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緣定
第001章 緣定
十月的天已漸生寒意,冷風陣陣,陰雲不舒,将這皇宮籠罩在一片蕭瑟中。
榮蓁着了一身绛紫色官服,停在宮階前,迎面走來兩位同僚,她拱手致意,那二人停下步子,其中一人問道:“榮大人此刻要去面聖嗎?”
榮蓁淡淡一笑,将袖中的奏疏收攏住,“正是。”
那人往宮殿處看了一眼,“方才我二人去時,陛下正要用膳,聽宮人說亦有後宮卿侍陪着,榮大人這會兒過去只怕有些不巧。”
榮蓁拱手道:“多謝陳大人提醒。”
可話雖如此,她卻并無退卻之意。待榮蓁走遠,方才說話那位陳大人将臉上笑意卸下,“不過短短兩年,便爬到大理寺少卿的位置,與我們官階相當。卻也不知在哪裏下了功夫,倒真是不能小觑。”
另一人低聲道:“陳大人莫非忘了,她可不像我們這般以科舉入仕。陛下對她多有偏愛,有些話還得慎言哪!”
陳大人長嘆一聲,“佞臣常伴君王左右,誰又奈何得了?”
榮蓁立在紫宸殿前,由宮人前去通禀,不多時,慶雲女史走了出來,笑盈盈道:“陛下昨日才吩咐的事,榮大人這麽快就處置好了。”
榮蓁溫聲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哪裏敢耽擱。只是方才來時聽陳大人說陛下正用膳,不敢打擾,還要勞煩女史将奏疏代呈。”
慶雲笑道:“旁人倒也罷了,榮大人可不在這行列。我這就去禀報陛下,陛下定不會怪罪。”
慶雲正要去禀報,榮蓁又将她喚住,“不知後宮哪位君卿侍駕?”
慶雲有些莫名,道:“是馮貴侍,不過……”
榮蓁眉心微蹙,還未等她說完,便道:“只怕于禮不合,還是勞煩女史轉交吧。”
不等慶雲反應,榮蓁便已經告退了。
Advertisement
殿內,年輕男子斂了衣袖端坐,蒼色華服愈發襯得其溫雅清貴,此刻正同皇帝姬琬說着話。
慶雲緩步走了進來,見姬琬側眸,這才道:“這是榮少卿呈上來的奏疏。”
話音剛落,兩道視線看了過來,只聽姬琬問道:“她人呢?”
慶雲笑道:“榮大人這一年多來愈發克制謹慎了,方才聽聞殿裏有後宮卿侍在,便告退了。”
姬琬笑了笑,同男子道:“這個榮蓁,若不是朕知她本性,還真以為她是這等謹小慎微之人。”
座上男子似笑非笑,眼眸輕擡,“是嗎?”
慶雲将奏疏呈上,姬琬取了那奏疏回到禦座上,專心致志。那男子将手中茶盞擱在一旁,站起身來,走到慶雲女史身前。
他微微側目,語聲輕淡,仿若随意問詢,“那榮大人,還說了什麽?”
慶雲有些驚訝,不過對他所問不敢不答,“榮大人問殿裏是哪位卿侍,奴婢說是馮貴侍,還不等奴婢說完,榮大人便告辭了。”她沒說的是,馮貴侍方才的确來了,可見眼前這位主子在,沒敢留下來。
慶雲也不知,這位為何忽然對榮蓁的事關切幾分,她說完,便見眼前人微不可察的翹了翹唇角,似乎很是愉悅。
男子回頭看了皇帝一眼,見她正專注政事,懶懶道:“不打擾陛下了,告辭。”
姬琬擡起眼來,剛想喚住他,他卻已走到殿門口,揚聲道:“阿恒,朕方才同你說的事可要放在心裏,這可是父後的意思。”
“嗯。”
這一聲回應透着敷衍,姬琬嘆了口氣,“父後可真是給朕出了個難題。”
慶雲在旁道:“陛下先前不是已經相看過畫像,還選了幾位出來,難道都不合帝卿之意?”
“依朕看,他根本沒有要嫁人的想法,縱是相看再多,也成不了。”
慶雲笑道:“陛下莫急,興許還未遇見好姻緣。若是殿下心裏有了主意,只怕還要催着陛下您賜婚呢。”
榮蓁回了官署,卷宗在桌前攤開許久,都不見翻開一頁,她心裏有些煩亂,更隐隐透着些不安。
須臾,下屬呈了封書信過來,道:“是個小黃門送來的,只說要交給大人您。”
榮蓁一把将那封信扯過,展開來看,熟悉的字跡躍于眼前,遒勁有力,筆走龍蛇。
只見上面寫道:榮大人,何以畏懼至此?
胸中那股郁卒之氣攀至頂峰,榮蓁手上用力,那封信箋皺作一團,被她掖進袖中。
榮蓁撫額,已經不是第一次了,若非當初鋒芒太盛被人算計,她怎麽會留下這樣大的把柄。她有今天這個位置,全憑借皇帝對她的寵信,可這個把柄不止會讓她所有努力付之東流,更會殃及身家性命。思及此處,她眸色變冷,這個人活着,是對她最大的威脅。
肩膀甫一被人觸碰,榮蓁猛然驚住,擡頭去看,卻見一副熟悉的面容正疑惑地看着她,“你方才在思索些什麽,這麽入神,我都喚了你幾次,也不見你有絲毫反應。”
榮蓁将鄭玉的手揮開,“你不是去了軍營嗎,怎麽有空來我這兒?”
鄭玉面上的喜色被她這麽一句話沖淡,“看來是我來得不巧,惹人嫌了!”說着便要走,榮蓁将她拉住,“還沒說正事。”
鄭玉上下打量她,“我同你能有什麽正事?榮大人如今官做得久了,難道都忘了自己以前是何等風流肆意了?”
過去不過年少輕狂,榮蓁早就收了性。見她不依不饒,榮蓁只得道:“待我散值,請你喝酒如何?”
鄭玉湊到她面前,還未開口,便被榮蓁堵回去,“教坊我是不會去的。”
鄭玉壞笑,“怎麽,怕遇見你那個相好雲轶嗎?”
榮蓁正收拾着桌上卷宗,頭也不擡,“你若是想同我一起喝酒,便随我歸家。否則,恕不奉陪了。”
“好好好,你榮大人如今是朝廷新貴,我哪裏還敢挑剔來挑剔去。”
兩人從官署中出來,鄭玉坐上了榮蓁的馬車,行了半晌終于停下,她将車簾掀起,眼前并非是榮蓁的府宅,她問道:“你不是要回府嗎,這怎麽來了烏衣巷?”
鄭玉說完忽然想到,榮蓁那個外室便被安置在此處。只是來都來了,還能有什麽選擇。
她跟随榮蓁走進園中,剛進了前院,便見到一青衣公子立在屋檐下,這天有些冷,可他連個鬥篷都未披着,面色有些蒼白,也不知道等了多久。這若不是榮蓁的男人,鄭玉早就心疼起來,榮蓁卻像毫無所察一般從他身邊擦過去。
鄭玉并非第一次見到顏佑安,那時他還是衣不染塵的尚書嫡子,再後來卻是滿門獲罪淪落教坊,到如今只能依附于榮蓁,做一個無名無分的外室。
可縱然榮蓁對他沒什麽“好臉色”,顏佑安依舊做着自己分內之事,将席面安排好,默默退下了。
鄭玉嗟嘆一聲,“到底算是跟了你,你這般不懂得憐香惜玉,也不怕讓人心寒?”
榮蓁斜她一眼,“你既然這般憐惜,當初怎麽不保下他?”
鄭玉被她一句話噎住,讪讪道:“他可是罪奴之身,顏尚書的事也未平反,誰敢将這禍事往自家引?”
鄭玉又不免在心底佩服起榮蓁的膽識,能不顧自己大好前程也要護住他,就為了報顏尚書的恩情,縱然對他冷淡些,也已經算他上輩子修來的福氣了。
榮蓁并未答話,只端起酒杯仰頭飲盡,顯然是愁悶難舒。
鄭玉不想讓她不快,岔開話題道:“你不是問我回來有何正事嗎?”
榮蓁嗯了一聲,鄭玉自己答道:“皇上有意為寧華帝卿擇一門婚事,便在世家女之中挑選了一些,不幸我也在名單之內。我雖然在軍中沒t什麽建樹,但背靠家族,也算承了榮蔭。能娶到帝卿,在這群老臣心裏可是光耀門楣之事,本朝更無拘束皇親國戚官途的規矩,我母親自然歡喜,非要讓我回來,說是陛下要親自見見。”
寧華帝卿是與當今陛下同父所出,尊貴無比。若能尚寧華帝卿,封侯自不必說。
榮蓁将酒重又斟滿,與她碰杯,道:“既是好事,你有什麽可愁的?”
“這也能算好事?那寧華帝卿可是被皇上和太後捧在心尖上的人,我可不想每日歸家之後還要侍候一個祖宗。”鄭玉想到将來全家上下要對自己的夫郎垂首叩頭,便一陣惡寒,更不必說還要了卻一切風流債。
榮蓁瞧她那退縮的模樣,有些好笑, “也未必就是你。”
鄭玉雙手合十置于頭頂,道:“老天有眼,莫要讓我有這個榮幸。若有哪位豪傑替我承了這美差,我必定送她幾壇觞玉,聊表寸心。”
這觞玉酒如今在都城裏炒得有價無市,只怕想送都送不到。
說話間,顏佑安又叩門進來,許是怕二人喝醉酒,端了兩碗甜羹來。和之前一般沉默寡言,放下東西之後又慢慢退了出去。
鄭玉端起酒杯,朝他離開的方向舉了舉,眼神示意榮蓁,“你就打算和他這麽過下去,莫怪我沒有提醒你,他如今雖被你贖了身,但到底還是奴籍,若你們将來有子嗣,按大周律法,可是無法入仕的。”
榮蓁垂下眼眸,“我不會讓他一直是奴籍。”
鄭玉也是替好友擔心,道:“你榮蓁向來高傲,不屑阿谀奉承之道,更不願為官。早些年顏尚書在時,那般勸你參加科考,都沒能讓你改變初衷。若非因為他,因為她們顏家,你怎麽可能一門心思要往官場上走。可你也要為自己想想,你如今得皇上青眼,都城裏有多少達官顯貴都想與你結親,你遲遲不表态,日後可是會得罪不少人的。”
榮蓁悵然道:“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可在這世上,有許多事不由人,也有許多事由得人,縱然面前的路坎坷無比,我也想踏上去試試。”
話都說到這份上,鄭玉也不好再說什麽,兩人只能再度舉杯,将那些煩心事吞入腹中。
榮蓁将鄭玉送走,回了後院,燭燈還燃着,她知道他還在等,她走過去,徑直推開門,顏佑安正坐在桌前,聽到動靜猛然回過頭來。
榮蓁立在那裏,并不靠近,兩人仿佛隔着山海般遙遠,她只道,“你今日作出這副樣子,究竟是給誰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