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心結
第050章 心結
聞人照夜又做夢了。
夢裏的場景亂糟糟的, 有時候是他年幼逃離宮中時身後燃起的那把大火，那夜的火勢沖天，吞食了數座高臺和他父母的屍體還不夠, 赤色的火星子又點燃了他的肌膚, 就在他要被火焰吞噬的時候，卻覺得痛極的是心髒位置。
血色的天空下, 随着一陣血肉被刺穿的聲音傳來，雲祁将一杆長槍插入他後心, 将牢牢他釘在了地上, 如同被打在七寸上的蛇。
“我名為雲祁, 不過你不必想太多，我來殺你并非家族授意, 以你現在的修為, 還入不了貴人們的眼。”
青年淡漠的聲音從上方傳來, 或許是因為臨死前唯有聽覺最後失靈的緣故，聞人照夜可以無比清晰的聽見, 漸行漸遠的那個男人所留下的最後一句話。
“若你還有下輩子，随便來找我尋仇便是。有能耐, 就将我的命取走。”
那時聞人照夜能感覺到大量血液從傷口處湧出, 全身上下的溫度從被折斷的手指尖流失, 他的心髒漸漸停止跳動, 呼吸也變得極為困難。他伏趴在地上，瞳孔漸漸渙散，親眼見證了自己的又一次死亡。
死都死了, 夢魇卻仍不肯放過他。
聞人照夜反複經歷着那些痛不欲生的回憶, 一開始還痛得恨不得拿腦袋去撞牆，後來卻漸漸習慣了, 甚至還可以十分冷漠的作壁上觀夢境中痛苦的自己。
這是他與自己的抗争。
聞人照夜知道他體內的魔主之魂想讓他心智失守，讓他從此變為一個瘋子，甚至幹脆堕入魔道。他偏不要随那魔物的願，竭盡全力的守好本心。
......只是再堅若磐石的一顆心，也難敵從內部寸寸瓦解分裂的威力。平時看起來再冷靜穩重的男人，碰見一些看似不起眼的小事兒時，反而會失了方寸。
“瞧瞧你最近幹的混賬事兒，都像什麽樣子？”
昏睡之間，聞人照夜聽見一個有人輕聲埋怨了他一句，一雙柔軟的手覆在他的額上，輕輕拍了一下，說道：“醒來。”
不算大的聲音在此刻聽起來卻是地震山洪，夢魇尖叫着席卷着黑色夢境迅速消融，一瞬間被焚毀的宮殿連帶着數不清的噩夢一并沒了，連夢境中的他自己也不複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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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人照夜睜開了雙眼。
他剛剛醒來，還不算清醒，鼻尖萦繞着若有若無淡淡的冷香味道，莫名t的安撫了他緊張的神經。
“這是我學府中珍藏的頂級安神香，名為犀角小香，雖好，卻不能多用。”
說話的是一位身着淺紫色裙紗的女子，她背對着聞人照夜站在香爐前，留下一個纖細的倩影。她兩指拈香放入爐中，輕輕擺了擺，空氣中飄搖着一縷如夢似幻的輕煙。
“終究是治标不治本。”
聞人照夜從榻上坐起來，他揉了揉脹痛的太陽穴，啞聲道：“多謝掌院為我安神。”
“何需向我道謝，我該向你道謝才對。”
女人說話的聲音很輕，氣若游絲一般。她走近，帶着一絲若有若無的蓮花香氣，“你以一己之力，替天下蒼生鎮守住魔主之魂，是修真界的大功臣。”
她話音一頓，略帶責備地說道：“但是我也警告過你，不能因為有些時候魔修手段更便宜行事，就輕易動用魔氣，就比如......用幽魅蟲去隐匿和追蹤。”
聞人照夜苦笑一聲，“掌院說的對，這事兒是我失了分寸。”
眼前的女子便是咫尺學宮的副掌院，她姓名不詳，學生們一般稱她為‘蓮花夫人’，沒人知道她在咫尺學宮中待了多久，據說書院自創立之始，夫人就已經在書院中修行了。
也是她察覺此次魔族入侵有異，從學宮茫茫學子之中尋到了聞人照夜。
蓮花夫人問道：“剛剛我若是不在，你就放任自己這麽被魇着？”
聞人照夜不答。
自從第二次身死之後，聞人照夜可以無比清晰的感覺到自己身心的變化，首當其沖的就是沒能睡過一個安穩覺，他但凡敢閉上眼睛，那些噩夢必然會一股腦兒的找上門來。
犀角小香雖然貴重，但并不算難買，他要是真心想買肯定能買到，也不用再被夢魇住，受那頭痛欲裂的痛楚。
但他偏偏不買，實在純粹是一種自讨苦吃的行為。
“我本不想借助外物對抗心魔，以為能守住本心，現在看來是高估了自己。”聞人照夜說道，“我願意接受學宮的懲罰。”
蓮花夫人說道，“你魔障已成，再懲罰你又如何，莫非狠狠将你打一頓，下次你就能長了記性，不再幹出這事兒了？”
聞人照夜沒有說話。
蓮花夫人輕嘆了一聲，“和你娘當年一樣，都是犟種。”
“我只問你兩件事，想好了再回答我。”蓮花夫人一語道破他痛處，“第一，你這次運氣好沒被洛天星發現，若是下次她察覺你放出幽魅蟲監視她，她會如何反應？”
聞人照夜身體一僵，心下陡然空了一拍。
見他答不出，蓮花夫人又問道：“她現在可知你那枚玉佩是怎麽碎的了？”
聞人照夜搖頭道：“她追問過多次，我......一直沒有說實話，她不知道我曾經死過兩次，也不知道我體內封印着魔主魂魄的事，她什麽都不知道。”
“你極力粉飾太平，一心想回到你和她從前兩小無猜的時光。不願讓她知道你身上發生的事情和波折，怕讓你們之間生了間隙。”
蓮花夫人說道，“可人有改變才是常理，難道你想這麽裝一輩子？”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于愛者，無憂亦無怖。
有時候用情至深，到真不知是能療養人心的一味良藥，還是催蝕心腸的一劑猛毒了。
蓮花夫人說道：“我知道魔主之魂在你身上封印長久，難免會刺激到你的神智，甚至讓你懷疑這些惡性是否就是自己的本性，行為也會一同受到影響，但你若遇見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的事，便想想如果是從前的你，會如何做吧。”
聞人照夜微微一怔。
他無端想到了從前在聞人家時，月滿衣發現他體內曾被人打入一道氣機，險些毀了他一身剛修複好的靈脈。少年的他本來也想就這麽瞞下去，固執地執劍在石壁上刻下四個大字。
我不在乎。
那時的聞人照夜真以為自己能獨自背負一切，結果洛天星突然出現，不僅給了他後腦勺一巴掌，還将石壁上的“不”字劈掉了。
她說：“我在乎。”
聞人照夜回想起往事，他下意識的勾了下唇角，又緩緩放平，仿佛只開心了一瞬間，心緒又被強行壓下。
後來他還向洛天星比劃着說下次不敢再隐瞞她，直到現在，他還記得洛天星提劍劈向石壁時，那種被心髒突然狂跳起來的感覺，好像一束光輝照了進來，将他心中的陰雲全都驅散了。
可是時移世易，如今坦白一切，她還會毫不猶豫的站在自己這邊嗎？
“好好想想吧，照夜，你是好孩子，可還要吃很多的苦，走很多的路，何時才能圓滿呢.....”
若有若無的嘆息聲消散在風中，聞人照夜擡眼，蓮花夫人走出幾步，綽約的身影已經看不見了，只剩她帶來的一盒犀角小香留在桌上。
院外，一位身着青衫的文弱青年等候在大門處。
春雨橫斜，灑落在院外的梨花樹上，潔白無暇的花朵輕輕搖曳，落在青磚上好像覆了一地的雪。
見蓮花夫人走出來，文弱男子剛想開口說什麽，卻恰好有口夾着細雨的冷風灌了進去。他連忙用手帕捂住口鼻，撕心裂肺地咳嗽了起來，原本蒼白的臉上漲紅，整個人瘦弱到他彎腰咳嗽時，旁人會擔心他就這麽折斷了。
他一邊咳，還一邊含混不清的說着什麽。
蓮花夫人露出幾分無奈之色，輕輕拍了拍男子的後背，說道：“席先生，你別急，咳完再說。”
過了好一會兒，青衫男子才直起腰，勉強說道：“這幾日我讓觀玉去洛天星身邊探查，暫未發現什麽異常，照夜他應當未作出其他出格的舉動，您可以放心。”
興許是剛才咳的太過用力，他聲音極為嘶啞難聽，說出來的話都好像含混着嗓中的血液。
“觀玉？”蓮花夫人臉色有些奇怪，“怎麽派了她去。”
被稱為“席先生”的青衫男子理了理淩亂的發絲，才不急不緩地說道：
“目前就她一人有空，掌院不必擔憂，以我對她的了解，想必現在.......應當在請人吃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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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天晚上，洛天星和盛觀玉一同從酒樓走出來，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着，一同往洛天星的住處走出。
這幾天，洛天星每天從紫金闕下課，都能看見口中叼着根草，蹲在大門口等她的盛觀玉。
次數多了，都不用盛觀玉開口，她就主動上前問道：“盛師姐，我們是去一起吃飯麽？”
洛天星長這麽大，就沒見過這麽能吃的人。
一開始盛觀玉邀請她一起吃飯，她還以為盛觀玉是有什麽事要找她說，壓根沒想到這人這麽純粹，說吃飯就真是埋頭苦吃，一個字兒都不帶說的，然後每次吃完再将洛天星送到家去，像位合格的保镖。
怪不得每次她們一進酒樓的門，那掌櫃笑得眼都找不着了，合着約等于財神爺來光顧了。
洛天星每次答應她的邀約之前，都會在紫金闕門口左右找找，确定今天聞人照夜也沒來等她。
之前她還特地向盛觀玉詢問了聞人照夜的住處，結果她到他門口敲了半天的門，屋內也沒有任何回應，不知道人是不在還是有意躲她，弄得洛天星十分郁悶。
兩人走到洛天星住處附近的一個路口，按照往日的經驗來說，她們應該在這裏分道揚镳了。
今天卻有些例外。
洛天星正要跟盛觀玉告別，她卻突然俯下身看她，雙眸與她平視。她叼着那根草的尾巴掃過洛天星的臉頰，讓她臉上有點發癢。
洛天星一怔，“盛師姐？”
“我其實第一次見你就想問了，你這雙眼睛裏，怎麽會有一朵......”
盛觀玉十分好奇，她擡手似乎想要摸一下洛天星的眼角，然而她手剛舉了一半突然感到脖子一緊，被人拉住後領向後揪着退了兩步。
盛觀玉看向不知什麽時候出現身後的聞人照夜，煩躁道：“你幹嘛？”
聞人照夜雙眉緊皺，也不跟她廢話，“人送到了，你可以走了。”
盛觀玉摸了摸自己的頭發，本來還有些不爽，她目光在氣氛微妙的洛天星和聞人照夜之間游移了一下，明智的決定還是不蹚這趟渾水了，轉身說走就走。
待盛觀玉的身影消失不見，聞人照夜本來冷漠的表情看上去有些緊張，他唇角動了動，卻一個字都沒說出來。
洛天星一開始想跟聞人照夜道個歉，結果這人這麽多天一直對她避而不見，弄得她氣性也上來t了。她抿了抿唇，站在原地一句話也不說。
最終，還是聞人照夜先開了口，他全身緊繃，握着拳的指節都泛起清白色，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鼓起勇氣說道：
“你上次不是想看我的刺青嗎......先進屋子吧，我給你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