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暖冬(正文完)
暖冬(正文完)
一晃大半個月就過去了,賀青山還是沒有回轉。自那晚做了那個古怪離奇的夢後,巧雲難免在心裏為他感到擔憂,但又沒什麽法子能打聽到消息。
這日下午,天上飄着小雨,冬梅吩咐有慶來叫她過去一道做針線活,她們倆孫氏,還有新嫁進家門的方氏,四個女人在一起倒也不差話說。江昌閑着無事,去找江順磨牙唠嗑去了。
方氏性格大方溫厚,很讨人喜歡,只一個下午,巧雲就跟她熟絡起來了。
她暗暗留意,見伯母孫氏和堂姐冬梅對方氏格外好,在為方氏高興的同時也感到詫異,冬梅倒罷了,她本就是個好脾氣的人,可孫氏……那可不是個和順的啊,竟也能對方氏如此和顏悅色?直到後半晌,她看出了端倪,方氏和誰都處得來,唯獨江有才,總是對她不冷不熱的,可方氏還是能那麽端和,不得不叫人欣賞佩服。
孫氏約莫是心中有愧,便也端不起婆婆的款兒來,只拿方氏當女兒一般待承。
針線活一直做到傍晚,孫氏去做了晚飯。江昌不耐煩回來吃,孫氏打發江有才弟兄倆把飯送過去的。江昌、江順兩人就着飯菜美美地喝起了酒,他們弟兄倆也好一向沒在一起碰杯了,這一喝上沒兩個時辰收不了場。
巧雲硬是被她們留下來,叫她吃過晚飯才放她走,等她告別衆人出門時,天已經黑盡了。
節氣上早已過了立冬,天黑得越來越早,白天的毛毛小雨此時打在身上倒有些像雪粒子了。難道這就要下第一場雪了?巧雲心裏暗想。她用手把袖子攏得更緊了,嚴防寒風鑽進去。
天上一絲月色也看不見,她竭力瞧着腳下才不至于踩空,走得很慢。
經過自家的地窖時,她想順路去瞧瞧栓子栓好沒。一入了冬,山裏的動物找不到吃的,最愛下山來禍害地窖了,尤其是老鼠,這家夥齒利身小,很容易鑽進去,一個冬天便能将地窖裏的紅苕、山芋禍害得七七八八。
她快要接近地窖之時,突見斜前方小路上下來一個人,黑洞洞的身影,步子矯健穩健,讓她覺得有些熟悉。
“你怎麽在這兒?”那黑影走近開口,似是有些不敢相信。
巧雲聽出他是誰,語氣既驚訝又喜悅,随即用一種好笑的語氣道:“這是我回家的路,在這裏有什麽奇怪的。反倒是你,如何會出現在這裏?”
賀青山不自然的咳嗽一聲,道:“路過。”
他也說不清為什麽,一回來就想見到她,等走到杜鵑村村口的時候才發覺天色已晚,頓時覺得自己在發傻。可他還是挪動不了腳步掉頭回去,不由自主地往這邊來了,就想靠近一點,再靠近一點,沒想到會跟她碰個正着。
他夜視目力極好,老遠就瞧見她了。
巧雲自是不信他的話,他走哪兒去犯得着從這裏路過?但也懶得拆穿他,問他:“吃過飯沒,要不要去我家坐坐?”
賀青山搖搖頭,這麽晚登門不好。
他不想到家裏去,又不是想走的意思,巧雲想了想道:“那你跟我來吧。”她正好也想問問他的近況。
她把他帶到了地窖,地下是儲藏糧食的地窖,地上用茅草搭了小棚屋遮風擋雪,倒是個能說話的地方。
只是這棚屋不大,他一進來便顯得有些擁擠。
等兩人坐到了稻草墊上時,她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和他黑漆漆地坐在棚屋裏好生奇怪,跟偷情似的。
她清了清嗓子,把腦子裏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趕走,問:“你啥時候回來的,你娘的病醫好了嗎?”
賀青山借着夜色遮掩肆無忌憚地看她,她好像瘦了點,嘴唇紅潤,厚衣立領擁簇着她的臉蛋,教人無端覺得她很溫暖。
“傍晚才到。病已無大礙,只要按照大夫說的好好養着就成了。”
巧雲輕輕舒了口氣,心道老話果然有些道理,夢死得生。
賀青山從懷裏掏出一包銀錢來遞給她,“這是你之前借給我的錢,還你。”
巧雲接過來一看,正好是她先前那些銀子,分毫未動,“你沒用它?”
“有幸遇見個好大夫,藥費并不高昂,在那邊我一邊照顧我娘,一邊找活兒幹,帶去的積蓄倒也夠用了。”
巧雲聽了特別為他高興,也許這便是老天有眼吧。
賀青山輕笑了下,又道:“這次出去我碰到一個大機遇。”
“什麽機遇?”
賀青山:“還記得我給你的那根簪子嗎?”
巧雲以為他是要把簪子拿回去,唉呀一聲,“那簪子我沒帶在身上,改天拿給你可以嗎?”
他已經把錢還回來了,那做抵押之用的簪子确實也該還回去。
“不急。”他将餘下的事娓娓道來:“我去鄰縣後,一個偶然的機會得知道了制那簪子的木料很珍貴,便找了個木料商人問詢,商人說那木料叫做血龍木,上了年頭的血龍木價值比金。”
這樣說來那根簪子可真是價值不菲了,巧雲立馬站起身,“你在這兒等等,我這就回去把那簪子拿來。”
賀青山一把拉住她,輕輕使力帶得她又坐下,無奈道:“我并不是那個意思,你聽我說完。”
巧雲坐下來,兩手交疊頂着下巴,繼續聽他講
“那簪子是我自己做的,你明白是什麽意思嗎?”賀青山看向她。
巧雲頓了頓,然後忍不住驚呼一聲,半晌後結結巴巴道:“你,你要發財了!”
她一直以為簪子是他買的,所以前面聽他說那簪子的木料如何金貴也沒多想。再珍貴,一根簪子的價值也有限。可他說那簪子是他做的,這不就是說他還有許多那木料嗎?老天爺,這可真是天降橫財啊!
盡管她看不見,賀青山還是忍不住對着她露出一個贊賞的微笑,“那是我偶然發現的一棵樹,當時我見它色澤濃麗,又堅實光澤,便砍了根枝桠制成了那簪子。我只要把那樹賣了,許多難題便迎刃而解了。”
“對,那你以後再也不用偷偷墾地了,可以光明正大的買地種了。”巧雲道。
“可是……你将這事兒告訴我不要緊嗎?你不怕我說出去啊?”她故意問道。
賀青山仿佛又笑了笑,“不怕。”
然後沒頭沒腦說了句, “因為那也是你的。”
“什——”
沒等巧雲話說完,就被他一把捂住了嘴,他在耳邊悄聲道:“有人過來了。”他經常在山間行走,偶爾還會打些獵物補貼家計,耳力極佳。
巧雲也側耳去細聽,果然有腳步聲,深一腳淺一腳的。
她急了,“這怎麽辦,被人發現就糟了!”
他們本來沒什麽,可被外人瞧見就是夜半私會,什麽難聽的話都會被說出來。
慌亂之間,她的手磕到了地窖的門栓,這才有了主意。她連忙将地窖門打開,推賀青山進去,“先到裏面躲躲。”
賀青山也知道女子的清白與名聲不是開玩笑的,毫不遲疑地跳了進去。
巧雲剛栓好栓子,那人就來了,她探出頭去一看,是她堂伯江昌。
“大伯,你咋來這兒了?”
江昌打了個酒嗝,顯然是酒意有些上頭,“是……是巧雲吶。我剛跟你爹喝完酒,這不尋思着來瞧瞧地窖瞧瞧麽,可別被黃鼠狼給扒了。”
挖地窖不易,這地窖是他們兩家挖出來合用的,所以江昌會順路來看也在理。
巧雲裝作無事的樣子,“我方才已經看了,栓得好好的呢。”
江昌迷迷糊糊點頭,大着舌頭道:“那……那就好,你趕緊……回去吧,你爹等着呢。”
“欸,我把棚頂蓋點草就走。”她随手拿了垛草往棚頂上堆。
江昌不疑有他,沒說幾句走遠了。
巧雲急忙進棚屋去開地窖門。地窖裏沒有空氣,久了會把人憋壞的。
賀青山從地窖爬上來,看着像是沒有大礙,只是呼吸聲有點重,應該是在裏面被憋的。
被江昌這一打岔,巧雲忘了先前的話頭,對賀青山道:“你趕緊回去吧,我也要回去了,那簪子我改天拿給你。”
不會馬上她又改了主意,“我還是現在回去拿來給你吧。”那樣貴重的東西,她拿着覺得燒得慌。
賀青山攔道:“改天吧,我今天累了,這就要動身回山上去。”
“也好。那什麽時候,你說個時間吧。”
賀青山想了想: “七日之後,老地方。”
他這幾天得去把那血龍木料理了。
走之前,賀青山毫無征兆地把她攬進懷裏,不過兩息就放開來,然後大步走出棚屋,順着小路往山上去了。
巧雲開始有點懵,等反應過來時他已經走遠。她感覺臉上一陣燙,她把手從袖子裏拿出來凍了凍,然後捂在滾燙的臉上。
巧雲回想起他走時的模樣,怎麽有點像落荒而逃的樣子呢,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會吃人呢。
她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
七日後,午後。
巧雲到大石坪時賀青山早已等在了那裏。
“你這麽早就來了?”巧雲打招呼。
“呀!還生了火堆!”
賀青山指了指身旁的幹草垛,示意她坐,“火堆裏埋了栗子和山芋,一會兒熟了就可以吃了,而且也不擔心會冷。”他坐在她的外側不遠處,正好可以給她擋風。
巧雲坐下往遠處眺望,不無擔心道:“可這裏生火不會被外面瞧見嗎?”
賀青山折了一根腕粗的樹枝添進去,随口回她,“不會,我用的都是幹透了的樹枝和木棒,不會起煙。”
巧雲聽了放下心來。
她伸出手烤火,賀青山不知從哪兒拿出一把拐棗遞給她,“來前剛摘的,吃了解解渴。”
巧雲笑着接過,她折了一枝果子,扯掉末端的種子後喂進嘴裏,沒過多會兒眼睛就亮了起來,“好甜啊!”
此時已經是初冬了,拐棗所有的澀都已轉化成了沁人的甘甜,甜蜜的汁液回蕩在嘴裏,使人的心情變得格外舒暢明媚。
她又折了一枝,摘掉種子後遞給賀青山,“你也吃。”
賀青山沒伸手接,眼神熱得吓人,然後微微低頭湊近她的指尖,将拐棗含進了嘴裏。
巧雲的臉整個爆紅,忙側向一旁,連眨了好幾下眼睛後才冷靜下來。她覺得這氣氛太暧昧了,暧昧得讓她有些害怕。
她急急從袖子裏拿出那根包好的簪子遞過去。
賀青山不接,她草草将它放到他膝上,然後起身就要走。
“巧雲!”賀青山叫住她,然後拿着簪子起身,“你招我上門好不好?”
巧雲赫然轉過身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聽見的話,震驚得快說不出話來,“你,你說什麽?”
賀青山上前一步拉住她的手,低頭看着她,認真道:“我說,你招我上門好不好,我願意做你家的上門女婿。”
巧雲睜大眼睛,仔細在他臉上尋找他說謊的痕跡,可是沒有,除了滿眼深情和一片真誠,她找不到任何玩笑的神色。
“可……為什麽呢?你現在有錢了,完全可以置幾畝地,娶一個更好的妻子,何必來做這招人白眼的上門女婿?”她實在想不明白。
賀青山伸手攬住她,把她擁在懷裏,好像擁住了一片渴望已久的雲,“因為我對你夢寐以求,和與你在一起比起來,那些都不值一提。”
巧雲不知該說什麽才能回報他這份盛情,正在苦思冥想之間,又聽他說,“而且我知道你很好,你會對我很好,我便沒有什麽不甘的了。”
他曾經猶豫過,每當想到鄭二哥父母,他心裏就很排斥入贅,可他抵不住心裏的感情日增月長,更是明白了一個道理:他不是鄭二哥父親那樣窩囊的男人,她也值得托付,他們會有更好的結局。
就算是不能十拿九穩,他也願意賭一把,用自己一生的幸福。
巧雲被他的話沖得心裏砰砰作響,她感受到了他濃烈的感情,還有可貴的心意。她的眼淚從眼眶湧了出來,為了過往的徘徊于煎熬,也為了此時的激動與喜悅。
“好。”她說,“我一定不會辜負你。”
賀青山聽出她的哽咽,将她從懷裏放出來,見她雙眼哭得通紅,連鼻頭都泛着紅意,他又是無奈又是寵溺地給她擦眼淚,哄她道:“你哭什麽,要哭也是我哭,萬一以後你變心了把我趕出家門,我可就無家可歸了。”
“不會的,我不會的!”巧雲一邊急急否認他的話,一邊掉眼淚。
她有什麽好,值得他那麽愛她,讓他願意奉上所有的真情,讓渡幾乎所有男人都不願放手的權利,将自己的命運交付在她手裏。
“嗯,我知道你不會。”他又抱着她哄了好久,她總算是不哭了。
他将手裏的那根簪子插在她頭上:“往後可不許再還給我了。”
巧雲很不好意思地嗯了一聲。
這時,火堆裏的栗子 ‘嘭’地一聲炸了開來,像是在為他們慶祝。
“你做上門女婿,你娘能同意嗎?”巧雲這才想起這個要命的問題,緊張地問他。
賀青山讓她挨着自己坐下,自己給她剝烤熟的栗子,“她早就同意了。”
“啊?”巧雲好不驚訝,她還在想,萬一他娘不同意該咋辦呢,沒想到會得到這個回答。
賀青山将剝好的栗子喂到她嘴邊,解釋道:“我帶她出去醫病的時候,她看出來了,就問我,我沒瞞她。她說只要我們真心相待,她不反對。”
其實細想也能想通,她娘當初可是一個有大好前途的繡娘,樣貌生得又好,再城裏嫁個小富之家當老板娘都容易,何以會跟着他爹回了山上呢,除了他們情意深篤,便是她生性灑脫的緣故了。可惜他爹走得早,不然他們肯定過得很好。
要知道,這麽多年溫氏都不太擅長做家務,都是他爹當年寵出來的,說是繡娘的手金貴,不能幹粗活磨糙了手。
他們說了很多很多。
直到火堆都快燃盡後才起身,攜着渾身的暖意一同走進了并不寒冷的冬天裏。
……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