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47章
冰雪消融時,徐麗也在沉疴舊痛中醒來。
窗外枯幹抽出幾枝早春新芽,這是她搬到陳東實家的第六天。在過去将近一周的時間裏,她都被肖楠、陳東實等人細心呵護着。從未享受過如此優待的徐麗不知何以言謝,索性在肖楠即将回國的前夕,主動請纓下廚,一個人燒完了一大桌子的菜。
香玉和陳東實幫她打下手,肖楠好生坐在客廳裏看電視。陽臺外有人趕趟放煙花,許是同為華人的老相識,在異國的春夜,點燃一束迎新的火焰。
“過小年咯——!”
陳東實咧嘴扒拉着蒜苗上的胎皮,眼窩底一笑起來,漾起滿當當的褶。他已許久不曾有過這樣人間小團圓的夜晚,在李威龍走後,他似乎在一點點撿起過去那個破碎的自己。
徐麗攪拌着熬到一半的南瓜湯,長長的木勺刺破湯面,她放在嘴邊,哈了好幾口氣,回過頭對香玉說,“還是甜。”
“甜好,甜些好。”陳東實接過話茬,将清理完的蒜苗放進池子裏淘洗,“人這輩子,總不好一直苦,就是要吃些甜,才知道什麽叫做苦中作樂。”
話剛說完,門鈴“叮咚”一聲響起。陳東實趕忙放下手頭上的事,搓着圍裙沖客廳喊:“哎你別動,讓我去!”
肖楠打住緩緩擡起的大肚,坐回到沙發上,目光一順,正好落到玄關處那雙一瘸一拐的腳上。
“東實,新年好!”
梁澤迎面塞來一大捧鮮花,還提着好幾袋芝麻糊和腦白金,陳東實被這幹脆脆的祝福給驚到了,他沒想到梁澤會這麽早來,明明在短信裏說好的八點鐘開飯。
梁澤邊換着鞋邊說:“別怪我心急哈,我這不是迫不及待嗎?站在樓下我就聞到老大的味兒了,在煮啥好吃的?今晚你可不許藏着掖着。”
陳東實接過他手裏的大包小包,樂呵呵地領人進了屋。看見肖楠也在,梁澤乖乖喊了句“嫂子好”,轉身看見童童抱着兔子一蹦一跳在旁邊玩兒,一手将備好的紅包遞了出去。
“哎呀你這是幹嘛!”陳東實替她攔下。
“啥幹嘛,過節給晚輩紅包,這不是應該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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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東實白他一眼,“你回回來,回回給她錢,她一個小孩子,要那麽多錢幹嘛?快拿回去,別養嬌了她的性子,只當你好壓榨呢。”
“瞧你這話說的,”一旁的肖楠打起趣,“人梁警官願意給,你就替孩子收着呗。有啥好扭捏的,三十多歲男人了,婆婆媽媽的,一點也不幹脆。”
要不是早習慣了肖楠這樣的性子,換做另外任何一個男人只怕都要炸毛。唯獨陳東實聽了笑嘻嘻的,只一味摸着腦袋傻樂。梁澤知道,陳東實這是“大智若愚”——今晚不單是慶祝小年夜,也是肖楠的踐行宴。很快她丈夫就要接她回哈爾濱了,今晚任她撒什麽性子、逗什麽樂,陳東實都不會細究。
“梁警官也來了.......”
衆人正熱烘烘地客套着,徐麗捧着一大盆湯從廚房走了出來。經過這些天的療養,她身上的傷已經好得七七八八,精神狀态也回溫不少。徐麗還是那樣的美,美得仿佛不屬于這個階層,不屬于這個破舊的出租屋。她的容顏常給人一種不合時宜的清豔,梁澤每每看見她的臉,總覺得這該是一張大明星的臉,像年輕時的朱琳。[1]
“你讓我來呀,讓我來......”陳東實替她接過那一盆子晃晃蕩蕩的湯水,細聲呵護道:“你這幹巴柴瘦的樣子,別回頭潑你一身,又燙傷你了呢。”
梁澤輕咳了兩聲,看向一旁神色微妙的肖楠,扶她一道坐到了沙發上。
“謝謝東哥。”徐麗挽了挽鬓邊滑落的碎發,在廚房忙了大半晌,顧不得領口糟了,頭發也亂了,可即便如此,依舊是美的,站在燈下都一副我見猶憐的模樣,陳東實将湯放回去,回頭看到徐麗直勾勾看着自己,心髒也跟着緊了一下。
“我看你對那徐麗,可真是越來越熱乎了呢。”臨張羅開飯前,梁澤同陳東實在陽臺上抽煙。小區煙花放個不停,五顏六色的光打在彼此眼睛裏,兩人都看不清對方瞳孔底的情緒。
陳東實小聲地“呸”了一聲,叼着煙問:“你特麽的,最近怎麽老是跟肖楠一樣,吃些莫名其妙的醋?”
梁澤雙手抱胸,一副不大願意理睬他的樣子,憤憤道:“我說了很多遍,那個徐麗,不是什麽好人,可偏偏你們各個都愛她愛得死去活來的。馬德文是,你也是,我看那個劉成林也是,都成通緝犯了還不忘纏着她。你自己細想想,不覺得這樣的女人很可怕嗎?”
“你這是什麽道理?”陳東實放下煙,輕輕推了他一把,“我告訴你啊,別欺負我沒啥文化,人徐麗剛剛經歷了那樣的事,她是受害者,聽你這口氣,好像就是她活該似的。梁澤我發現你是越來越不把自己當外人了,你以為你誰,天天來我跟前挑撥咱們的關系,真的好沒道理。”
梁澤怒其不争,看陳東實似乎有些生氣,也跟着有些氣了。
他争辯道:“我是警察,我知道很多你不知道的事。只是礙于公務,我不好把徐麗過去的一些事都講給你聽。只能旁敲側擊地告訴你,盡量離她遠一點。我好心提醒你,你卻覺得我是在挑撥,好好好,你要去那女人的溫柔鄉裏逞英雄,我不攔着,你要跟她做好兄妹,我也不管了,只是以後你吃了她的虧,可別來我面前哭,我告訴你,很快我就可以揪出她的狐貍尾巴!”
“你不會......”陳東實斜了他一眼,思索幾秒,露出一抹壞笑,“真喜歡上我了吧?”
梁澤沖他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我告訴你,我可是守身如玉許多年了.......”陳東實雙手捂胸,佯作嬌羞,“你可別真對我動什麽心思,我都沒準備好呢。”
“你戲能不能別這麽多?”梁澤掐了他一把,回過頭一想,後知後覺道,“不對啊,咱們不是在讨論徐麗嗎?怎麽又扯到別的事兒上去了?誰特麽喜歡你啊?又黑又土的老男人一個,沒事可別挨着我。”
說着比陳東實更羞地轉過身去,點起綏芬河,猛吸了一口。
不得不說,梁澤吸煙的樣子極好看。他人瘦,個子高,又白,哪怕不穿警服,身形依舊把衣服襯出很貴的感覺。
他今天就一身沖鋒衣,上頭的雪粒子還沒清,頭發也被雪水滋得濕潤潤的,有幾根塌在鬓角上,但并不影響整體的清絕與雅致。就連地上的影子,都像畢加索的抽象畫般,扭曲成暧昧的波浪,搖曳在地,映着煙霧袅袅,寒風習習,将人裹進一場冰雪琉璃的夢裏。
陳東實承認,在某一個瞬間,他看呆了眼。那種呆和看到徐麗時不同,他對徐麗的美,是蜻蜓點水的禮貌嗟嘆,像游客走過甘登寺,見到神女飛天的壁畫,一閃而過的驚豔一樣,不帶任何情.欲與占有。
可他對梁澤,或者說對李威龍,卻是包藏私心的侵略争奪。每次看到他不經意間展露風姿的樣子,陳東實都會充滿邪惡地想,真想把他囚禁起來藏在地下室裏,全世界只有自己一個人可以欣賞。
一支煙很快抽完了,梁澤轉過身,看見某人一副小兒癡呆的模樣,笑出了聲。陳東實還沒從那片目眩神暈中回神,他便同自己擦肩掠過,鑽回了客廳。
“哎呀呀,我沒來晚吧?”曹建德那熟悉的大嗓門一冒頭,屋裏就炸開了花。
陳東實跟着進了屋,見到老曹和李倩也來了,哪裏還顧得上梁澤,吆喝着就要去洗水果。
“我看老陳你這地兒很不錯呀,”曹建德這裏看看,那裏摸摸,紅光滿面道,“就是屋子小了點,不過你平時就你和你女兒兩個人住,就也還好。”
陳東實端着洗好的葡萄蘋果一一分發過去,路過梁澤那兒時,多給他塞了個蘋果,扭過頭說:“你可別笑話我。我這房子,哪兒能入您老的眼,只怕你別嫌我這寒酸,你肯來吃我這頓飯我就感激不盡了。”
衆人笑作一團。
李倩撫摸着肖楠的肚子,巧笑:“楠姐,您這肚子幾個月啦?看起來好大哦。”
肖楠一臉慈愛地看着眼前小姑娘,咿咿呀呀道:“快九個月啦,馬上到預産期了,這不馬上就回哈爾濱了嗎?我老公來接我。”
“楠姐到底是好福氣,不僅現任老公疼你,前夫也疼你,你看你在外蒙這段日子,好像比剛來時更胖了。”李倩笑嘻嘻地跟抱起童童,三人黏糊在一起,倒像是挑不出錯的好姐妹。
“瞧你這話說的,沒水平。”梁澤跟着打趣,“你怎麽可以說你楠姐胖了,你該說,比剛來時更富态了才對。”
大家哈哈哈一片,曹建德笑得眯起了眼,“你呀,平時在單位看你沒這麽話,如今到了陳東實家裏,倒是活潑起來了。”
屋內笑聲更濃。
“開飯啦開飯啦,麗姐讓我喊大家吃飯了。”香玉端着最後一道涼拌西紅柿上桌,白嫩嫩的小臉,像朵盛開的百合花。
“你看這小姑娘,多機靈。”肖楠忍不住誇贊,“人漂亮,幹活也爽利,性格還懂事。童童以後要像她一樣,我怕是睡覺都要笑出聲。”
衆人扶孕婦小心入座,如今她分娩在即,自然是這群人裏最受寵的大熊貓。陳東實和曹建德各自坐在左右,梁澤坐曹隊身旁,李倩和童童、香玉窩成一團。
“哎你要上哪兒去?”
眼尖的陳東實發現徐麗沒有入座,趕着上廚房裏,像是還有什麽事要忙。
徐麗扶鬓一笑,“我在廚房吃就行,今兒難得高興,我在,怕掃了大家的興......”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陳東實拉住她,不讓她走,“你掃什麽興,你忙活了一晚上,做了這一大桌子菜,合着連上桌都不配,你把自己當什麽了?女傭啊?”
衆人齊刷刷看向徐麗。
只聽肖楠道:“妹子,別見生,都是自己人,哪有什麽掃興不掃興的。再說了,你今晚幹了我的活兒,我還沒好好謝你呢,你快快坐我身邊來,咱們好好一起吃頓飯。”
“是啊是啊。”曹建德跟李倩連聲附和,“何苦要這麽說自己呢,該死的是劉成林,你可別覺得是自個兒的問題。”
梁澤清了清嗓子,淡淡道:“沒錯,總不好我們在這兒坐着吃飯,留你一個人在廚房刨殘羹剩菜,回頭說我們苛待你......”
“梁澤!”
陳東實瞪了他一眼,梁澤忙将頭低了下去,默默吮起了飲料。
“謝謝大家.......”徐麗不知為何又淌了淚,她吸了吸鼻,當着一屋子人的面,深深鞠了一躬,顫聲道:“謝謝大家,還不曾嫌棄我.......”
“什麽嫌不嫌棄的,趕緊坐下吃飯吧。”
陳東實拉人入座,旁邊的某人看着不大爽朗,小臉拉了拉,卻還是撐住笑,把凳子往邊上挪了挪。
“今天難得人這麽齊,怎麽說——”曹建德舉杯站起,環顧一周,意氣風發,“趁着大家夥都高興,來,我打個頭,先邀大家幹一杯!”
一夥子男男女女齊刷刷起身,男的舉酒,女的舉橙汁,香玉和童童舉着牛奶,和和樂樂的一大家子,倒真像是一本族譜上的血親。
角落裏的徐麗應着吆喝,擦了擦唇邊的果粒,笑吟吟道:“正好......今個兒大家夥都在,我今天......也有件事想要宣布。”
原本鬧哄哄的堂屋一下子安靜下來,陳東實仰着臉,看徐麗的眼眸驟而一轉,由那種淡淡沮喪轉為一種難以言喻的機敏。
她撫着傷痕還沒完全褪卻的小臂,笑意似一層一戳即破的蟬翼,說:“我和馬德文要結婚了。”
踢踏飛揚的碗筷登時像被按了暫停鍵一般,整桌人的臉色都怔在了徐麗的目光下。唯有梁澤不慌不忙地往嘴裏塞着海帶絲,臨了不忘用濕紙巾細細擦一遍嘴——對于徐麗,他從來就不覺得這個女人有何簡單。
陳東實不出所料地驚訝,“今天是小年夜,可不是愚人節,不興拿我們開這樣的玩笑,你可別逗我們樂兒。”
誰想徐麗一臉正經,“東哥,我沒開玩笑。”
“可是......”陳東實還想說什麽,被梁澤攔下,他舉筷戲谑,“陳東實,你慌個雞毛勁,人家不嫁馬德文,難道嫁你啊?”
陳東實嗆笑一聲,心虛地看了眼肖楠,說:“瞧你這話說的,我只是有些意外,從前讓她找個人嫁了,說不嫁不嫁,突然而然地,就說要嫁馬德文.......”
他放下筷子,認真看向徐麗:“麗,你告訴我,你是不是有什麽苦衷?是不是那馬德文逼你了?如果是這樣,我現在就去找他。”
話沒說完便要起身去找外套,還沒到跨年夜,馬德文應該在金蝶陪人應酬,今天金蝶有大酒會,他不得不出席。
“哎東哥.......”徐麗忙将人拉住,“他沒有逼我,是我.......是我自願的。”
“你真的想好了?”
“我想好了。”
徐麗看了在場人一圈,癡癡坐下,埋頭扒拉着碗裏的排骨,“命不由我,但這件事卻是我自己求的。就像東哥你以前勸我那樣,一個女人,總該是要有個歸宿。”
“我的确是這樣勸過你,”陳東實意猶不甘,“可至少不該是馬德文......你自己說的,那馬德文不是個——”
“好了,”一貫沉默的肖楠突然發話,她撫着大肚,神色淡然自若,“她也不是三歲小孩,婚姻嫁娶的,肯定不是一時意氣。不管怎麽說,既然決定了,作為她的朋友,我們又何必多嘴呢?”
她扭頭沖女孩吩咐:“童童,回房間把媽媽皮包拿來好不好?”
女孩一溜煙地将東西帶到肖楠手上,只見肖楠從皮包夾層裏抽出一沓現金,點了點,然後交予到徐麗手中。
“來,”肖楠拉起她的手,話裏話外熱烘烘的,“我過兩天就回去了,鐵定喝不了你的喜酒。這禮金,你先拿着,權當是你楠姐我的一點心意。”
“肖楠姐......”徐麗熱淚盈眶。
“好了好了,”肖楠替她擦去眼淚,“都過年了,還哭哭啼啼的,來年該不吉利了。”
衆人氣氛稍緩。
飯局繼續有條不紊地進行着,但陳東實卻沒了半分慶祝的心思。同樣心思百轉的還有曹建德師徒二人,梁澤自是不必說的。這一大桌子人裏,恐怕除了肖楠和那兩個丫頭,沒人是真心看好徐麗和馬德文的。陳東實一樣心裏揣着疑影兒,這不還沒到散局,趁徐麗在廚房洗碗,他便兀自溜了進去,鎖了門,打算找她問個究竟。
“你真想好了?”陳東實伸手摁住水龍頭,突然的動作吓得女人一怵。
徐麗很快調整好表情,浮起一臉柔笑,“想好了,東哥,這事兒您就別勸我了。”
“怎麽一下子就想通了?”陳東實虎住臉,壓低聲音湊近幾分,“剛外頭人多,我知道你不好說。現下就你我,你給我透個實情,是不是那個馬德文給你壓力了?還是那個劉成林私底下又找你,欺負你了?!你這才急着要找靠山,依附那姓馬的?”
“沒有。”徐麗連連搖頭,背過身去,語氣卑微,“東哥,我知道你關心我,怪我上次沒把劉成林找我的事告訴你。可這次,真的不關他們的事,是我自己願意的,就是想嫁人了,我老了,東哥,人總該是要有歸宿的,也總該是要學會認命的。”
“學會認命?”陳東實冷笑,“徐麗,這可不像是我認識的你。”
女人抿嘴不語。
“從我第一次在掃.黃見着你,你在人堆裏,抓着男人的手要嫖資的時候,還有你在病房裏,開口求我多多關照你的時候,或者是你出了局子,一個人撐起那個小發廊的時候,那個時候的徐麗,即便前有馬德文猛烈攻勢,後有劉成林窮追不舍,時不時還有些個男人上來揩油、占便宜,可你從來就沒有認命的時候。現在你卻認命了?選了一條你從前最不屑、但最保險的路,我最後問你一遍,嫁給馬德文,是你真心想要的嗎?”
徐麗雙手撐在竈臺上,雙肩偶有起伏。陳東實聽到幾聲細微的抽泣聲。但很快,那聲音便沒了,轉為徐麗那一貫柔婉不失堅定的回應——“是,是我真心想要的。”
“那行吧。”陳東實嘆出一口氣,幽幽然道:“人人都說我愛管閑事,自己都過得一塌糊塗,卻總是操心別人。我只是怕劉成林對你做的事,再次上演。麗,你有什麽事一定要告訴我,千萬別瞞着我,一個人扛,好不好?”
“你放心,東哥。”徐麗轉過身來,露出憔悴笑态,映着渺渺燈火,風情猶在。
我想我還是喜歡你的。
她靜悄悄地說。
在心裏。在腦海裏。在無人問津與在意的靈魂意識裏。
這句不痛不癢的告白就像自己不痛不癢的人生,痛癢只在于自己,除了自己,從來沒有在意過這份爆裂的觸感。
她遙遙回憶起那個午後,陳東實羞赧地掏出一枚紅色的首飾盒。男人如獻寶般将盒子裏的金手鏈戴在自己手上,這一生裏,徐麗從不缺男人投誠讨好。但卻缺這樣一個男人,這樣一種樸素笨拙的好。可這一切就像盜賊逼近手電光,老鼠穿過路燈巷,越是明亮熾烈的地帶,越是襯出自己卑劣粗淺。
他愈好,愈顯得自己與他相距甚遠,他愈好,愈顯得自己百孔千瘡。徐麗拽緊腕間那條金手鏈,任金屬的冷冽滑過掌心,浸潤到心肺,凝成一把小巧的鋼刀。
昨日之日不可留,今日之人已非己。今天的徐麗,早就同過去判若兩人。
她已下定決心,要用昔日恥辱化作利刃,一刀一刀,一刀一刀刻在劉成林身上,她要讓他碎屍萬段,讓他痛不欲生。讓他即便淪入地獄,也永生永世不得安寧。
澄淨的窗上映出女人驚悚的笑臉,屋外煙花又炸了,這便又是,一年的好春光。
屋外,門庭,送客樓道間。
肖楠在香玉和童童的攙扶下,送酒足飯飽的曹建德等人下樓。看曹建德和李倩走在前頭,她像是有意在等待什麽,直到梁澤從身後的洗手間出來。
“不吃醋?”梁澤甩甩手上的水,擡腳下樓前,微笑着問。
肖楠招呼着孩子們回屋去玩,語氣平靜:“怎麽,梁警官吃醋?”
“我吃哪門子醋。”
“我知道你是李威龍。”肖楠勾起一笑,一下一下,輕輕撫着孕肚,“就算這裏所有人都看不出來,可我可以,你可以理解成一個女人毫無根據的直覺,來自過去的情敵的直覺。”
梁澤站在低她兩級臺階的地方,微微仰頭看着她那張因為懷孕,輕微腫脹的臉,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陌生。
肖楠身材豐滿,從前就是煉鋼廠女工裏最惹火的那一類女人。做梁澤之前,李威龍常把她當姐,他從來不覺得這個女人是自己的“情敵”,他也并不覺得,多個人喜歡陳東實,對自己來說是種威脅。
可這只是他的一廂情願,在肖楠看來,無論是李威龍,還是梁澤,都是她與陳東實三年婚姻裏最刺眼又如鲠在喉的存在。過去的她很在意,可這份在意,到了今天,到了她即将折返哈爾濱的前夜,也随北國的滔天風雪一道,隐入塵埃。
肖楠直勾勾地看着他,說:“我可以感覺到,在徐麗宣布婚訊時,梁警官故作鎮定下的慌亂。在審訊室外,偷看陳東實時眼裏冒着的光。還有你每次瞟向陳東實時,那不加掩飾的偏愛。或許這裏所有人,包括陳東實自己,都堅定不移地認為你不是他,可你的眼神騙不了我。”
愛一個人,是藏不住的。
梁澤喉結一滾,撇開女人直戳人心的目光,深深吸了一口氣。
“抛開公務層面,你敢承認,你對徐麗的敵意裏,沒有一絲搶占陳東實而包藏的私心嗎?”肖楠走下一級臺階,站在離他更近一點的位置上,細語低聲:“你之所以不擔心我搶走他,是因為你清楚,我已經不愛他了。但你有新的擔心,怕有新的人愛上他,就是徐麗,我說得對不對?”
“都說女人容易孕中多思,”梁澤冷冷開口,目光悠遠而缥缈,“我看你是想太多了。”
“你不用故意撇開話題。”肖楠扯下嘴角,扶着旁邊的牆,用一種旁人幾乎聽不到的音量喃喃自語道,“有你在他身邊,總比他一個人無依無靠地好.......”
梁澤回望着女人單薄的背影,擡手擦去額間不經意淌下的一滴冷汗,不肖半刻,徐麗從屋裏拎包走了出來。
“那我先走了,東哥,店裏還有事。”她朝屋內人揮手,出門見到肖楠,笑着點了點頭。
肖楠沖她笑笑,附和着說慢走,兩人就此在樓梯口別過。
而梁澤,站定在樓下路燈前,雙眼直直對着逐步走近的徐麗,仿佛一樽精準的紅外攝像探頭。
“這裏沒有別人了,你不用再裝了。”梁澤沖身前女人喊。
徐麗止住腳,翩翩回過身,“梁警官,你為什麽總是對我充滿敵意?”
“你這套還是留給其他人吧。”梁澤擡腿上前去,不加掩飾地鄙夷:“陳東實覺得你是個好人,可我卻不這麽認為。徐麗,別忘了當年那件事,你的卷宗,到現在還在檔案科的資料室裏。”
“梁警官,凡事要講證據。”徐麗抽出一抹笑,風将她的滿頭波浪大卷悉數吹開,更襯得那張面龐亦正亦邪。
梁澤惡狠狠盯住眼前人,毫不畏懼地對上她的雙眼,字字铿锵:“遲早有一天,我會揪出你的狐貍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