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滅神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滅神
交錯的劍光停息時, 黑氣也随之散盡。
“跟着我。”
殷無渡以術法抹去腳下的塵灰青苔,這才朝晏琳琅伸出手,将她拉上風化嚴重的石階。
惟恐這片陰煞之地, 弄髒了她漂亮的仙履與緋裙。
“尊主, 這位話很少的俊俏郎君是誰?我竟然看不透他的修為。”
墨昭昭從方才見到金身像開始, 就一直在留意晏琳琅身邊的殷無渡, 湊過來小聲耳語,“你有沒有發現, 這裏的陰煞好像都不敢靠近他诶?”
晏琳琅笑吟吟岔開話茬:“那當然。畢竟, 陰煞也知道柿子要挑軟的捏。”
墨昭昭愣了一息, 反應過來:“好啊,尊主竟然取笑我是軟柿子!我雖比不上尊主天賦異禀, 資質在同輩中也是遙遙領先的,都怪這些陰煞太厲害了!傳聞破仙之戰後, 人族亡魂下沉地底為鬼, 玄門修士雖大多轉世去了各家仙門, 但也有少數沒能趕上輪回臺、亦或是不被玄門承認的邪修, 便與陰氣一同上升為煞。因這些陰煞生前皆有修為傍身, 死後也比尋常的厲鬼兇猛,可不能怪我拖後腿啊。”
晏琳琅擡掌覆在一處陰濕的斷壁上, 閉目施展土靈術, 問道:“感應到張家二小姐的位置了嗎?”
墨昭昭看了眼腕上微光明滅的金蘭鈴铛,凝神道:“氣息很微弱, 不過應該就在這附近。”
晏琳琅睜開眼, 歪頭觀摩地上明顯繞開了活人的劍痕。
墨昭昭也随之歪頭, 問道:“尊主在看什麽?”
“方才那些劍光,墨小姐可有發現規律?”
“噢, 劍光起時,陰煞也會出現!”
“不,是劍光起時,陰煞便會消失。”
話音剛落,又是一只陰煞飛撲而下。
晏琳琅似乎有了一個大膽的猜想,擡指釋放一面水鏡,随即按住墨昭昭和殷無渡道:“別動。”
“別別別動?”
墨昭昭眼睜睜看着那陰煞和劍氣一前一後飛來,饒是對晏琳琅有絕對的信任,此刻也不免緊張得尖叫起來。
相比之下,巋然不動的晏琳琅與殷無渡便顯得氣定神閑許多。
幾乎同時,劍氣随之亮起,面前的空間扭曲,再一次被切割重組。
想象中的劇痛并未到來,墨昭昭的腳踏在一片柔軟的草地上,劍氣的陰風被一陣花香襲人的和煦暖風取代。
她睜開眼一瞧,只見自己已來到一片無邊無際的花海中。
墨昭昭朝自己手臂上擰了一把,當即擰眉興奮道:“真的沒死!尊主怎麽知道,那道劍氣不會傷人?”
“每當那些劍氣出現時,墨小姐腕上的金蘭結鈴铛都會亮一亮,則說明那劍氣是連接你與張家二小姐的媒介;劍氣雖剛猛可怖,然上面卻并無血腥氣,則說明它不殺人,而是意在除祟。”
晏琳琅環顧四周花海,噙笑道,“如此,我就有八分把握,那些消失的人是被劍氣傳送去了另一個秘密空間。”
只是她沒有想到,這片陰煞聚集的無人荒地後,竟然藏着如此美麗的一片花海。
浮雲在天,微風和暢,草地如一張柔軟的羊絨毯子,踩起來簌簌作響。
晏琳琅緩步而行,蔥白的指尖自花叢上掠過,停在花海深處一塊突兀的黑色岩石前。
岩石中插着一柄劍——
一柄如話本戲文中埋沒在荒野石縫中、只有救世英雄才能拔出的人間神劍,雪亮的劍身齊根沒入黑石中,唯露出一截淡金色的劍柄,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這是……”
“扶光劍。”
殷無渡斂目看着這柄劍,眼睫在眸底落下一片陰影,似嘲非嘲道,“但世人記住的是它的另一個名字,陰靈劍。”
“這就是陰靈劍?”
墨昭昭向前兩步,打量石縫中的劍柄許久,恍然道,“難怪這裏是一片花海呢?我聽父親說過,當年破仙之戰死傷無數,赤地千裏,怨靈沖天,天道神女聞之落淚,甘願散盡神力以換回人境生機,故而神女殉蒼生之處才會花開近千年不敗,這就是大名鼎鼎的……”
晏琳琅想起在聖地藏書閣中那幅未看完的畫卷,下意識接過話茬:“神女落淚。”
“不錯,就是‘神女落淚’!”
墨昭昭感慨道,“按理說,天道正神沒有眼淚,能讓不通七情的神女都黯然神傷,當年的破仙之戰是有多慘烈呀!”
晏琳琅不禁側首看向殷無渡。
少年的神情恢複了素日的桀骜冷峻,看不出什麽情緒。
一陣風吹來,他眸色微沉,睨向黑石後邊:“出來。”
幾聲隐身陣法報廢的滋啦聲響,藏匿在黑石後的幾道身影随之現形——是一個紅衣戎服少女,以及兩個畏畏縮縮的靈寶門弟子。
墨昭昭腕上的金蘭結光芒大盛,當即興奮道:“阿蘭!你怎麽躲在這裏不出聲呀,讓我好找!”*
“昭昭!”
張家二小姐被困在這裏十來天,亦是難掩激動,緊緊拉着閨閣密友的手道,“我還以為又是幻覺,再加上有生人,惟恐有詐,故而不敢輕易出聲。”
墨昭昭向仙都之主引薦了張家二小姐,又問:“到底發生了什麽?你們既然平安無事,為何不發信號聯絡家人?”
張家二小姐朝晏琳琅行了禮,方道:“我們也不清楚發生了什麽,只知道穿過那片黑霧風暴,劍光一閃就被傳送至了此處。我們無法聯絡到外界,每次劍光亮起時,都會有新的人被送進來,原先在這裏的人就被送出去。”
墨昭昭疑惑道:“既然有人會被送出,那為何不回宗門報信?還有阿蘭,你被困在這裏最久,為何沒有被劍靈送出去?”
張二小姐垂首道:“我……”
“是因為想得到陰靈劍,心有不甘吧?”
晏琳琅一語道破張二小姐的心事,随即擡手點了點黑石上篆刻的兩行小字——
這字刻在黑色的石頭上,并不明顯,需要仔細才能看到,上書【生者勿入,出者忘歸】八個字。
“也就是說,陰靈劍不許活人踏入這片領地,所有見過陰靈劍的人一旦從這裏出去,就會失去自我和一部分記憶。靈寶門二小姐是怕被劍光送走後,會忘記好不容易找到的陰靈劍,所以才用了特殊的法寶陣術,暫時避開了劍靈的傳送。”
“不錯,阿爹為了降服此劍耗費了幾十年心血,世人皆笑他癡,卻不知這是他一生的執念。埋沒荒野的寶劍渴求明主,無異于賢士渴遇明君。”
張二小姐望向石縫中那柄金光尊貴的劍,眼底有狂熱的癡迷之色,“這把劍乃凡人打造,沒有附着過一絲一毫的靈力,可是卻能留存數百年之久成為此間霸主,焉能不算奇跡?可惜,我與師兄們輪番上陣,花費了十餘日,也沒能拔出這把陰靈劍。”
沉默的殷無渡勾唇,哂笑一聲:“一把戰敗者的破劍,滿身污名,也能以賢士相比?”
聞言,石縫中的陰靈劍驟然嗡鳴,光華一閃而過。
張二小姐捂住被震得發麻的耳朵,神情肅然:“這位公子,人族講究‘不以成敗論英雄’,此劍有靈,不可出言辱之。”
墨昭昭繞着突出來的黑岩走了一圈,而後伸手握住劍柄,使盡全部靈力仰身上拔,直将臉頰憋得通紅,劍刃仍卡在黑岩中紋絲不動。
“好吧,看來此劍的命定之人不是我。”
墨昭昭聳肩放棄。
晏琳琅翻掌召出随身攜帶的另一面水鏡,當機立斷道:“我們的目的是救人,不是拔劍。時間不多了,先從水鏡出去。”
張二小姐握了握拳:“可是……”
“于張門主而言,二小姐平安無恙遠比一把劍重要得多。”
晏琳琅聲音清越如撞玉,“何況,午時陽光将盡,鐘離公子撐不了太久。”
涉及到鐘離寂和其他修士的安危,墨昭昭不敢大意,忙握住張二小姐的手勸道:“是啊阿蘭,張伯伯為了尋你動用了全宗門的力量不說,還特意求得仙都之主襄助,現在不是拔劍的時候,保命要緊。”
張二小姐一聽阿爹也在,不由心生愧怍,念念不舍地将目光從陰靈劍上收回。
“你們先出去,沿途的水鏡會引領各位順利走出戰場。我與阿渡稍後就到。”
說罷,晏琳琅以靈力催動水鏡,施展界門瞬移之法。
墨昭昭和被困之人便化作流光鑽入水鏡之中,待鏡中畫面再次清晰,他們已順利置身于安全地帶,與其他失散之人彙合。
“現在,就是我們的時間了。”
晏琳琅擡指抵着下颌,腕上輕紗如霧,在和煦的暖風中翻飛,“其實,有個問題我想不明白:如果這把劍當真是食人不吐骨的陰煞魔物,就算不編織出什麽‘此處有曦朝寶藏’的傳言以吸引活人前來,也該将擅闖的修士吃光才對,而今看來似乎并非如此——
無論散布陰靈劍食人謠言也好,還是戰場入口處那陣看似可怖、實則殺傷力極低的黑霧風暴也罷,都更像是要将人吓跑,數次亮起的劍光亦是在斬殺陰煞。将人送出去後又抹去他們的記憶,明顯是不想讓他們領着更多的修士折回擅闖,怎麽看都不像是邪物行徑……莫非,它的喜好是吞食修士的自我?”
話一出口,晏琳琅才發現有些不妥。
若殷無渡的前身是國師李暝,那便與陰靈劍是宿敵,她幫着陰靈劍說話未免會惹他不快。
“此劍鑄成時,便被下了‘只斬飛仙、不傷凡人’的禁令,即便它想,也殺不了人。”
殷無渡神情淡淡,不辨喜怒,“如你所言,它被封在此處,是為了将陰煞永遠困在戰場中,使其無法出去作亂,制造出食人的假象,也是為了喝退那些自尋死路的凡人。還真是,和它的主子一樣愚蠢自大。”
陰靈劍嗡鳴一聲,似是在抗議。
“你再罵兩句,它估摸着就要自己從石縫中跳出來了。”
晏琳琅戲谑說着,擡手置于劍柄上感應一番。
體內的四件神器未有半點共鳴,則說明陰靈劍的确不是她要找的第五樣神器。
想了想,她又握住劍柄,沉心靜氣一拔——
“很好,看來那個命定之人也不是我。”
晏琳琅撫了撫指尖,一轉頭就瞧見殷無渡眼底的淺笑一閃而過。
微微挑起一側眉梢的樣子,如春風化雪,滿是少年意氣。
“一般傳說中的人間兵器,皆要滴血認主。晚晚,把手給我。”
“你在戲弄我嗎?”
然而殷無渡握住她的手,半點沒有玩笑的意思。
他從不拿這種事開玩笑。
晏琳琅雖不信,但想着取一滴血也并非什麽大事,就當是配合殷無渡演一出戲。
于是指尖靈力化刃,于食指指腹輕輕一劃。
一顆圓潤殷紅的血珠凝在纖白的指尖,殷無渡眸色微動,忙握住她試圖繼續加深的手,微啞道:“夠了。”
這是一個連她指尖紮破一點,都會緊張得不行的少年。
他眼底是顯而易見的心疼,或許,還夾雜着別的情愫。
那顆血珠落在劍柄上,晏琳琅沒有懷抱任何希望地握住了它。
她背對着殷無渡,自然沒有瞧見少年漆眸中的暗流深沉。
等了幾息沒有動靜,晏琳琅斂目一笑:“瞧,我就說……”
話音未落,那滴血珠滲入劍柄中,化作一條殷紅的血線朝劍刃蔓延,宛如一條複蘇搏動的脈搏。
岩石松動,陰靈劍仿佛活過來般開始劇烈抖動,晏琳琅幾乎要握不住它!
殷無渡的手臂從身側伸來,修長有力的手掌包裹住她的手背,低沉道:“用力,拔!”
晏琳琅被他帶着使勁兒,只聞一陣劍刃摩擦石縫的刺耳霍霍聲,陰靈劍月華般的劍刃竟然真的一寸一寸拔了出來!
狂風大作,吹亂漫天花雨。
地動山搖間,一聲铮然劍鳴,晏琳琅怔忪的瞳仁中劃過一道亮眼的白光——
下一刻,天塌地陷。
黑色劍石下沉,緩緩裂開一道丈許的豁口,露出下方赤色的岩漿和黑色的陰煞鬼氣,宛如一道醜陋的疤痕突兀地烙在花海之中。
來自地底的氣流爆破,掀起陰風如刃。
晏琳琅眸底映着百丈裂口下的紅光,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個念頭是:
陰靈劍下竟然連接着陰山鬼蜮,決不能讓陰煞逃出!
殷無渡穩穩地接住晏琳琅軟倒的身形,将她攬在懷中,輕輕平擱在安全又柔軟的草地上。
他看着昏睡于花海中的少女,雲鬟霧鬓,靡顏膩理,良久低笑一聲:“這麽好騙,讓我怎麽放心?”
雙眸緊閉的少女蹙了蹙眉,似乎連在睡夢中也不安心。
“你一定很生氣。我騙了你,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少年斂了笑意,擡指輕觸她微攏的眉心,斂眸自語道,“對不起,這世間唯有你的血可以真正傷我,我必須這麽做。事成之後我會以我的身軀、我的全部,給你謝罪……不過,那時候你可能不記得我了。”
“那天夜裏,我外出半個月歸來,特意在議事殿外觀察了你許久,見你依舊忙着處理公務,忙着與進進出出的人談笑周旋,我既開心又有些……失落,或許那是‘失落’吧。”
“開心的是,沒有我你也能過得很好;失落的是,沒有我你也能過得很好。”
“我此去‘飛升’,應有很長一段時間不能見你,很長、很長……”
“我還是太自私了,晚晚。我大概注定做不成一個好人。”
“即便你将來喜歡上別的男子,那個人也必須是我的一部分。所以,我留下了‘阿渡’,從今往後便讓它代替我陪伴你。”
殷無渡反手拔下頭上的墨玉簪子,連同一張黑色的小紙人輕輕放在她柔軟的掌心。
自嘲一笑:“本來想讓你從三個分-身中挑一個,可是晚晚太貪心了,三個都想要。我心中吃味,就留下這縷最像本體的神識吧。”
“善自珍重,勿念。”
少年将她散亂的鬓發別至耳後,在她額上落下珍視的一吻。
直至身後傳來了腳步聲,晏琳琅指上的紫精指環微微散發出熒光,他方緩緩直身,平靜望向身側那道紅衣白發的身影。
“你來了。”
……
當年破仙之戰屍橫遍野,天神降怒,于戰場劃開一道深溝,沉屍山為陰山,封陰魂為鬼蜮。
這道沉屍封魂的裂縫,便成了後來的鬼蜮裂縫。
為防止陰煞逃出作亂,為害四方,六欲仙都的掌權人每隔數十年便要傾盡全力加固鬼蜮陣門封印,勞神勞心。
而現在,一道格格不入的聖潔身影宛若流星落入鬼蜮中,滿身殺氣缭繞。
黑霧如潮水般自少年神明的皂靴旁分開,他額間紅紋豔麗,眼底也染着绮麗的暗紅,看起來興奮又瘋狂。
“都躲好了嗎?本座要開始清理了。”
沒有了後顧之憂,殷無渡掌心的太陰真火也沒有絲毫的保留,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兇猛熾烈。
他走到哪裏,哪裏就是一片耀目的白色火海,火浪無差別地鋪滿整片鬼蜮,深埋地底八百年的惡鬼陰煞們第一次見到了亮如白晝的可怖場面。
殷無渡根本不用擔心鬼蜮陣門會松動,因為這裏的惡鬼陰煞一只也逃不出去。
他會将這裏燒得幹幹淨淨,從此便沒有令仙都自危的陰山鬼蜮,晏琳琅可以安安穩穩地做她的仙都之主,再無什麽能傷害到她、勞累到她。
鬼蜮第一層燒幹淨了,便是第二層、第三層……
無數尖嘯的黑影化作一縷青煙消散。
燒至陰山底層的洞口時,殷無渡淡定地吐出一口鮮血,那是透支神力的代價。
但很快的,連血也燃燒起來。
他飛身入洞,擡手召來那柄生出了一絲血線陰靈劍,手腕于刃上一劃,濺出的神明血便如飛練般懸浮于空。
少年神明毫不遲疑地将染着血的手掌置于窮奇石像的陣法中,煉化後的神明血呈現出奇詭的赤金色,源源不斷地自他身軀中汩汩淌出,很快在地面交織出一道以他為中心的繁複陣法符文——
解陣的符文。
大地在顫抖,窮奇石像再一次蘇醒,猩紅的眼睛裏滿是不可置信的顫栗與憤怒。
“靈樞金魄!你竟然用能煉化萬物的靈樞金魄,将你的神明身煉成了解陣的鑰匙!吾從未見有神明能跳過白玉京的世界天盤逆轉天道封印,此乃逆天之舉!你将堕神,萬劫不複!”
“做鬼尚不能殺我,堕神又如何!”
少年狂妄而瘋狂的笑聲回蕩在洞中。
發帶狂舞,殷無渡眸若黑冰,眼尾溢出的兩條血絲懸浮,五指虛虛一握。
時間仿佛有一瞬的凝滞——
繼而血液狂湧而出,神明燃燒身軀為鑰匙,轉動陣法符文。
無數金色的淡光自神明血中析出,懸浮至空中,緩緩凝結成一支金色箭矢的形狀。
窮奇石像轟然碎裂,解陣!
……
晏琳琅的神魂躺在靈府的草地上,與殷無渡一起觀星河在水,聞芳草花香。
可她隐約覺得有些心慌,仿佛哪裏不太對,仿佛忘了什麽重要的事。
忽而一陣顫動,靈府的草地上毫無征兆地出現了一條黑色的裂縫,有什麽黑紅的東西在裂縫下湧動。
晏琳琅慌忙起身,凝視那片裂縫深淵道:“這是什麽?”
“沒什麽。不要看,晚晚。”
殷無渡擡手捂住晏琳琅的眼睛。
閉目的一瞬,陰靈劍、滴血、裂縫……
拔劍的畫面争相湧上腦海,晏琳琅倒吸一口氣,驟然睜開眼——
藍天白雲,暖香盈袖,她正躺在那片存放陰靈劍的花海中,面前坐着頗有幾分意外的師父柳雲螭,以及眉目淩厲、不茍言笑的東海之主蒼羽。
“……師父?您怎麽會在這裏?”
晏琳琅握住了柳雲螭的手,那清晰而微涼的觸感無不在告訴她,眼前之景不是幻境,而是現實。
柳雲螭大概沒想到她會醒得這般快,握着龍鱗的手攤開也不是,不攤也不是。
好在晏琳琅此刻的思緒還混沌着。
她起身摁着額角半晌,想到什麽,低呼一聲:“殷無渡!”
黑衣少年正乖巧地坐在她的身邊,發間簪着那支她送出的墨玉劍簪,微微一笑:“我在的,晚晚。”
晏琳琅輕輕松了口氣,随即擰眉道:“陰靈劍真的拔出來了?到底怎麽回事?”
殷無渡依舊是那副乖巧無害的樣子,輕聲道:“對不起,開個小玩笑,吓到晚晚了。”
玩笑?
晏琳琅摁着額角的指尖一頓,殷無渡從不會用她的身體開玩笑。
她凝望着食指上那抹痊愈大半的紅痕,目光漸漸沉靜下來。
晏琳琅側首看着殷無渡,片刻,擡指在他眉心一點——
噗嗤一聲,方才還乖乖坐着的大活人已變成一張薄薄的黑色小紙人,飄飄蕩蕩落在她微顫的掌心。
一同落下的,還有那支墨玉簪子。
自從她請人将斷劍改造成簪子後,殷無渡便日日戴着它,連睡覺也極少取下。
而現在,它卻和一片薄薄的小紙人躺在一起。
晏琳琅心髒一緊,沒由來生出一絲不好的預感。
自家徒兒情咒不發作的時候精明無比,柳雲螭尚未想好自己出現在這裏的借口,決定先将龍鱗藏起來,清了清嗓子開口道:“為師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半天找不到你的人影。在古戰場裏睡覺,怎麽想的……”
“殷無渡呢?”
晏琳琅擡眸,眼神清明澄澈,“師父,他在哪裏?”
柳雲螭一噎。
她就知道,小徒兒不好糊弄的。
都怪那小子,舍不得下重手!事情辦到一半她就醒來了,可不尴尬?
“師父,您知道徒兒最不喜被人騙。”
晏琳琅握緊手中的簪子,清醒道,“您告訴我,殷無渡與您合作了什麽?”
柳雲螭張了張紅唇,性子直爽的她實在不擅長圓謊。
半晌,柳雲螭終是扶額喟嘆一聲:“他讓我今日來此接應,若你想要成神,他就将滅神箭取出助你成神;若你只想做一個逍遙自在的仙都之主,他便讓我以龍鱗封印你這段時間的記憶,讓你忘記一切的不愉快。”
晏琳琅眼睫一顫,輕聲問:“他去取滅神箭……滅神箭在哪裏?”
柳雲螭不說話。
轟然一聲巨響,地面顫動,陰靈劍拔-出後的裂縫中,熟悉的白焰正在熊熊蔓延。
她的呼吸仿佛被什麽東西攫取住,有一瞬的窒息之感。
恍惚間,往事歷歷在目。
為什麽明明壽數無盡的少年神明會迫不及待地讓她變強,為什麽那晚讓她說喜歡他、卻又怕聽到她喜歡他,為什麽會将自己的神明分-身一一羅列出供她挑選……
原來,他一直在同她告別。
他所說的“飛升”,恐怕根本不是常規意義上的飛升。
沒有絲毫遲疑,晏琳琅飛身躍下連接鬼蜮的裂縫,朝着火海深處不斷下墜——
她說過,她最不喜被人騙!
哪怕殷無渡深處無間地獄,她也要将他揪出來問個清楚!
“晏晚晚!”
柳雲螭氣得柳眉倒豎,下意識要飛身跟上,卻被東海之主先一步拉住。
“老東西,放開我!”柳雲螭低喝。
蒼羽将她抱在懷中道:“阿雲,冷靜點!太陰真火克你,下去只是送死。”
仿佛印證他的話,地底火舌蹿出,裂縫正在逐漸合攏。
這意味着玄溟神主已經順利解開封印,八百年前的神罰留下的裂痕,正在被他一步步摧毀抹平。
……
晏琳琅一直下到了鬼蜮屍山的最底層。
一路上,偶爾可見一只陰煞尖嘯着逃出,轉瞬就被烈焰舐做灰燼。
燒塌的、帶着白色火焰的石塊不斷墜落,如一場轟轟烈烈的星隕,殘忍而美麗。
她循着氣息,在那搖搖欲墜的可怖屍山溶洞中,見到了半跪在陣法中心的、渾身染血的殷無渡。
他的頭頂,一支以心頭血凝成的、金色的神箭已然成型,箭尖懸在半空,發出懾人的寒光。
“殷無渡!起來!”
聽到少女的清喝,殷無渡渾身一僵。
而後他如同年久失修的機括般,極慢、極慢地轉過身形,黑色瞳仁一眨不眨地凝視着如天神降世的少女,眼尾滲出的鮮血懸浮在空中,顫動得厲害。
“晚晚……”
殷無渡幹澀的喚了聲,失焦的雙目驟然變得淩厲起來。
他伸手攥住飛撲入陣的晏琳琅,厲聲喝道,“你不是應該在柳雲螭那裏嗎?來這裏幹什麽!讓你不要找我、不要找我,為什麽不聽話?為什麽要來這種地方!為什麽……為什麽要看到我這副醜陋的樣子!”
“殷無渡!該生氣的是我才對吧!”
晏琳琅望着他腕上深可見骨的傷口,望着這滿地燃燒的神明血,心中的情緒幾乎快要撐破四件神器的壓制,“好啊,好得很,你用我的血來傷害你自己。連你也騙我,連你也利用我!”
她極少動怒,即便生氣也不會面目猙獰,只是眼尾泛紅,襯得那雙碎光明滅的眼睛格外清冷。
殷無渡身上的戾氣驟然收斂,呈現出一種無措的茫然之态。
他溢血的薄唇輕啓,下意識放輕聲音,低頭哄道:“不要生氣了,晚晚。”
“那你告訴我,你到底想幹什麽?”
“……晚晚,看見你腳下的陣法了嗎。”
殷無渡垂下雙目:“這底下埋着曦朝三十萬亡魂,他們什麽也沒做錯,只是追随了一個不自量力的、昏庸無道的暴君,試圖為自己争取一點活着的權利……”
晏琳琅周身漫出一絲寒意,啞聲道:“殷無渡……”
“晚晚,我不是李暝。”
殷無渡哈地一笑,自毀的語氣溫柔得近乎殘忍,一字一句道,“那個殘暴無良、千人唾萬人罵的暴君,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