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毀契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毀契
面甲滑落在地, 發出咚的一聲悶響。
被攥住腕子的小姑娘猛然擡頭,呆然的眼睛漸漸聚神,俯身湊過來道:“師父醒啦?”
白妙趕了一天一夜的路, 頭發被雲辇的風吹得亂糟糟的, 粗壯的麻花辮也翹起幾縷碎發, 臉上還有兩道灰撲撲的指痕, 看起來活像一只小野貓。
晏琳琅繃緊的身子漸漸放松下來,怔然看着小徒兒半晌, 才低聲喚道:“妙妙回來了?”
白妙敏銳地察覺到她那一瞬的情緒轉變, 歪着腦袋看她:“徒兒擔心師父, 所以很快地跑回來了。師父不開心嗎?”
“當然開心。”
晏琳琅擡指拭去小姑娘臉頰上的髒污,笑着回答。
只是她方才做着夢, 還以為是殷無渡回來了,一時恍惚, 看岔了神。
身上蓋着的大袖外衣滑落肩頭, 晏琳琅撈起來看了看, 是她昨晚褪下的外衫。
再看一眼案幾上備好的朝食, 心下明了:多半是女侍們來過, 怕她着涼。
又一陣咕咕的聲響,晏琳琅循聲望去。
白妙不好意思地捂住肚子, 苦着臉道:“夜間一直趕路, 徒兒都有兩個時辰沒吃東西啦。”
妙妙貪吃,一個時辰不吃點什麽就蔫蔫沒勁兒, 這次餓了兩個時辰, 可見是真的擔心她。
晏琳琅眼底浮出笑意, 施訣召來擺放朝食的小案幾,示意白妙取用。
“對啦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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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妙一連塞了幾塊甜糕, 後知後覺地想起什麽,捂住嘴道,“不對,徒兒是不是要叫您‘師叔’?”
晏琳琅望着她鼓囊的白嫩腮幫,沒忍住擡指戳了戳,懶洋洋笑道:“現在不必顧忌了,妙妙想怎麽稱呼就怎麽稱呼。”
于是小姑娘重新開心起來,從腰間的儲物袋摸出一大堆的東西,什麽衣物啦、首飾啦,還有一只锃光發亮的靈戒,正是晏琳琅沐浴後遺漏在水宮的那只。
“我把師父的漂亮仙衣都收拾好,帶回來啦。”
白妙像是偷玩大人首飾的小孩子,興沖沖拉起晏琳琅纖白如雪的左手,将靈戒輕輕推進她的食指,“師父沒有靈戒,肯定很不方便。”
晏琳琅擡起左手,迎光瞧了瞧。
象征仙都之主的紫精指環在中指,淺金嵌玉的靈戒在方便取用的食指,兩枚指環前後錯落,交相輝映,還怪好看的。
晏琳琅擡指拂過靈戒,在空間裏摸到一件熟悉的物件,掏出來一看,竟是她之前研制的“木人代磕”。
她熟稔地擰了一把機括,小木人便啪啪啪磕三下頭。
數顆功德小芥子如金粉飛出,因沒有神明承受,芥子只在空中飄了一會兒,便淡然消散。
白妙的眼睛好奇追随那金光芥子移動,芥子消散,她便也一激靈地抖了抖。
師父閑暇時很喜歡拿出這個小木魚一樣的東西,梆梆梆敲幾下,有一次甚至還讓那個叫“殷無渡”的少年配合她一步步站遠,以此試探小木魚的功德芥子能感應多少丈遠的距離……
白妙終于發現了不對,眼睛滴溜溜環顧四周一番,用很小聲的聲音問:“師父,那個人呢?”
“那個人?”
“就是黑衣服的,高高的那個。”
大概出于對強者的敬畏,白妙很怕殷無渡。每每提及他,她總會不自覺放低聲音,仿佛見了猛虎的小貓。
“他?他走了。”
晏琳琅說這話時,指節摩挲着木人代磕的邊緣,聲音有着連她自己都未察覺的輕啞。
白妙“噢”了聲,有點開心的語氣:“他什麽時候回來呢?”
晏琳琅想了想,才道:“不知道呢,可能……不會回來了。”
聽到“不會回來”四個字,白妙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睫,突然歡呼一聲撲進晏琳琅懷裏:“太好了!沒人和我搶師父,我又可以和師父睡覺了!”
晏琳琅被她興高采烈的樣子弄了個措手不及,怔然望着側躺在她臂彎裏撒嬌的小姑娘,半晌,似笑非笑地彎起眼眸。
“童言無忌,真好,都沒有煩惱。”
她笑嘆一聲,溫柔地揉撫白妙毛茸茸的蓬松發頂。
白妙舒服地拱了拱腦袋,軟聲軟氣道:“妙妙最喜歡師父了,所以想時刻和師父在一起。”
“喜歡一個人,就會時刻想和她在一起。”
晏琳琅順勢朝後一仰,擡眼望着窗棂上映出的暖光,“你說如果有一個人,幾十年如一日地粘着師父,因師父的一句話而洗濯了二十多年靈脈,他該有多喜歡師父呢?”
白妙趕了一天一夜的路,早困頓至極,聞言眼皮打架,迷迷糊糊回道:“不知道呀,師父問問他呢?”
沒有彎彎繞繞,直白得近乎可愛。
晏琳琅心中如有暖流漱過,靈眸含笑,彎出明淨堅定的弧度。
“妙妙說得對,下次見着他,師父定要揪着他的衣襟好生問清楚。”
……
晏琳琅發現自己的修為又精進不少,在昆侖仙宗大鬧一場,替殷無渡擋下的那道天雷直接将她劈進了化神上境。
修仙之人每一個境界的突破都難如登天,六根不淨的仙都弟子難度更甚。故而晏琳琅并未像其他修士那般動辄閉關、刻意借助天材地寶的襄助去突破境界,主打一個自在随心。
這百年來情花咒桎梏加身,她過得渾渾噩噩,也不知自己的修為究竟到了何種境界,只知在昆侖多年未嘗有過敗績,以至于她一直覺得昆侖弟子的資質過于平庸遜色,一代不如一代……
而今看來,莫非是她太強?
晏琳琅擡掌,掌心石刃散做霧氣,霧氣又化作烈火。
這是她新琢磨出來的“五行轉換之術”,不僅能單獨使用已吸納的神器之力,還能将五行神力任意轉換。
不過此法極度消耗靈力,短時間之內只能實現二次轉換。待她突破下一個境界,修為大增,或許便能打破轉換次數的限制。
晏琳琅合攏手掌,眼底的火光也随之散去。
她現在越發期待集齊剩下兩件神器,徹底解開情花咒後,她真實實力到底是何境界了。
只有實力夠強,才能與神明比肩,見不可得之人,做不可為之事。
“尊主。”
玄戈疾步而來,立于檻外,朝着外間那尊端坐的紙傀儡抱拳道,“昆侖仙宗有來使求見!”
紙人“師晚晚”維持着呆板的微笑,攏袖端坐。
玄戈以為是她沒聽見,遂加大聲音道:“禀告尊主,昆侖仙宗有來使求見!”
“……我在這邊。”
晏琳琅只好出言提醒,起身搴簾而出,行動間珠玉泠泠,“不是說過嗎,仙都無限期禁止昆侖弟子踏足,違者可斬。”
玄戈這才發現自己拜錯了人,忙調轉身形,繼續拱手道:“玄青怕攔不住,故而先讓卑職來請示尊主。”
“來了很多人?”
“那倒沒有,就一個。”
玄戈眉頭皺成八字,壓低聲音道:“昆侖少宗主,奚長離。”
晏琳琅擰着木人代磕的手微微一頓,眸中淡了溫度。
這倒提醒她了,幾十年前她與奚長離定親之時,曾滴血交換過定親契,彼此可持契書自由出入昆侖抑或仙都陣門。
若奚長離身上還帶着這份契書,仙都的上古大陣識別到她的氣息,還真攔不住。
一刃薄如秋水的劍光掠過窗棂,紫羽金合歡簌簌抖落金穗。
晏琳琅借助水鏡瞬移于飲露宮外,正好見白衣白發的清冷劍修長身立于階前。
玄青和上百金烏衛,愣是沒能追上他劍光的速度。
好在飲露宮的結界才修改過,故而奚長離無法進入。
他罕見地沒穿象那身至尊無瑕的白鶴氅衣,也未戴銀蓮冠,而是以簡單的雪色飄帶束發,一身素白越發顯得身形清瘦,氣質若霜。
看來這幾日,昆侖的處境讓他很是頭疼。
可他這個人就是如此,即便再狼狽也會端出那副泰山崩于眼前而不色變的氣度,衣冠一絲不茍,氣質孤冷如鶴,站得标直板正。
唯有面見晏琳琅時,他那雙琉璃色的淡漠眼睛中才會掀起一點複雜的情緒。
一襲仙裙若霞、披帛如煙的少女緩步而出,玲珑美目如浸寒星:“不請自來,這就是你昆侖仙宗的教養?”
奚長離折劍般的唇動了動,終于說道:“你……還好嗎?”
“如若你不來礙眼,本尊的心情還能更好。”
情花咒仍在作祟,雖遠不及當初嘔血劇痛,卻如沼澤泥淖般包裹着她,拉着她往下墜。
是以晏琳琅懶得維持“仙都之主”的虛與委蛇,冷然道:“奚長離,你一旦死在六欲仙都,這私怨便成了公仇,所以我不殺你。要麽幹脆點,你直接下戰書挑戰本尊,你我私鬥,不涉及宗門。”
“大膽賊人,休擾吾主!”
空中傳來一聲冷喝,是玄青領着金烏衛追來,将奚長離團團圍住。
奚長離置若罔聞,只定定然望向熟悉又陌生的少女:“奚某前來,并無半分敵意。有幾句話,我說完便走。”
“好啊,談話要有談話的規矩。”
晏琳琅向前一步,指間的紫精指環熠熠生光,只一言便讓奚長離褪了傲色,“你是宗門少主,我為一城之尊,按禮,你該行跪禮回話。”
“……你非要如此?”
奚長離閉了閉眼,終是折腰躬身,一禮到底,聲音有些許不易察覺的喑啞,“師妹玉淩煙數日未歸,最後氣息乃是消失于彌山附近,奚某此番冒昧前來,是為尋她。”
原是為這事。
那日玉淩煙追至彌山大打出手,晏琳琅只打暈她抽去一截記憶,已是格外容情。
晏琳琅輕笑一聲,眼尾勾着幾分諷意:“她又不是小孩子,在哪裏走丢的就去哪裏找,找不到也是你們宗門看管不嚴,與我仙都何幹?還是說你們昆侖想以尋人為借口,搜尋我仙都六部,挑起兩派戰火?”
奚長離聞言蹙眉,直身道:“奚某絕無此意。”
但不可否認,他借口尋人來見她,的确是存了私心。
于是那點被誤解的隐痛便慢慢消散,化作欲言又止的惘然。眼前薄薄的結界屏障,如同一堵無法跨越的鴻溝,将兩人生生割裂開來。
奚長離擡起一掌,只聞一聲雛鳳清鳴般的劍嘯聲,碎星應聲出鞘。
玄青和玄戈如臨大敵,紛紛拔劍對峙。
晏琳琅輕眯眼眸,巋然不動。
奚長離雖寡言薄情,卻也不至于傻到在仙都動手,撕破臉皮對他昆侖沒有半點好處。
果然,奚長離骨節分明的食中二指輕輕撫過春冰般的劍身,垂下的淡色眼睫映着清寒的劍光,有種超脫生死的平靜。
而後他雙手橫托,于衆目睽睽之下将碎星遞于晏琳琅面前。
片刻的沉默。
晏琳琅看向他平托于掌心的本命劍,問:“什麽意思?”
奚長離身形如鶴,斂目低言:“去歲魔劫,是我對不住你。昆侖大火燃燒三晝夜,已付出了慘痛代價,若仍不能平恨,奚某願以身償罪。”
他将碎星劍往前遞去,直至觸及結界,再無法前進分毫,方平靜道:“這世間,唯有我自己的本命劍方可傷及我命門。無論多少劍,我不會抵抗。”
身為昆侖仙宗少宗主,奚長離能理解師叔伯們對于聲譽的執念。
昆侖天柱直達天門,支撐逍遙境半壁江山。仙宗若無足夠的聲勢地位,又如何能壓得住宵小之輩,鎮守天柱千年?所以,作為仙宗繼承人的奚長離必須高坐神壇,必須光芒萬丈。
然身為晏琳琅曾經的未婚夫,奚長離亦能理解她的怨與恨,可他更無法原諒自己一念之差帶來的惡果,無法釋懷他的登天梯竟是由未婚妻的血肉鑄成。
宗門與晏琳琅,大局與私情,讓他嘗到了撕裂般的痛楚。
可笑的是,他除了恨自己,無法譴責任何一個人。
奚長離的想法很簡單:錯因他而起,自然也該由他結束。
他親手将自己的命門與弱處遞出,這是他唯一能想出來的,化解死局的方法。
晏琳琅的視線自那柄春冰般的薄劍上掠過,第一劍君的手果然很穩,托着本命靈劍那麽久,也不見一絲一毫的顫動。
她牽了牽唇角:“我只問你一個問題。”
奚長離立即擡首:“請說。”
晏琳琅直視他的神色,輕聲問:“如果我的金蟬丹還在,那日萬劍穿心時,你會救我嗎?”
奚長離猛然一怔。
他張了張嘴,喉中卻如堵棉團,說不出半點違心之言。
晏琳琅從他眼底的痛楚之色,看出了答案。
“是不是只要我還有一條命,死一次就不是什麽大事,受多少痛也沒有關系?”
她忽而笑出聲來,眉梢眼角勾着十足的諷意。
“奚長離,你根本不知道自己錯在何處,你只是不能接受你做出了失誤的判斷。你今日來此也并非是為了什麽大局,而是想借贖罪之名,讓自己過得輕松些罷了。好似裝模作樣地拿着劍來讓我洩憤,就可以讓一切錯誤倒回……可是你明明知道,我生而五感敏銳,比常人更怕疼,一道小傷于我而言都是鑽心之痛,憑什麽覺得可以兩相抵消?”
晏琳琅昂首而立,語氣輕而緩慢,“你還是這麽的自以為是。”
奚長離卻仿佛被利刃層層扒下外袍,勾起一陣冰冷的恥感,連帶着掌心平托的劍刃也微微一顫。
“奚某或許有私心,未必沒有真情。你告訴我,要如何做。”
奚長離第一次有了深重的無力之感,喉間幾度幹澀,固執求問,“要如何補過,你才肯信我?”
冷風卷地,那一身雪袍好似随時會随風散去。
“信任這種東西,早在我流幹血的那一刻就沒有了。奚長離,餘後報應,你就好好受着吧。”
晏琳琅轉身,走了幾步,複又停下腳步。
葳蕤鎏金的裙擺下,少女足尖一轉,掉轉身形。
奚長離原本寂滅的眸色忽而亮了亮,目不轉睛地看着她朝自己走來,喉結微微滾動。
他以為她改了主意。
然而晏琳琅只是在他面前站定,擡掌握住了碎星的劍柄。
“有一樣東西,本尊必須要拿回來。”
奚長離感覺到靈臺一冷,一份金紅的血契被碎星的劍鋒挑了出來。
意識到那是什麽,他眼底終于湧上慌亂,不顧利刃切膚的劇痛攥住了碎星劍刃。
他抿緊唇瓣,淡漠的眼睛直直望向晏琳琅:“不可以……”
他修為不俗,此番用盡全部力氣,晏琳琅一時竟無法動搖劍刃。
“人死契亡,你不配再擁有它。”
少女索性松開劍柄,五指輕攏,掌心靈力迸發。
在奚長離碎裂的目光中,定親契化作無數金屑飛落。
晏琳琅毫無留戀地轉身,紙屑在沾上她裙擺的一刻騰得燃燒,仿若漫天火蝶,轉瞬無痕。
碎星劍墜落在地,奚長離仿佛被抽走全部力氣,緩緩擡起鮮血淋漓的手掌。
風一吹,連指間的灰燼也散得幹幹淨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