫌隙,重歸于好。
以後他們還可以一起長大,荊平野想,太好了。
回家後,夏蕾問:“樂什麽呢?嘴都要咧到耳朵根了。”
“誰樂了!”荊平野臉漲紅,逃進了衛生間,“我要尿尿。”
客廳裏,應逐星和夏蕾他們聊了兩句,這才回了卧室。浴室裏有水聲,荊平野應該在洗澡,一時半會出不來。他脫掉外套,躺在床上,頭挨着荊平野的枕頭。
應逐星想起荊平野質問他的話,在沉默的時間裏,他想的不是如何回答,而是荊平野會露出怎麽樣的表情。
比起先天的盲人,他有十二年的時間裏去觀看整個世界,而他的世界,十二分之七,都有荊平野的身影。
因而在草坪上躺着的時候,他能想象到荊平野說每一句話的神情,眼睛是亮的,或是躲閃的,笑起來露出的小虎牙,眉骨上的小疤随着表情而動。
想象比親眼看見還要豐富。
應逐星閉上眼,糾正了當時回答荊平野的話。
其實不是“想到你的次數最多”。
是想你的次數最多。
在未知而恐慌的四年青春期裏,他沒有朋友,也沒有可以傾訴的對象,只能日複一日地想荊平野,想荊平野帶他去玩的時候燦爛的笑容,想荊平野替他出氣、維護他時的眼睛。
滿目黑暗中,荊平野是他唯一可視的色彩。
因此四年後,當他打開402那扇門,從他們重逢的那一刻開始,他就無法再以友誼簡單定義荊平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