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食髓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食髓
紫精指環将留影陣投射于地面, 燈影搖曳的小廳中熒光一閃,清晰地浮現出柳雲螭風情萬種的身形。
她歪身坐于那張東海稀世綠玉打造的小榻上,紅衣若火, 白發如雪, 一手撐在憑幾上, 一手随意搭在一旁。一只筋骨凸顯的男人手掌正撚着一支纖細的鼠須筆, 蘸花汁為她勾染指甲。
晏琳琅猝不及防被這暧昧之景糊了一臉,眼尾噙笑, 輕輕“呀”了聲。
柳雲螭一眼就瞧見了晏琳琅身後的紅衣少年, 也拖長語調, 意味深長地“哦”了聲。
她似是早料到如此,單刀直入道:“晏晚晚, 你本事不小啊,竟敢用紫精指環解為師的鱗光咒!你知不知道為了遏制你的情絲, 封住你的情竅, 為師費了多大的功夫?”
晏琳琅攏袖行了個弟子禮, 明媚道:“知道, 我在記憶中看到了, 師父在我榻前守了一夜。但是師父,您知道我這個人性子倔, 寧可清醒地面對, 也不願渾渾噩噩地活着,徒增誤會。”
“哼, 你這是在抱怨為師?”
“怎麽會?師父耗費百年修為剝鱗封咒, 又為我種下金蟬丹, 意在救我避情劫,徒兒感激還來不及呢, 又怎會心生怨怼?”
“算你還有點良心。”
柳雲螭慢悠悠揚起紅唇,放緩聲音道,“罷了,反正情劫已生,再封着那段記憶也無甚用處,解了便解了吧。”
晏琳琅颔首,眼角餘光瞥向安靜充當背景的少年,大方地介紹:“師父,這是殷無渡,您還記得嗎?”
柳雲螭慢悠悠擡起目光,嘴角的笑意涼了幾分,毫不避諱道:“當然記得。當初若非有人入你靈府,使你早早開了情竅,何至于此?”
晏琳琅反手按住了殷無渡筋絡分明的手背,頓時一驚。
他的手好涼!指骨繃緊,讓人生出一種他在隐忍緊張的錯覺。
“是我要與他神交的,也是我主動打開靈府邀請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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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琳琅不動聲色地握緊那只修長硬朗的指節,試圖給他傳遞暖意,不偏不倚道,“我太疼了,而阿渡想救我,那時我們只能想到這種方法……誰知道陰差陽錯,會觸動體內的情花咒。”
話音剛落,少年便翻掌回握住她的指尖,令人心安的力道。
他今日真是乖得離譜。
柳雲螭将他們的小動作收歸眼底,冷豔的鳳眸微微眯着,不知在想些什麽,連指甲上的花汁染出了界線,也不曾察覺。
撚着鼠須筆的男人見狀,淡淡擱筆,以粗粝的指腹為她抹去那點鮮紅的花汁。
“徒兒還有一事不明。”
晏琳琅清越的聲音将柳雲螭的思緒拉回現實,“既然師父已為我封了記憶,遏制了情絲的生長,我為何還會受情咒蠱惑,喜歡上奚長離?”
聽到“奚長離”的名字,殷無渡指間一緊,神游的思緒明顯歸位。
晏琳琅合理懷疑,若非他決心要在師父面前扮演一尊乖乖神明雕像,此刻只怕已将白眼翻至後腦勺。
“此事,是我判斷失誤。”
柳雲螭似乎也想不明白答案,擡起一根冷白的指尖輕觸額角,“按理說,你的情劫不該應驗在他身上。我也在想他身上到底有何奧妙,可惜我身在東海,鞭長莫及……”
正說着,旁邊一道厚重低沉的男音傳來:“思慮傷身,不可勞神。”
“啧,真是煩人。”
柳雲螭也顧不上指甲上的丹蔻還濕着,抽回手,甩了甩紅豔豔的指尖道,“你還有什麽話趕緊說,老東西管得嚴,再過一盞茶就要催我去休息。真是年紀大了,精神不如從前……想當年老娘在六欲仙都時,就沒在子時前歇息過,熬夜與晚起才是神仙生活,哪像現在,坐牢似的。”
晏琳琅笑着腹诽:囚徒可沒有您老人家這般悠閑自在,睡的是金玉良床,吃的是佳肴美馔,還有東海之主親自折腰為其塗抹丹蔻。
遂長話短說:“徒兒的确還有一事請教,不知師父有無聽說過‘陰靈劍’?”
柳雲螭擡眼,片刻,視線落回她身上:“聽過,但不曾見過。無妄河源頭與鬼蜮毗鄰,陰氣極重,鮮少有人涉足。你問這個作甚?”
“我在找第五件金系神器,有人提及陰靈劍,故而想了解一二。”
“陰靈劍誕生不過八百年,論上古神器,還遠遠不夠格。”
柳雲螭想了想道,“東海這邊有不少記載了上古秘術和法器的藏書,你若得空,就自己過來翻閱。”
聞言,晏琳琅眼中劃過一抹詫異。
“怎麽?不願?”
“當然願意!”
自師父隐居東海八十餘年,這還是她老人家第一次準許徒兒踏入聖地探望,晏琳琅一時難掩驚喜。
她悄悄看了殷無渡一眼,含笑問:“那師父,我可以帶兩個人同行嗎?”
柳雲螭吹了吹指甲道:“我若說‘不可以’,你還能半道将他們扔進海裏?”
說罷擡指一拂,主動斷了留影陣。
晏琳琅眨了一下眼睫,望着熒光熄滅的紫精指環,沒忍住笑出聲。
這麽多年不見,師父還是一如既往地刀子嘴、豆腐心呢。
身後陰影落下,裝了一刻鐘“好人”的少年将她拉回美人榻上坐下,用一種“我雖然知道答案,但還是想讓你親口告訴我”的語氣問:“尊主準備帶哪兩個寵臣伴駕?”
“妙妙自然是要跟着的。”
晏琳琅也很配合地用“看在你這麽乖的份上,我就哄一哄你吧”的語氣回答,“至于神主嘛,就要看給不給本尊這個薄面咯。”
殷無渡唇角微翹,随即又淡淡道:“你師父不喜歡本座。當初你将我從鬼蜮撿回時,她便不喜。”
他平靜地敘述事實,仿佛連他自己都承認了自己的不讨喜。此刻他俨然不再是那個高高在上、睥睨衆生的神明,而是六欲仙都裏那個受盡冷眼與偏見的怪物少年……
“沒有人生來就會讓所有人喜歡。再者,師父只是擔心我受騙。”
晏琳琅微微一笑,眼中像是有清澈的明光流淌,“別說六欲仙都,便是放眼整個逍遙境,能靠自己的天賦與能力飛升成神的又有幾個?你看,你吃了那麽多的苦,捱了那麽多的痛,也不曾失去過自我。只要是了解你的人便會知曉,阿渡其實是個很好很好的人。”
殷無渡看着她的眼睛,緩聲道:“晚晚,我沒有你說的那樣好。”
他其實肮髒又卑鄙,自私又偏執,即便飛升成神也是沒有信徒、不被承認的那一個。
他只是,對她一個人好而已。
……
晏琳琅既然決定動身去東海聖地,便不好再留在傀儡宗參與慶功宴。
遑論宴上還要公布她“翠微山斬妖”的光輝事跡,與赴會的仙門掌權人虛以逶迤,實在是應付不來。于是次日一早,她與墨家父女與鐘離寂道了別,便登雲辇朝東飛去。
晏琳琅刻意放慢了雲辇的速度,以便能欣賞沿途各處的風景。
當然,還有一個原因:殷無渡的真身時常于夜間離開雲辇,直到天明前才披着滿身清露歸來,說不定哪天就突然在萬丈金光下飛升正神……
晏琳琅總覺得雲辇走慢些,去東海的日程再久些,就能與他多相處些時日,多些回憶。
入夜,雲辇懸停于空中,晏琳琅借着睡覺的間隙将神魂內斂于靈府中,繼續吸納桎心花的神力。
距離雲辇百裏路程的一座荒山下,妖霧彌漫。
這裏原是萬丹宮的地盤,無奈這群丹修一代不如一代,現在已淪落到靠賣假丹藥坑蒙拐騙的地步,且戰力不強,對城外之事素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漸漸縱容妖物在郊區盤踞。
但鮮少有人知道,這裏最大的一只“妖”,其實是一名萬丹宮中叛逃而出的邪修。邪修走火入魔,為求長生,竟殺了不少無辜的凡族少男少女,以他們的心頭血煉制丹藥。
烏雲蔽月,一聲震天巨響,刺目的白焰自荒山腹地燒出。
披頭散發的邪修渾身是血,跌跌撞撞地自密林中跑出,一邊不要命地奔逃,一邊氣喘籲籲地朝後張望,仿佛身後有什麽可怖的洪水猛獸在追殺。
喀嚓一聲悚然的骨頭斷裂聲,邪修的雙腿以不自然的姿勢反折,當即慘叫一聲跌倒在地。
他一邊不住地朝後縮,一邊大聲呼救,一如那些曾經被他殺死的凡族少年般凄厲。
“叫吧叫吧,荒山野嶺,叫破喉嚨也不會有人來救你。”
貌若神祇的少年自濃霧中緩緩走出,發帶流霭般漂浮于身後,用最聖潔的面容,說着最惡人的話語,“你殺那些凡人之前,是不是也這樣說?”
“小人錯了,小人罪該萬死……”
邪修瞳仁震顫,不住哀求道,“求求仙師給小人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饒了我這一次,繞了我這一次!”
“好啊。”
少年神明半阖眼睫,居高臨下地睥睨。“本座數十個數,你若能逃下山,本座便放你一馬。”
邪修渾身一抖:這些話……這些話全是他對那些被他抓來煉丹的藥人說的!
但現在,他顧不了那麽多了,強烈的求生本能促使他調動全身殘餘的力量禦風而逃!
“一,二……”
身後清朗的數數聲宛若催命符,邪修從懷中掏出一把丹藥,盡數嚼入嘴中,提着一口氣朝山徑的出口撲去!
快了,就要逃出去了!
就當他的手指快要接觸到密林盡頭的光亮時,身後的數數聲戛然而止。
白焰卷來,邪修保留着驚喜伸手的動作,被瞬間燒做了一道灰影。風一吹,連灰影也随之散盡。
殷無渡根本沒耐心數到十,但那又怎樣?數到一百也改變不了邪修該死的事實。
他踏着邪修的灰燼騰身至半空中,俯瞰整座荒山。
神明的眼睛可以看透一切事物,自然就能看到荒山下湧動的岩漿——那是遺留的天火,也是邪修用以開爐煉丹的力量源泉。
殷無渡面無表情擡手,赤紅的力量便源源不斷地吸入他的體內,不到一盞茶的功夫,整座山的力量都彙聚于他的身體中。
心口一陣異樣的搏動,泛起的金光正沿着他的心脈向四周蔓延,連頸側的青筋也變成了淡金色。
神明血在體內沸騰,煉化。
殷無渡瞳色中的金紅一閃而過,很快聞到了唇齒間溢出的血氣,随即被他一臉嫌惡地燒幹淨。
靈樞金魄加上地脈天火,很快就能煉出他想要的東西。
唯一的弊端是,逆天而行的法子極其傷身,這是他放棄“殺妻證道”的代價。
若是以往,他并不在乎自己的身體承受與否。但現在,他不想讓晏琳琅擔心。
所以……
殷無渡的目光投向不遠處的一座城池:下一個目标,就是萬丹宮。
……
晏琳琅發現,殷無渡今日的精神不太好。
她落下雲辇,特意在萬丹宮的主城中挑了座風雅的茶樓聽曲賞花,打算讓殷無渡放松一二。
誰知他對那些仙樂美酒半點興趣也無,只是興致缺缺地支着下颌,有一搭沒一搭轉動指間的白玉盒,間或拿出一顆類似糖丸的東西抛入嘴中,細細嚼着吃。
晏琳琅抿了一口瓊漿,終于按捺不住好奇道:“盒子裏是什麽?”
“糖。”
“我嘗嘗。”
殷無渡打開那只巴掌大的玉盒,從十來顆花花綠綠的丹丸中挑了一顆白色的,輕輕置于她白皙柔軟的掌心。
晏琳琅将“糖丸”抿入唇間,入嘴先是一股草木的清香,還未察覺到苦澀,就化作靈液滑入喉間,轉而泛起綿密的回甘。
“好怪的味道。”
晏琳琅又攤開指尖道,“再來一顆試試。”
苦盡甘來,很上頭的滋味。
她還欲伸手要第三顆,殷無渡卻是按住她的指尖,漫不經心道:“三顆已夠,不能再多吃了。”
晏琳琅以為是他舍不得,便笑着打趣:“你都成神了,還這麽愛吃糖呢?”
“這并非普通的‘糖’。”
殷無渡剛說完,便聽樓下傳來一陣喧嘩,幾個身着萬丹宮內門弟子服飾的男女正大聲吆喝着什麽。
隔壁桌一名年輕修士探頭探腦道:“這是在吵嚷什麽呢?出什麽事了?”
另一人答道:“聽說昨夜萬丹宮遭賊了,數百年積攢的仙丹妙藥被血洗一空,連丹爐都被炸了。老宮主本就是個一毛不拔的鐵公雞,還總喜歡賣假藥斂財,聽聞此訊,當即氣得噴出好大一口血。”
年輕修士道:“嚯!什麽人這麽大本事?抓到那個賊了嗎?”
另一人道:“問題就出在這,萬丹宮特意花重金向昆侖仙宗買了頂級的防禦劍陣,可那賊人卻如入無人之境,等到衆人察覺的時候,一切都晚啰!老宮主好歹也是個大乘境初期,施展全部功法也沒能看清那賊人的樣貌,只看到一道金白二色的模糊殘影飄然離去……”
正在看戲的晏琳琅一頓。
她看了看面前發帶垂纓的少年神明,又看了看桌上大剌剌擺放的一盒“糖丸”。
看了看糖丸,又看了看殷無渡。
殷無渡一臉坦然,打開糖盒道:“還要吃?”
“咳……”
晏琳琅險些被嗆到,酒不喝,曲兒也不聽了,拉着殷無渡起身道,“快走快走!”
晏琳琅捏了個傳送陣法,逃回寬敞的雲辇中時,殷無渡仍在低低地發笑,笑得雙肩抖動,眉梢眼角盡是恣睢的少年意氣。
這一個月以來,晏琳琅第一次見他笑得如此開懷。
“你說你,哪有拿靈丹妙藥當糖吃的?”
晏琳琅看着自顧自笑了半天的殷無渡,方無奈道,“好端端的,為何要搶走萬丹宮所有的丹藥?”
“沒有‘所有’。本座只拿了幾盒修補心脈的仙靈丹,其他的殘次品都燒了。”
殷無渡漫不經意地回答,說話間又摸了一顆丹藥含入唇間,“那群丹修并非好人,專以假藥坑騙錢財,真正的靈藥則據為己有,趴在凡人身上吸血,本座便也讓他們嘗嘗心血付諸東流的感覺。”
“你昨晚就是去做這個……”
話音未落,晏琳琅便察覺到一股熱流自丹田湧上,宛若酒意上湧,片刻便燒紅了臉頰。
不對,不可能是醉酒,她的酒量一向很好,且今日才飲了小半杯,根本不足以致醉。
殷無渡看着她宛若朝霞瑰麗的面容,眸光微動,輕輕拉下她貼在臉頰上降溫的手掌,故意拉長笑音道:“尊主的臉好紅,好燙……這可怎麽辦?”
晏琳琅總算反應過來了,挑眉質問:“是那些丹藥?好啊殷無渡,你敢陰我?”
殷無渡又笑了起來,按住她試圖逼出藥效的手:“別吐,這些丹藥對你吸收神器之力大有裨益。別抵抗,試着接納它。”
晏琳琅并不知曉她吃的那三顆“白色糖丸”乃是萬丹宮的至尊靈藥,一顆就能抵百年修為。
她的修為都是一步一個腳印修煉出來的,從未借助外力走過捷徑,因而呼吸急促道:“如何接納?”
殷無渡輕嘆一聲,擡掌扣住她的後腦,選了一種最直接快速的方式引導——
兩人額頭相抵,神魂交接。
晏琳琅感覺自己的紊亂的靈脈像是被一把梳子溫柔地梳過,從頭到腳,勾起一陣顫栗的酥麻。
殷無渡将自己的全部精神世界打開在眼前,他所會的東西,晏琳琅都能任意取用,真正做到了神魂交融,精神共鳴。
神魂交融的半個時辰,卻只是現實裏的須臾一瞬。
晏琳琅睜開眼時,丹藥的力量已經完全融入她的靈脈中,再吸收起桎心花的神力來已是事半功倍,得心應手。
殷無渡亦随之睜開深暗的眸,眼尾泛起一絲緋紅,俊美的面容平添幾分靡豔之色。
晏琳琅并未瞧見他眼底纏綿未盡的溫情,只神清氣爽地感受體內從未有過的澎湃靈力,追逐力量的好勝心在此刻到達了人生的巅峰。
“很有意思。”
她竟有些食髓知味,遲疑片刻便翻身而上,單手撐在殷無渡的肩頭,自上而下俯視道,“再來試試。”
殷無渡猝不及防被她推得朝後一仰,曲肘反撐在軟墊上,仰首看着騎坐在他腰間的瑰麗少女。
片刻,他索性放棄抵抗,漆眸蘊着勾魂奪魄的绮色。
“可以。不過,得換個地方試。”
少年神明指了指自己的薄唇,別有深意道,“就從……這裏開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