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49章
日歷逐頁翻過,日子很快來到肖楠臨別時。
她的二婚丈夫方文宏是個實心腸,陳東實見着人時,正在幫肖楠上後備箱收拾行李。
入春後的烏蘭巴托依舊烏蒙蒙一片,打馬路牙子對面鑽進一輛黑色小轎車。破敗的回遷房小區突然進來一輛油光铮亮的豪華小四輪,這是衆人難以奢想的情景。因此還沒等車停下,七鄰八舍便将頭從窗戶裏抻出來,多希望那車子能開得慢一點兒,最好慢到能讓大家看清楚,駕駛座上的人究竟何方神聖。
車子緩緩停在陳東實租住的居民樓樓前,車頭大燈一亮,強光劇烈得讓人睜不開眼。陳東實正疑惑着是誰大白天的打雙閃,只見旁邊的肖楠一聲嬌喚,“老公~”——接着從車上下來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
陳東實是第一次見方文宏,從前他只在肖楠的嘴裏聽過這個男人的描述。如今新歡舊愛,四眼相對,陳東實不知怎的竟覺得有些尴尬。看對面腋下夾着公文包,一身進口西裝,就連車鎖都是智能遙控款,輕輕一點,車就鎖上了。
相比之下,陳東實停在路邊的那輛老掉牙的二手黃皮出租車,便顯得格外寒酸。
“文宏,這我前夫,跟你提過的,陳東實。”
肖楠挽着男人胳膊,熱情介紹着。
“老陳,這我老公方文宏。你不天天念叨人家怎麽還不來嗎?怎麽人來了,你倒成啞巴啦?”
陳東實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頭,轉過身去,忙将才取下不久的毛線帽戴上,遮住自己沒來得及整理的雞窩頭。
“你就是陳東實啊。”方文宏摘下皮手套,同男人握了握手,感激道,“感謝你這段日子對我老婆的照顧。兄弟,一點心意,別客氣。”
話沒說完,陳東實見對方塞來一個鼓鼓的大紅包。陳東實知道方文宏經濟條件好,在東北捯饬了五六家服裝廠,是名副其實的大老板。卻也不知為何,沒臉收下他的錢,底氣全靠男人與生俱來的尊嚴支撐着,就好像接過這個錢,就徹底在方文宏面前承認自己不如他似的。
陳東實擺手推诿,“不能要,照顧肖楠是應該的,你這搞得像我有所企圖似的。”
豈知肖楠從旁搭腔,“給你就拿着呗!天生的木頭腦袋,你不花就不知道留給童童花?”
“就是就是,”方文宏将錢捅進男人口袋裏,“這些錢拿給童童買糖吃也好,你日後要是有啥困難,只管跟我說就行。咱們也算是半個老鄉,可千萬別跟我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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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剛落,他像是想起什麽,問,“咦,童童呢?怎麽來了這麽一會,不見她呢?”
“她上學去了。”陳東實将手放進口袋,捏着那厚厚一沓鈔票,心中如針紮一般。
“幼兒園的事搞定了?”
“搞定了。”肖楠跟着笑,“多虧了陳東實他老妹兒,認識個姓馬的大老板,三言兩語就把孩子入學的事情給辦了,這不,今天第一天上學,上午剛送她去完幼兒園。”
“那好啊,孩子有書讀了,你也好跟我回哈爾濱安安心心待産了。”
夫妻二人鴛鴦交頸,貼身呢喃,身處大街口,姿态依舊分外親昵。陳東實杵旁邊看着,又羞又臊,沒等人吱聲便上樓自個兒搬行李去了。
搬到一半,徐麗電話打了進來。
“東哥,今天下午的婚禮,你可千萬別遲到啊。”
陳東實一手扶着蛇皮袋和不鏽鋼盆,一手捂着電話,“不會忘不會忘,這麽大的日子,我怎麽會忘了呢?等送走你楠姐我就去。”
“那好啊,金蝶今天老多人,你到了直接報我名字就是。”
電話那頭一陣歡呼嘈雜,陳東實還想再叮囑些什麽,結果信號噼裏啪啦的,突然挂了。
“陳東實,東西到底搬完沒啊——?”樓下肖楠在叫。
“快了快了等我會……”陳東實将東西扛上肩,一步一步往下挪,快到轉角口時,聽到樓下夫妻談話。
方文宏說:“你眼光也真是夠差的,找的這個前夫也太窮酸氣了,這住得跟低保戶似的,剛握手的時候,身上一股馊味兒。”
接着是肖楠的聲音,“知道你講究,你就忍忍嘛,反正馬上就要走了,何苦要這樣說人家。”
兩人發出一陣不明所以的笑聲。
陳東實站在樓道口,心頭暈開一片寒涼。他難以置信地抓起自己袖口,放在唇邊聞了聞。直到确認那上頭并沒有什麽異味之後,方才吭哧吭哧地邁下樓去。
“陳東實,”上車前,肖楠将他拉到一邊,就像當初她帶着童童回哈爾濱前一天那樣,睜大雙眼看着眼前男子,渴望尋求到一些答案。
“我問你,且只問你最後一遍,如果你現在有錢,會不會給我買一條和那個女人手上一樣的金手鏈?”
陳東實不懷好意地笑了,心裏冷淡地想:都這種時候了,還在同自己追憶前塵往事。
“那個女人”——原來這些天對徐麗的柔情善意都是裝的,歸根結底,她在肖楠心裏,不過就是“那個女人”。
但陳東實還是誠實地答,“會的。”
一條手鏈而已,只要他買得起,十條百條他都行。
肖楠像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撲哧一聲捂住嘴,像是春天的靈魂從軀體裏蘇醒過來般,一頓雀躍地撲棱進車裏。
她搖下車窗,露出那扇被凍得跟紅蘋果似的圓臉,滿面春風地說:“回頭別忘了讓童童給我打電話!告訴她,媽媽很快就會回來看她的!”
陳東實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想了想,最後還是将那句“你老公是不是不大喜歡我”咽回到了肚子裏。
車子揚長而去,咆哮的引擎聲貫徹雲霄。陳東實站在尾氣裏,攤開掌心,露出那枚沒來得及送出的首飾盒。
他沒有告訴肖楠,那裏頭裝着和徐麗一樣的金手鏈。他本來是要送的,可直到肖楠問自己那個問題,他突然意識到,如果真送了,或許肖楠真的會改變主意,決計不走了。
這顯然不是生養的好地方,自己也絕非為人夫的最佳人選。貧民窟,低保戶,窮酸,有味兒.......方文宏的字句就像灌了風的冰錐,直直往心窩肺管子裏戳。陳東實回屋坐了好久,才将情緒穩定下來。
徐麗的婚禮定在午後兩點半。陳東實趕到時,梁澤沒好臉色地在金蝶大門口等了他一個多小時。
“別告訴我今天路上堵車,”梁澤放下看表的手,略愠怒道:“現在還沒到晚高峰,你不給我個像樣的理由,我可不放過你。”
陳東實黑着臉道:“一天天的就你屁話多。等等我怎麽了?不愛等就回去,沒人求着你等。”
梁澤品出某人話裏的火.藥味,态度立刻軟了。他跟上前去,試探着問:“你這是怎麽了?送了趟老婆送出火了?咋了,舍不得你前妻,就拿我撒氣?”
陳東實白了他一眼,沒說話,直到進了金蝶大廳才嘟囔:“煩死了,讓人給比下去了。”
“啥意思?”梁澤一臉傻白甜。
“算了,告訴你你也不懂,只管喝你的喜酒吧!”
兩人一前一後來到收禮臺,陳東實随了一千,梁澤随八百。此時宴會廳裏人潮熙攘,馬德文社交廣泛,三教九流皆齊聚一堂。陳東實進門時留意了下,門口的易拉寶上還印着他和徐麗新拍的婚紗照。前有方文宏冷槍暗箭,後又有徐麗新婚燕爾,夾在中間的陳東實左右不是個滋味,一點兒吃飯玩樂的心情都沒有。
中途婚禮致辭,陳東實依着老大哥的身份,須護送新娘上臺。司儀陳辭時,兩人站在大堂門後。今天的徐麗美得不可方物,妥帖的婚紗裙擺上綴滿蕾絲與珍珠,就連頭紗都紋着圖案精巧的波西米亞紋。陳東實承認自己有那麽一秒,看得晃了心神,但只是那麽短暫一秒,落在某人眼裏,便是千千萬萬分鐘的熱戀。
梁澤在幕後鐵青了臉,兀自放下手裏的香槟杯,掀簾走了出去。
“下面就讓我們邀請今天的主角——我們美麗的新娘——徐麗女士,登場!”
隆重的薩克斯交響樂響起,聚光燈轟地一聲,投向徐徐推開的木門。
陳東實手托徐麗,冗長裙擺漸次拖過鋪滿玫瑰花瓣的波絲絨地毯。地毯盡頭的小舞臺上,馬德文一身寶石藍燕尾服裝飾,活像童話故事裏的貴族鄉紳,座下賓客一一面帶微笑,在一衆美好的期待與矚目中,陳東實伴人走到舞臺盡頭。
“馬德文,從今往後,我可就将徐麗真正托付給你了。”明明想好不哭的陳東實,還是沒出息地癟了老嘴,徐麗忙拿出絲巾替他擦臉。
“她雖和我沒什麽血緣關系,但既然讓我送她出嫁,便是過了門路的真兄妹,”陳東實越說越傷感,眼睛紅得跟兔子一樣,“她命苦,無父無母的,一個人慣了。但現在既然有了我這個哥哥,我告你,你以後要敢辜負她,我一定不會放過你!”
“好了好了,”徐麗啼笑皆非,一樣哭花了妝,“大喜的日子,幹嘛要說這些.......”
馬德文含情脈脈地攙過徐麗的手,說:“今天這麽多親朋好友見證着,我馬德文自當不會辜負她。陳兄,你放一百萬個心。”
臺下一片掌聲雷動,樂聲進入高.潮。奏章華彩伴随燈光搖曳,新郎為新娘獻上鑽戒和熱吻。陳東實望向臺下,見梁澤挺直了腰杆坐在角落,目光驕矜,仿佛一只格格不入的孔雀。
衆人歡呼着起哄,彩帶如暴雨梨花般噴灑。滿禮廳的喧嘩聲中,晚宴開席,服務員們端着巨大的餐盤循次上桌,陳東實随人一道,眼神緊随着正忙着挨桌敬酒的新人,只将心澀抿進杯底的酒液之中。
無人在意的細節,是徐麗每一下、每一下都笑得用力的臉頰肌肉。
最後陳東實喝了個爛醉,出金蝶時,還是梁澤扶着他的。
兩人跌跌撞撞在人行道上磋磨着,梁澤拉到一半發現,眼下人睡了,就這麽四仰八叉倒在馬路邊,鼾聲如雷。
“陳東實,”梁澤拍了拍他的驢臉,大叫,“你他媽的醒醒,別睡了。陳東實?!”
男人砸吧砸吧大嘴盤子,費力地睜開眼,見到是梁澤,立馬笑眯眯地拉起他的手說:“你回來啦......威龍。”
梁澤霎時愣住。
“快快快,快擱旁邊待着......”陳東實轱辘着起身,将梁澤往路邊推,“路上車多,風大,別又把你吹跑了......威龍......你可別又跑了.......”
梁澤輕輕撫弄着陳東實被風掠起的鬓毛,他知道,這些都是陳東實的醉話,也是真話。即便陳東實一萬個嘴硬說自己絕對沒有把他當成李威龍的替代品,可梁澤都知道,在陳東實心裏,自己就是個替代品。
絕無僅有的獨家替代。
風把人的身體都吹冷了,陳東實的呼吸打在梁澤的掌心,形成一股暖流。天際飄起零零散散的碎雪花,兩人依偎在雪裏,身前的金蝶永樂宮燈火輝煌。
“很多人都好奇怪......奇怪我為什麽對你那麽執着......”陳東實抱着梁澤的手,就像抱着一枝古樹的枝幹,“可是世上哪有那麽多為什麽呀?有句話咋說來着......情不知所起.....起......起.......起啥玩意?”
“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梁澤俯在他肩頭,張嘴答。
“哦,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陳東實擠出一絲苦笑,“可是一往而深後呢?你就把我一個人扔在世上了。威龍,你為什麽要把我一個人丢在這裏?我在這裏一點也不開心。”
梁澤如鲠在喉。冬日的霜雪就像一層隔音的薄紗,将悲恸與缺憾過濾揉碎,摻進風裏,到最後,流進耳朵裏的就只有一段段哽嗚的風聲。
“既然扔了,又為什麽要派一個那麽像你的人到我身邊。”陳東實閉上眼,躺平到雪地上,“你明知道這樣對我來說是雙倍的煎熬,我需要有雙倍的忍耐,才能控制住不去想你,你真的太壞了........”
“東實......”梁澤幾欲垂淚,風雪迷眼,他替他拂去眉間雪。
有那麽一刻,梁澤突然想沖動一回,拍醒正在昏睡的陳東實,搖醒他,告訴他,自己就是他朝思暮想的李威龍。可那座叫責任的大山壓得他張不開嘴,那三十多具血流成河的屍體,那千百餘聲求生吶喊,那不計其數的沉傷舊痛,此時此刻一并發作在心頭。
梁澤狠狠抱住自己,跪在橫睡街頭的男人面前,像是背叛的教徒在請求忏悔,請求上帝垂眸,賜予自己一場饒恕。
“我......我騙了你.......”梁澤聲如蠅蟲,聲音輕得只有自己能聽清,“我真特麽不是個人.......”
陳東實面帶微笑地躺在地上,仿佛已經安心死去。帶着餍足的酒後餘韻,飛往那個沒有遺憾的天國。
“我不怪你,威龍。”男人憨笑着說,“但我讨厭你,特別特別讨厭。”
最終這只是一場只有自己參與的揭底,梁澤止住傷感,從地上站起。他将陳東實拖到旁邊一個更适合睡覺的公園椅上,剛把人放下,兜裏手機響了。
“喂.......”
電話那頭一陣急促,應着梁澤的臉,一點點凝結成冰。
“陳東實,你快醒醒!快醒醒!”梁澤用力拍打着男人的臉,邊打邊搖,“完了完了,出大事了!出大事了東實!”
“........唔.......咋.......咋了?”陳東實半昏半醒地睜開眼,見梁澤小臉煞白,似有大事發生,立刻坐直了身。
“怎麽了,梁警官?”
“瘋了......都瘋了.......”手機“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接着是梁澤魂不守舍的餘音,“童童.......被綁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