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桎心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桎心
二十丈開外的高樓屋脊上, 墨昭昭開了隐身結界,領着傀儡力士和鐘離寂,将軒樓周遭的動靜盡收眼底。
“嚯, 抱在一起了!”
她盤腿而坐, 一邊嗑瓜子一邊咂舌稱贊, “不愧是仙都之主呢, 金枝玉葉,大大方方, 看中了就上手, 一點也不忸怩造作!”
鐘離寂雖有眼疾, 看不見那邊的景象,但從墨昭昭繪聲繪色的描述中也能猜出是怎樣旖旎的畫面。
“總感覺李兄不是随便之人, 我與他相識這些時日,從未見他耽于女色。”
“笑話, 仙都之主能是普通女子嗎?男人啊, 在沒遇見足夠優秀的女子前, 所有的不近女色都是在故作矜持。”
正矜持端坐的鐘離寂一愣, 無奈搖首輕笑。
夜風從遙遠之處襲來, 仿佛浪潮湧近,鐘離寂蒙眼的素絹飄帶也随之輕舞, 若有若無地蹭過墨昭昭的臉頰。
墨昭昭被這兩根帶子撓得發癢, 索性抓住一扯:“哎呀,別擋着我看戲!”
鐘離寂猝不及防被她一拽, 連帶着腦袋後仰, 失了平衡, 半邊身子歪入墨昭昭懷中。兩人齊齊朝後跌倒,墨昭昭驚叫一聲撐住屋脊, 而鐘離寂的手掌則壓在了她的手背上。
“痛痛痛!”
男人的掌骨堅硬,壓得墨昭昭直痛呼。
“抱歉。”
鐘離寂忙撐身坐直,急切地摸索到墨昭昭的手,“有沒有傷到你?我看看。”
“算了沒事,你這雙眼都看不見活人,怎麽給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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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昭昭看着臉上浸着明顯擔憂的溫潤青年,嘴一抿,笑出兩個梨渦。
盡管看不見,鐘離寂還是仔細摸了摸她的指骨,長舒一口氣:“還好,沒傷到骨頭。”
聽到墨昭昭發笑,他強作鎮定地收回手,擡指整理好眼上的素絹,低頭間也揚了揚唇線。
一輪下弦月挂在梢頭,軒樓之中,燭燈明麗。
相擁的兩人自然感應到了屋脊上的動靜,只是誰也沒有心情分神——
或者說,是晏琳琅的溫柔鄉單方面困住了殷無渡。
殷無渡擡起的手隔空落在晏琳琅的後腰處,五指微蜷,似乎有些頭疼。
他連那要死不活的聲線也懶得僞裝,低且沉地說:“你應該當做什麽都不知道,現在放手還來得及。”
晏琳琅眼底有了熱意,面上的笑容反越發明麗張揚:“就許你躲在暗處悄悄窺伺,不許我拆穿你?若非我今日詢問鐘離寂徹底斬斷塵緣的條件,你是不是打算瞞我一輩子?”
“是。”殷無渡答得幹脆。
俊美如妖的男人反扣住晏琳琅的腕子,青筋覆着手鏈,十足的侵略性:“你既已知道斬情絲的方法,焉知我不是來殺你的?”
晏琳琅從他懷中仰起臉,又笑了起來,笑得胸脯一起一伏,卷翹的眼睫都被水汽粘成了一簇簇。
“你會殺我嗎?”
“……”
“那死之前,讓我再抱久一點吧。”
她慵懶地拖長尾音,金鏈璀璨的手指沿着那窄瘦的腰肢游弋,緩緩收緊,“唔,這腰真細,真結實。”
“晏琳琅。”
頭頂的聲音驟然壓緊,晏琳琅不用擡頭,也能猜出殷無渡此刻是什麽表情。
瞧,這小腹繃得都快硬成鐵了。
“你呀,也就這張嘴不肯饒人。”
晏琳琅輕笑一聲,不像是抱怨,更像是無可奈何的撒嬌。
如果殷無渡已經做出了選擇,那今晚,或許就是她最後一次擁抱他。
“你連‘兩相忘’都做不到,如果你舍得從我靈魄中剝離記憶,那日在渾天儀中,你早就這般做了。”
“我不抽取記憶,是因為這樣做已經沒有意義了,并無其他緣由。”
“是嗎?那看來,留給你的只有最後一條路了。”
晏琳琅擡指在他脊背上畫圈,很輕地嘆,“我知道你的心結是我,殺妻證道,只有我死才能徹底斬斷情絲,可是你又舍不得我死。”
“那個呆子,到底和你說了些什麽?”
殷無渡罵了聲,遠在屋脊上的鐘離寂無端打了個噴嚏。
少年擡起晏琳琅的下颌,绮麗的眸子如深潭寧靜,反問她:“既然你這般了解本座,那你知不知道,本座有多恨你?”
晏琳琅下意識哄他:“知道。”
捏在下颌處的指節緊了緊,殷無渡的眉頭皺起,臉上浮現出幾分愠色。
晏琳琅不知道自己哪裏回答錯了,遂輕輕眨眼,側首凝視他翻湧的眸色。
“你還是不了解我,晏琳琅。”
他換了自稱,垂下眼似是自嘲,又似是無奈,凝望着她瑰麗的眼眸道,“若你真的了解我,就該知道,我怎麽可能恨你?”
一句話落入心湖,泛起無邊的漣漪,将諸多情緒次第推展開來。
晏琳琅愣了愣,随即啞然失笑。
“你怎麽不按常理出牌呀?這話讓我怎麽接?”
殷無渡并無秉燭夜談的打算。他今晚出現在這裏,已是飲鸩止渴,天理不容。
何況,今夜子時界門開,他必須去取一樣東西。
他隐姓埋名化身成“李曦”進入傀儡宗,摒棄獨來獨往的性格與故人交友,就是為了等待這個時機。
“不用接,也不必再找我,否則,抹了你的記憶。”
殷無渡緩緩擡手,按了按她烏發柔軟的後頸,與其說是威脅,更像是安撫,“聽見不曾?”
施加在後頸的力度消失,熟悉的虛無感,讓晏琳琅湧上些許的心慌。
“殷……”
她下意識收緊手臂,懷中青年勁瘦的腰肢卻驟然空蕩,只餘一張紅色的小紙人晃悠悠飄落,落在她的掌心。
殷無渡又走了。
他竟然又走了!
晏琳琅握着那張顫巍巍虛弱的紅紙人,在軒樓中來回踱步。半晌,終是按捺住想要将它揉成一團廢紙的沖動,跌坐回軟榻之上,撐着下颌呼出一口熱氣。
強悍恣睢的少年神明從來不信天命,所以,他定然在孤身尋找第三條路。
即便沒有第三條路,他也會用自己的法子殺出一條血路,這才是殷無渡的性子。
等着吧,看他的真身還能藏多久。
風停夜靜,厚重的雲層緩緩遮蔽殘月。
晏琳琅施法将古琴重新置于琴案上,指腹順着沾染了極淺胭脂色的琴弦掃過,剛撥了叮咚兩聲,便聽二十丈開外的屋脊上傳來了機關觸動的細響。
黑色的魔氣掠過軒樓,晏琳琅悠然自若,指尖的靈力已随着琴音飛出。
魔氣被靈力擊中,立即化作煙霧散去,轉瞬又在另一處凝結成型。晏琳琅飛身而出,正好遇見追擊魔氣而來的墨昭昭與鐘離寂。
然而周遭盡是飄飛的黑氣,晃悠悠宛若不詳的黑紗。
“這麽多?真是捅了魔窩了!”
墨昭昭反手開啓防禦機關,渾厚的警鐘聲即刻回蕩在整個傀儡宗上空,“不過,可算現身了!”
晏琳琅只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端倪:“這些魔氣沒有本體,只是障眼法,操控者必然還躲在暗處。”
墨昭昭扭頭道:“鐘離寂,這裏只有你能看見陰魔的本體,去将它找出來!千萬別讓這鬼東西跑了!”
鐘離寂點點頭,道了句“務必多加小心”,便飛身朝陰魔聚集的中心而去。
高樓上,殘月懸。
溫文爾雅的世家公子摘下蒙眼的素絹,握在手中一抖,素絹化作一柄金鈎白穗的招魂幡。
鐘離寂持着招魂幡,如同手執拂塵的仙人,緩緩打開銀灰色的眼眸,并列二指豎于唇前:“金幡引魂,萬鬼出行!”
周遭的空氣有一瞬的凝滞,繼而一陣尖嘯,空中四竄的魔氣仿佛被一股看不見的力量攫住,無數陰靈肆無忌憚地撲上,将魔氣吸食吞噬殆盡。
風停幡止,鐘離寂手中的招魂旛重新化作素絹蒙于眼上,強壓住喉間的腥氣喝退那些尤不餍足的陰靈,方白着臉躍下高樓,朝魔氣的來源地走去。
隐蔽的假山石洞中,放着一顆黑色的魔珠。
然而,魔修的本體卻并不在這。
……
傀儡宗上下被警鐘驚動,卻只在外圍施法破咒,無一人能靠近軒樓的方向。
“是結界嗎?”墨昭昭擰眉思索。
“看來,不止我們想引蛇出洞,兇手也想來個甕中捉鼈。”
晏琳琅擡起金鏈窸窣的手,輕輕按在試圖催動傀儡力士的墨昭昭肩上,提醒道,“魔氣無形,普通的機關傀儡術對它無用。”
“那就以陰克陰,來個黑吃黑!我會的可不僅僅是機關傀儡術。”
墨昭昭心态甚好,翻掌召出銅鈴,自信搖了搖,“尊主放心,我會保護好你的!”
話音剛落,數條陰氣濃重的身影直直落在她面前,垂首聽候命令。
墨昭昭竟是将那十名屍傀帶了過來。
晏琳琅擡掌擊散俯沖下來的魔氣,只聞一陣淩亂的銅鈴聲,那群面無表情的屍傀瞳仁翻黑,紛紛朝她撲來。
晏琳琅險些被屍傀傷到,靈巧旋身避開,于檐上無奈嘆道:“墨小姐,管好你的屍傀,怎麽能打自己人呢?”
“不是我……”
墨昭昭瞪大雙眼站在原地,仿佛發生了什麽可怕的事,瘋狂搖了幾下銅鈴,才顫聲道,“怎麽回事?我控制不了他們了!”
晏琳琅這才發現那幾只屍傀狀态不對。
察覺到什麽,她眸色微變,指尖靈力化作水鏈将墨昭昭卷來自己身邊。
幾乎同時,一只屍傀的重錘砸在地上,墨昭昭方才站立的位置瞬間多了一道深坑——若晏琳琅不曾及時救走她,恐怕她此刻已成了肉餅!
“不可能……我煉制的傀儡從未出過錯,不可能連敵我都分不清楚!”
墨昭昭眼睛都急紅了,試圖搖鈴糾正指令,卻被晏琳琅輕輕按住。
“不是你的錯,而是有人先你一步奪走了屍傀的控制權。”
晏琳琅向前一步,目光掃過那群呆滞的屍傀,最終定格在最末尾的那道身影上,唇線輕輕提起,“你還要僞裝到什麽時候,癸?或者說,該叫你‘肢解少女的魔賊’?”
眼尾淚痣的少年屍傀晃了晃身軀,緩緩向前。
陰影自他身上一寸寸褪去,少年擡起頭來,仿佛死物活過來般,渙散的瞳仁慢慢聚神,露出一個絕不屬于屍傀的、堪稱甜美的笑容。
墨昭昭宛若見鬼:“癸?你不是屍體嗎?可沒有心跳和體溫,也沒有元神的人,不可能是活物!”
癸并未理會墨昭昭,而是直勾勾看向晏琳琅,面上流露出癡迷之色:“你的眼睛真厲害啊,是如何認出我來的?”
“昨夜與你交手,我便隐約覺得你有些不一樣。別的屍傀受墨小姐操控,通常步伐的間距相同,招式的輕重也都一樣,畢竟死去的人身形僵硬,如提線木偶,沒法做到活人那般靈活變通。可是我觀你的步伐間距不一,招式輕重不定,心裏便起了疑心。”
“所以,你白天召我給那個小姑娘當陪練,也是為了印證自己的猜想?”
“不錯,但若想将你和殺人兇手聯系起來,還得想法子引你露出破綻。”
晏琳琅擡手拂去遮面的輕紗,變回師晚晚的樣貌,輕聲笑道,“不得不說,假裝屍傀混入傀儡宗內部的确是個聰明的法子,差點就被你騙過去了。”
說話間,婆娑萬象第一境已開,定住癸的身形。
墨昭昭配合晏琳琅攻擊,拔下發間的千機簪朝淚痣少年劃去:“敢戲耍本小姐,拿命來償!”
癸漆黑空洞的眼睛裏沒有半點慌亂,歪頭喚了個名字:“銀翎,救我。”
一道白影悄無聲息從身後掠過,幽淡的花香夾雜着濃烈的血腥味鋪面而來,無數慘綠的藤蔓裹挾着墨昭昭躍下屋脊,落在癸的身邊。
“還有第二只?”
晏琳琅瞳仁微微一縮,陰氣太濃,她竟然沒有察覺到這人的氣息。
那是一個極美的女子,流雲般銀白的長發,銀白的衣裳,銀色的眼睫靜靜阖着,眼窩略微凹陷,好似沒有眼球的支撐。雖然美極,卻也透出濃重的蒼白死氣,衣領下隐隐可見身體與頸項連接處的淡粉縫合線——
這是用那些少女的五官拼湊出來的,全新的身體。
更驚悚的是,晏琳琅在這具美極詭極的身體裏感應到了一絲木系神器的氣息。
難道,她是桎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