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浮生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浮生
叫銀翎的白發女子宛如精致的木偶跌坐于地上, 身後藤蔓如蛇,緊緊纏着已然昏迷的墨昭昭。
晏琳琅望向鬼氣森森的少年,眸色微沉道:“所以你一開始的目标, 就是墨昭昭?你看中了她的雙手?”
“猜對了呢, 還有你的眼睛哦!”
癸踩着桎心花的藤蔓緩緩降落, 握住墨昭昭的手掌貼于臉頰上, 仿佛在感受那溫軟的觸感,“大小姐的手和銀翎的一樣溫暖, 我喜歡她用這雙小手給我擦拭臉頰, 從她将我當做屍首帶回傀儡宗的那一刻起, 我便知道,這就是我記憶中的那雙手。那個婢女的眼睛也很像銀翎, 我都準備給銀翎安裝上了,可是偏偏又見到了你……和仙都之主的眼睛相比, 那婢女的眼睛就成了死魚目, 我真是生氣, 又白幹一場, 所以, 就将她的眼睛還回去了。”
殘忍輕淡的語氣,對生命的漠視, 讓晏琳琅從心底泛起一絲惡寒。
所以, 他明知她“仙都之主”的身份,卻仍然敢下手搶?
晏琳琅許久不曾見到這般膽大妄為的賊子了, 怒極反笑, 袖中五指不自覺握緊。
火克木, 她固然可用無盡燈火種的熾焰焚燒癸和那位疑似攜有桎心花的銀翎,只是如此一來, 可能會誤傷淪為人質的墨昭昭。
“昭昭,醒來。”
晏琳琅檀口輕抿,以密語傳音入耳。
霎時間,墨昭昭大夢初醒般睜眼。她驟然看見癸那張湊近的青白臉龐,不由倒吸一口涼氣,反手召來千機簪一劃。
鋒利的氣流擊碎藤蔓的桎梏,她翻身落回晏琳琅身邊,拼命甩着被癸蹭過臉頰的右手,哭喪着臉道:“我髒了!我的手髒了!”
癸的肩膀被氣流撕開了一道深可見骨的口子,手臂軟綿綿垂在一邊,俨然已經脫臼。詭異的是,盡管傷得這般嚴重,他的傷口處卻不見一滴鮮血。
癸似乎有些生氣,冷了語氣道:“銀翎,抓住她們。”
墨昭昭這才看清楚那白發女子的樣貌,不由怔然,喃喃道:“銀翎,翠微山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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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微山主?”晏琳琅的心陡然一緊。
墨昭昭握緊手中的千機簪:“銀翎是最後一任翠微山主的名諱,很小的時候,我曾在一個雲游老道手中見過她的畫像,和眼前這位很像……”
還未來得及說完,便有無數血色的螢蝶從銀翎沒有雙手的大袖中飛出,密密麻麻朝她們撲來。
殘月,血蝶,空氣中彌漫着致命的花香。
這幻術有毒。
晏琳琅一掌将墨昭昭送去安全的地帶,自己則鼻息斂神,軟綿綿轉了一圈,佯做暈倒。
她有碧海琉璃珠的神力護體,可破萬般迷障,這點小毒自然不會對她造成影響。
眼下攜帶神器之力的翠微山主現身,她繼續留在傀儡宗只會束手束腳,倒不如将計就計,看看桎心花到底能牽扯出怎樣的秘密。
……
晏琳琅睜開眼時,已置身于一處潮濕幽暗的洞穴內。
這裏不曾點燈,一片帶着綠調的黑暗,唯有發着淡光的螢蝶間或飛過,照亮青藤纏繞的粗糙牆壁。
空氣中彌漫着腐朽的濕氣,晏琳琅不動聲色地摸了摸身下的地面,是青苔混合着腐木的觸感,再看看四周的木質牆壁,頓時明了——
她不是在山洞裏,而是在空心的樹幹中。
而方圓百裏能有如此龐大寬敞的樹心的,唯有翠微山上的無根樹。
喀嚓,一聲毛骨悚然的骨頭脆響傳來,驚飛成群結隊的螢蝶。
晏琳琅借着那忽明忽暗的幽光望去,只見癸面無表情地按住傷口,将錯位的骨頭接了回去,仿佛自己的身軀只是一件可以拆卸的木偶。
“真是麻煩,讓‘手’給跑了。”
眼尾淚痣的少年站在幽綠如苔的晦暗中,面無表情看着螢光下端坐的白發女子,“不過沒關系,我把‘眼睛’帶過來了。等挖了她的眼睛給你裝上,你就能和以前一樣看着我了。”
“殺了那麽多姑娘,只為拼湊出你想見之人,就算她裝上了眼睛,她看着你的眼裏也只有亡魂的怨氣與憎恨。”
晏琳琅也懶得裝了,起身撣去身上沾染的腐朽之氣,緩聲問,“如果銀翎是死去的翠微山主,那你又是誰呢,癸?”
“你竟然沒中毒?随便了,反正你也逃不出無根樹。”
少年的面容在陰暗中呈現出陰郁的綠調,平聲道,“還有,我不叫‘癸’,我叫浮生。”
無根樹,花正幽;浮生事,苦海舟。①
晏琳琅了然:原來是這麽個浮生。
她看向那個用無數妙齡少女的性命堆砌起來的“山主”,問:“你喜歡她?”
不知哪個詞刺激到了浮生,他眉間劃過一絲戾氣,反駁道:“不,我讨厭她!讨厭她管束我,讨厭她說那些枯燥無味的大道理,讨厭她到死的那一刻還想殺我!為什麽?就因為我是異類嗎?可是我這個異類,不正是她一手創造出來的嗎?”
翠微山主……創造出來的?
晏琳琅正思索這句話中暗含的深意,卻見浮生放緩了語調,空洞的目光久久落在“銀翎”身上:“所以,我要将她變得聽話些,重新拼一個溫柔的山主陪着我。瞧,這樣就很好。”
晏琳琅道:“翠微山主遇上你這個禽獸不如的東西,真是倒了千年血黴。”
不管是以恨之名行利己之事,還是以愛之名去傷害別人,都夠惡心的。
浮生也不生氣,或者說,他根本不明白生氣的點在哪裏,只偏了偏腦袋道:“我的确非禽非獸,你這麽說我,也對。”
晏琳琅沒興趣去糾正一個邪魔扭曲的性格,當務之急,是要盡快拿到桎心花。
她調動碧海琉璃珠的神力湧向銀翎,清透的水流滌蕩她的周身,将上面附着的魔氣沖刷幹淨。
沒了魔氣的支撐,銀翎的身軀如土石坍塌,腦袋歪斜,手臂斷裂,髻間的一根玉簪叮當墜落,每一個縫合而成的器官都叫嚣着要離開這具強行縫合身體。
晏琳琅頗為訝然:“桎心花不在山主體內……”
她猛然扭頭,看向神情怔忪的陰郁少年。
不會吧,難道在浮生身體裏?
浮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釘在原地,漆黑無光的瞳仁劇烈顫動,半晌,迸發出一聲嘶啞的驚叫:“銀翎——”
“我要殺了你!将你的手腳一根根拆下來!”
浮生陰森森切齒,宛如一個被損壞了珍愛玩具的壞脾氣小孩,雙掌一合,便有無數長滿尖刺的藤蔓拔地而起,從四面八方襲來,将晏琳琅緊緊包裹在其中,很快形成一只密不透風的巨大綠繭。
藤蔓尤在絞緊,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仿佛要将裏頭的獵物連皮帶骨吞噬幹淨。
浮生緊緊盯着沒了動靜的藤繭,絲毫不敢懈怠攻勢。
忽而數道銀星般的疾光掠過,不住收緊的藤蔓由內而外碎裂成無數塊,晏琳琅手持情無恨飛身躍出,宛如破繭而出的蝶。
方才在藤繭中,她感應到了強大的木靈之力,那是第四件上古神器的氣息。
“若沒猜錯,你才是桎心花的本體吧?因你将力量灌入這堆屍塊中,以此縫合‘山主’的身體,所以她才會沾染一絲神器的氣息。”
晏琳琅足尖輕點立于交錯的藤蔓之上,挽劍負于身後,看着下方眸光泛綠的少年,“但我很好奇,一件神器怎麽會修出人形?”
“這些問題,等你死了後自己去問銀翎。”
浮生翻掌虛擡,操控更多的毒蔓襲擊,清秀的臉龐與瘋長的藤蔓形成極為強烈的反差。
若放在以前,受情咒蠱惑的晏琳琅必然舍不得對他下重手。
可惜,他生得再好也是極惡之徒,非死不能贖其罪。荒山野嶺,晏琳琅沒了顧忌,手中招式便不再留情。
少女一手挽劍,一手掐訣,清越的聲音回蕩在無根樹內:“* 九陽彙聚,疾火降臨!”
周遭藤蔓還未碰到她的發絲,就被紅蓮業火吞噬。
火舌如游龍順着浮生的毒蔓反侵,翻騰舞動,将無根樹心照得亮如白晝。
神火生來就是神木的克星,浮生幾乎沒有逃跑的餘地,耀目的火海中傳來浮生嘶啞的慘叫。
“銀翎!銀翎!”
他拼命朝着石臺上散落的屍塊拼命伸長手,仿佛要抓住一根救命的浮木,仿佛陷入絕境的孩子尋求家人的庇護,“山主,救救我!救我——”
痙攣的指尖還未觸及到那抹幹枯的銀白發絲,就被烈火舔做灰燼。
少年的身形在火海中消融,一只發光的螢蝶自他破損的胸膛中飛出,蝶翼撒着星星點點柔和的銀光,美麗,聖潔……
見到這只螢蝶,浮生瞳仁驟縮,眼角終于落下一滴清淚,轉瞬沒入炙熱的烈焰之中。
沒人知道冰冷的神器為何會哭,也沒人知道他這滴淚到底為誰而流。
随着浮生的消散,神器終于化出原形。此刻浮在晏琳琅眼前的,是一朵如春彩翡翠般美麗的重瓣花——桎心花。
晏琳琅收了紅蓮業火,飛身向前,将這朵神花托在掌心。
花瓣甫一接觸到她的指尖,便受其他三件神器的共鳴召喚,化作流光鑽入她的心口。
霎時間,晏琳琅感覺心髒似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緊緊桎住,神器之力順着心口疾速游走,幾乎快将她的靈脈撐爆,剛平息的火種之力如遇幹柴,轟得炸開更絢麗的火光。
每吸納一件神器,無異于一次酷刑。
稍有不慎,便會落一個走火入魔、爆體而亡的下場。
晏琳琅迅速盤腿而坐,運行周天吸納神力,平衡體內翻湧的四股力量。
她并未發現自己的力量正随着神力的融合而暴漲,眉心象征着半仙之尊的白色星輪若隐若現,失控的靈力幾乎将那株半座山頭大的無根樹夷為平地。
而她的頭頂,象征突破大境界的墨色劫雲正在慢慢聚形,翻湧着紫白的電光。
……
子時,弦月西墜。
奉天谷中,一道青銅界門于彌漫的陰霧中緩緩現形。
垂纓飄帶、仙姿玉容的少年神明撥霧如水,緩步邁入界門之中。長腿踏入的一剎那,他宛如從幽谷進入鬧市,無數嘈雜的機括聲自耳畔響起。
這裏是傀儡宗銷毀殘次品的地方,也是萬傀機關的力量來源。
無數斷手斷腳的傀儡木偶堆積如山,它們如怪物匍匐在地,密如星燈的赤紅色眼睛顫巍巍地窺伺着擅闖的來人。
而在這些殘次品的最前端,有一只格外巨大的、由無數廢棄木偶粘連組合成的傀儡王。
傀儡王稍稍坐直身子,便如一座大山拔地而起,虎視眈眈盯着腳下蝼蟻般渺小的神明:“九天神明,因何踏入我界門之內?”
殷無渡連一句廢話也懶得給,直截了當道:“來取靈樞金魄。”
靈樞金魄乃是萬年前創世神女補天所遺漏的一顆沙塵,落在此間,成了一樣可煉化萬物、驅動萬傀的法器,亦是傀儡王的心髒所在。
他率領這些破爛子孫在奉天谷占山為王數千年,連傀儡宗都要對他敬重有加,年年上貢以求他施舍力量……而這個年輕的野神,竟敢如此藐視他!
傀儡王噴出憤怒的濁息,掄起泰山巨石般的拳頭砸向殷無渡,周圍的破爛傀儡亦如豺狼撲食。
疾風震蕩,刺目的白焰如滔天巨浪席卷界門。
轉瞬間赤地千裏,只餘衣袂流光的少年神明孑然而立。
他擡手揮散灰燼,一塵不染的黑靴緩緩碾過傀儡的屍堆,一步一步踏上殘骸,将那顆散發出金光的靈樞金魄從傀儡王破損的胸腔中掏了出來。
沉甸甸的,令人膽寒的力量。
殷無渡卻眼也不眨地将它按入自己的胸腔,緩緩推進……
傀儡王并未立即死去,睜大眼睛看着試圖融入靈樞金魄的少年,發出無力的低吼:“豎子瘋矣!靈樞魄可熔世間萬物,煉化一切生機,即便你是神明之軀也難以承受!”
殷無渡恍若不聞,濃重的眼睫半垂,俊美的面容上看不出絲毫波瀾,唯有泛白的指骨、頸側根根鼓起的青筋彰顯他此刻承受的巨大痛楚。
“苦海無涯,回頭無岸,回頭無岸啊……”
随着最後一聲嘆息隕落,傀儡王燈籠似的眼睛漸漸熄滅,化作一堆破銅爛鐵。
疾風卷地,漫天死灰飄舞,殷無渡終于将那塊靈樞金魄融入了自己的胸腔中,金色的淡光從胸口一直延伸至脖頸的筋絡,宛若張牙舞爪的蛛網符文。
髒腑在煉化,他捂着胸口起身,張嘴吐出一口鮮血。
那血色暈在他的唇間,如紅梅覆雪,染出幾分绮麗的瘋狂。
一股近乎自虐的快意,他連步伐也沒有片刻的停頓,只面無表情地縱火燒掉濺落的神明血,抹去自己存在的氣息。
少年出了正在崩壞的界門,卻不知該身往何處。
他已拿到靈樞金魄,可以肆無忌憚地去做自己想做之事,完成自己百年來的夙願。
若說身為神明還有什麽割舍不下的,大約就是今夜那個溫暖的、緊到他心髒窒痛的擁抱……
嘗過溫暖的滋味,便無法再适應冰冷的黑暗。
果然,他還是不該去見她。
一開始或許有些難熬,但總有适應的一日。興許過個幾十上百年,她便能将他徹底忘記,天上人間,兩不相念。
一如過去六十年。
頭頂炸開一聲悶雷,熟悉的劫雲落下一片厚重的陰翳,威懾更甚以往,使得原本無垠的夜色更添幾分濃稠壓抑。
“呵,又來了……”
殷無渡仰首看着頭頂翻湧的烏雲,因染血而靡豔的薄唇輕輕上揚,勾出幾分譏诮。
但很快,他眼底的興奮淡去,化作如淵般的凝重。
這一次,天雷的目标并非是他,而是一路朝西,向翠微山的方向飛去。
神明能預兆劫難,自然也就能感應得出——
那片能摧毀一切的巨大陰翳,是晏琳琅的劫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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