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蒼龍之鬥·上
第073章 蒼龍之鬥·上
聞人照夜小時候曾生活的地方, 也有着這麽一顆巨大的櫻樹。
幼時他和父母一起在櫻樹下玩鬧，玩累了便倚靠在樹腳下睡上一覺，醒來時花瓣落了滿身。高大的父親将他抱起來向寝宮走去, 走在一邊的母親會溫柔地拂去他發上的花瓣, 三人有說有笑的漸漸從櫻樹下走遠了，只留下一地寂寥的落花。
那都好像是夢境般的記憶了。
聞人照夜來到聞人家的時候還太小, 對于這個世界的認識十分懵懂。有段時間，他固執地翻閱一本本地理雜傳, 山海游記, 以這顆巨大的櫻樹做為錨點, 試圖在書上尋找自己曾經有過的那個“家”的蹤跡。
但是沒有，沒有任何一本書上記錄過一顆常年不敗, 高聳入雲的巨大櫻樹。
随着幼時記憶漸漸地模糊, 連聞人照夜自己也開始懷疑四歲之前的回憶, 只是他曾經做過的一場美好的夢。
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會在一場六千年前的幻境中, 看到這顆闊別多年的櫻樹。
聞人照夜此時坐在滄海龜背上一個較高的位置，這裏風光很好, 來來往往都是路過的仙人和學子, 卻皆是對他視若無睹——作為進入秘境的工作人員, 聞人照夜拿到了一些特殊的權限, 比如隐匿自己的身形聲息，又比如可以在秘境之中縮地成寸，讓他能夠在內陸調查多日, 又在最後一刻出現在這裏。
海外仙島。
在見到巨大櫻樹的這一刻, 聞人照夜忽然意識到，自己年幼時的家, 也許并不在五洲之內的任何一個地方。
——那可能是一個從未與大陸接壤，在海面上飄零了六千餘年的獨立小島。
滄海龜不敢太過接近蒼龍，最終停在了離小島約有數十丈之外的距離，它将大半個身子埋在水下，魔龍猶剩不多的餘威壓制地它整個龜身都在瑟瑟發抖。
船頭，有仙人大喊道：“魔龍，過去的數百載時光之中仙魔兩方相安無事，我們今日前來并非為了打破這份和平，只要你将‘天工齒輪’交給我們，我們絕不會傷你分毫。”
盤旋在櫻樹上的魔龍微微擡動了下巨大的腦袋。
也許是因為已經活了太久了，它眼睛半阖着，說話的速度很慢，威嚴的聲音猶如雷霆從海面上轟然落下。
“人類，不必再多說什麽。”它的聲音過于低沉，以至于帶上了些疲憊的味道，“你們要找的齒輪在我的肚子裏，想要它，就剖開我的肚子，取走我的性命吧。當然，如果你們有這份力量的話。”
魔龍的回答是在意料之中的，沒人覺得這只不知活了多久的龍會在三言兩語的勸導之下，就将天工齒輪乖乖交到他們手裏。
這時，雲清商從衆仙中走出來，她高喊道：“勝邪——”
在聽到這個名字的剎那，魔龍陡然睜大了燦金的雙眼。
“有多少年沒聽見別人喚我的名字了......”魔龍緩緩道，“啊，雲清商，我記得你，那個面黃肌肉的小乞兒，被收養後竟也長這麽大了......榆先生，蓮花夫人近來如何，他們還活着嗎？”
雲清商垂下眼睛，她的聲音不似剛才那般高昂，“他們二位一切都好。”
“是啊，差點忘了。”魔龍道，“你的這兩位師父是花木精靈，天生地養，已經活了萬年有餘，只要修真界還在一天，它們便安然無恙的活在這世上一天。”
他的語氣是一種種深深的悵惘，“相生相伴，真叫人羨慕......”
“将天工齒輪交給我們吧。”雲清商道，“這東西有關蒼生福祉，世界存亡，勝邪，我知道你曾是龍族最正直——”
她話未說完，魔龍卻像被刺痛了似的，憤怒的嘶鳴起來。
它纏繞在櫻樹上的身軀激烈地擺動着，張口發出撼天動地的龍鳴聲，龍血不停從傷痕中溢出，奔騰而出的魔氣掩蓋了它的身形，連着整座小島都隐藏在的黑色的迷霧中。
海面上驟然刮起狂風，天色變得昏暗，數道雷電一齊落下，無數花瓣與黑色的海浪一同被風卷起，不住翻騰。
“我已至此，何須多言？”魔龍在其中咆哮着，“有能耐，就來将我殺死罷！”
滄海龜被浪潮沖擊地左右搖晃，仙人中爆發出一陣驚呼聲，其中，站在船舷邊的花嫣然冷哼了一聲，“她是不是腦子壞了？”
一個和她為伍的男人說道：“要不是雲清商腦子壞掉，我們何至于來這地方斬什麽魔龍？”
“別抱怨了，”一個魁梧的男人走過，他一邊走，金黃的戰甲不停出現覆在他強壯的身體上，“身為仙人，斬除魔龍本就是我們的職責，還是想想我們該如何從滄海龜去往那座仙島上吧！”
說罷，他化作一道金光離去。
花嫣然一臉的不情不願，手中還是凝出一把長弓，她正要擡腳走到船頭，卻感到自己的衣袖被從後面扯住了。
她以為是剛才身旁的男子在拽她，便不耐煩的揮了下袖子，示意他放開自己，不成想那只拽着她袖子的手愈發使力，差點将她直接扯到海裏。
“你幹什麽——”
花嫣然回頭怒視那人，怒喝的聲音卻戛然而止，恐懼地睜大了眼睛。
她身後的海面裏湧動着無數個黑色的影子，像是一個個沉默無聲的鬼魅，在海裏幽幽地盯着船上的衆人，其中很多黑影已經從海水爬到了龜背上，剛剛拽住她衣袖的就是其中一個。
那黑影伸出一雙漆黑的手臂，死死扯住花嫣然的淡粉t色衣袖，它一團霧似的面部驟然裂開一個口子，竟像是極詭異的朝她笑了一下。
潮音院中。
“讓開！”
“嘭——”
院內，一聲鐵铳的啓動聲和洛天星的喝聲同時響起，一顆子彈在命中目标後炸開，将一根握住花情腳踝的黑色手臂炸成兩截。
與此同時，洛天星一把将愣在原地的花情推開，她掃腿一記橫踢，一腿将一只不停向上攀爬的黑影腦袋踢爆。
在魔龍與雲清商交談的時候，就已經有數只黑影率先悄然無聲地摸到了船上。
花情正聚精會神的聽着他們說話，全然沒注意到身後有個黑影悄悄靠近，差點一時不防被它拉住腳腕一把扯進海裏，幸好聞人蘇蘇和洛天星及時出手相救。
黑影消散的時候極痛苦的發出一聲嘶鳴，像是為了沒能找到一個替死鬼而感到由衷的不甘。
花情臉色慘白，她撫住心口驚魂未定地喘了兩口氣。
她有些意外的看向抱着鐵铳，站在對面樓閣最高處的聞人蘇蘇，似乎沒想到她會救自己。
“別想太多。”她聽見身後的洛天星說道，“注意眼前的敵人。”
花情心情複雜的點了下頭，又對聞人蘇蘇說道：“謝謝。”
聞人蘇蘇搖搖頭，示意沒什麽。随後她在自己的額角處輕點了一下，一個琉璃鏡片出現在眼前，她警惕地環顧着四周，數個紅點在鏡片上躍動着。
洛天星心想：她好像和我修的不是一個仙。
她回頭看向花情，此時花情蹲在了地上，仍是一臉蒼白，一副我見猶憐的模樣，她正想安慰幾句，卻見花情一雙白玉似的手不嫌髒地在地上扒拉了幾下，最終撿起了幾片黑色寶石碎片一樣的東西。
花情雙手捧着那些碎片，像是得了什麽寶貝。
她臉頰上飛起兩抹薄紅，興高采烈的說道：“這是剛才那個黑影消散後留在原地的，你說能換上一些積分嗎？”
洛天星：“......”
她指了指海島上那條黑霧中的魔龍，“最大的分數在那邊呢，你想個辦法拿下吧。”
花情将碎片小心地收起來，“我又不傻，那個大的讓仙人們收拾去，咱們就負責在船上處理這些雜魚，也能賺不少。”
地面上，盛觀玉漫不經心地一槍将三道黑影穿成一串兒，她擡頭問道：“隊長，有什麽指示嗎？”
洛天星站在樓閣的最上層，一擡眼便清楚地望見黑漆漆的海面裏聚集着數不清的人影，它們正瘋狂地向龜背上攀爬，無數雙漆黑的手臂竭盡全力地向上伸去，說不出的詭異可怖。
“這些東西是殺不盡的，”洛天星道，“立刻出發去船頭和仙人們彙合，那裏是最安全的地方，走！”
船頭處，仙人們正與數量龐大的黑影陷入苦戰。
這些黑影能力不強，也不通靈智，卻奈何數量太多，連滄海龜都受到了攻擊，不住發出悲鳴，局面一時僵持不下。
其中有幾位仙人想要從船頭飛出，一鼓作氣沖向海島，卻在半途中被魔龍操控的數道驚雷擊中，當場落入海水之中，被數不清的黑影一齊拉到水面之下，掙紮幾下後沒了聲息。
沒過多久，幾個與那幾位仙人身形相似的黑影從海水中冒頭，轉而向龜背游去，伸出一條條手臂想要将上面的人拉到海裏。
不少仙人露出悲憤的表情，明白了這些黑影都是曾經來讨伐魔龍，慘死在它手下的同袍。
陰風怒號，暴雨如注。
聞人照夜仍坐在高處，他一條腿曲着，一條腿懸空在半空之中，隔岸觀火地看着一個個仙人又或學子被拖入海水，慘叫聲此起彼伏地響起。
他從始至終漠然不動，像個真正執掌秘境秩序的公正執法者。
實際上，他的心遠沒那麽平靜。
聞人照夜擡起幽深的雙眸，在昏暗的天色下，他的眼睛反不出一絲亮光，猶若一團化不開的濃墨，比深不見底的海水要漆黑幾分。
他無比清楚明白，比起深陷秘境中的弟子，又或者是這些捏造出來的“仙人”，他自己才是唯一的局中人，而非旁觀者。
在看到那條堕魔蒼龍的第一眼，聞人照夜就感受到了冥冥之中和那條龍的聯系。
就好似仙人代代不絕的仙人替天道守護人間，世間有清必有濁，又動必有靜，魔也是伴随着天道一起共生的，所謂魔主之魂并非單指某一個人，而是一種不死不滅的存在，天地初生時就寄宿在了一個又一個的“容器”之中。
眼前這條六千年前的蒼龍，明顯是殺了上一任魔魂寄宿者後發現其中的秘密，在不得已的情況下，只好用龍身再一次困囿住魔魂，卻漸漸地連神識都被侵蝕的快要消逝的可憐蟲而已。
它一面覺得自己該死，一面又知道自己不能死，否則魔魂必将不受控制禍害人間。
同時魔魂求生的本能還會不停孵化魔氣，驅使這些慘死在海上的仙人們化作怨鬼保護自己。
聞人照夜将手放在心髒上，他迷茫地想：我......将來有一天也會變成這種怪物嗎？
他這個人受年幼經歷影響，雖然沒長成一個反社會人格的黑化人物，但也對這世間大多數事物都懷着一種無比冷漠的态度。
事實上魔魂如何他并不關心，若真的走到這一步，他只希望能有人能終止他這條只能苦痛掙紮的性命，而那個人只能是洛天星，否則他死在誰手上都是不甘心的，只會引來魔魂更大的掙紮和反噬。
但這也無異于将這個爛攤子交到她的手上。
聞人照夜是舍不得的。
但是像這條蒼龍一樣為了抑制魔魂而遠走他鄉，在陌生的海島上孤身一人盤踞成千上萬年......聞人照夜扪心自問，他也是做不到的。
太孤獨了。
它一人對抗看不到勝利和盡頭的萬古時光，到頭來只有一顆櫻樹作伴，甚至身體已經長死在上面，那是一種怎樣無休無止的寂寥與絕望？
聞人照夜不明白席先生和兩位掌院為何默許他進入秘境，也許是為了讓他親眼看看這條魔龍前輩是如何做的，受一下教化吧。
聞人照夜不僅沒有受到教化，反而堅定了一個信念。他心中無比冷漠的想着：在第三次身死來臨之前，如果我沒找到和魔主之魂對抗的方法，那就幹脆放跑它，管什麽身後洪水滔天，反正......
“聞人照夜——！”
他所有冰冷的想法被一個女子的呼喊聲終止住了。
洛天星站在他所停駐的樓臺下，見到聞人照夜向下看過來，連蹦帶跳地向他揮了揮手。
聞人照夜像是愣住了，剛才漠然又厭世的氣質瞬間消散的無影無蹤，他不知所措地指了指自己，“星兒，你能......看得見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