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面甲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面甲
渾天儀中時間凝滞, 唯見星河流轉,浩瀚無垠。
間或有流星拖着長長的光尾掠過,仿佛一滴稍縱即逝的清淚, 映在晏琳琅的明淨剔透的眼中。
“殷無渡, 我不為自己的過往辯解什麽。我唯一可以肯定的是, 六十年後我出現在這裏, 和勞什子情花咒沒有任何關系,這是我自己的選擇。”
只是因為我想見你, 只是因為……我擔心你。
神明維持着半跪的姿勢, 沒了睥睨衆生的桀骜, 仿佛自己才是那個走下高臺的虔誠信徒。
可是,作為玄溟神主的神祇, 無法像作為“殷無渡”的少年一般,毫無忌憚地替她拭去眼角的淚痕。
他半阖濃黑的眼睫, 一向嚣張上挑的眼尾也勾出了幾分神性的悲憫, 沉聲道:“晏琳琅, 你根本不知道一個無法突破白玉京的野神記得凡塵往事, 到底意味着什麽。”
“我知道。”晏琳琅道。
她知道, 天道不容神明有情,不許九天有淩駕于秩序法則之上的私欲存在。殷無渡若不徹底消除記憶、斬斷情絲, 就如同紙鳶受魚線所桎, 注定飛不高遠。
她也知道,位列正神是身為玄溟神主的殷無渡的夙願。他定然有必須這樣做的理由。
“殷無渡, 如果那些沉重的回憶讓你難受, 你可以忘了它, 但是——”
晏琳琅沒有強行挽留,也不曾敘述自己的苦衷逼他心軟, 只是以清醒而堅定的語氣告訴他,“但是,忘記一切的方法有很多種,你可以選擇一種舒服些的、不那麽痛苦的方法。比如,我還可求一件賜福。”
少年神祇眸色微動,已然猜到她的未盡之意。
然而頓了許久,他只是極輕地“哈”了聲,似笑非笑,似嘲非嘲。
“別傻了,賜福之事不可超出本座的能力範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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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如今想起了一切,他的身世、他的罪孽,以及他飛升成神的真相,自然也就知道“召神賜福”是一場怎樣荒謬的陰差陽錯。
何況事到如今,他無法突破白玉京的困境,恐怕不是單單斬斷記憶就能解決的……
諸事未明,他已無法回頭。
“晏琳琅,回去吧。”
少年神祇摘下自己的黑色面甲,輕輕罩在少女訝然的眼上,如此說道,“就當世上再無殷無渡,唯有九天之上的玄溟神主。”
“殷……”
施加在面甲上的力度消失,仿佛春風散盡,薄吻消融。
晏琳琅慌忙拿下遮擋視線的面甲,卻只看到一片空蕩的寂靜。
一陣清風拂鬓,渾天儀中漫天星雨搖落。
少女握着黑色的面甲跪坐于虛空中,面前再無發帶垂纓的少年身影。
晏琳琅擡起手腕,腕間銀絲顯現,黯淡,脆弱,仿佛風一吹就會斷裂。
那是她與玄溟神主定下的言靈契,而現在,她快感受不到那絲熟悉的神明氣息了。
她還有第三次許願的機會,只要她想,她或可以言靈之力強行召喚神主下界……
可是,然後呢?
她又該以什麽身份,将他留在自己身邊?要用什麽去與天道秩序抗衡?
銀絲隐去,言靈契約不該成為束縛彼此的枷鎖,不自量力的強求只會将彼此推入深淵。
要變強。
要變得足夠強。
晏琳琅垂下手腕,目光久久停在留有餘溫的黑色面甲上。定神深吸一口氣,她終是将它往腰上一別,起身出了渾天儀。
罡風撲面而來,晏琳琅下意識擡掌格擋,望向劍光閃現的方向。
玉淩煙正禦劍懸停于半空中,冷冷盯着渾天儀前靜立的少女——
方才那額間紅紋的邪神發狂卷走昆侖弟子的佩劍,熔成一個大鐵球時,她正與林河師兄藏于通天塔中侍奉師尊,故而躲過一劫。
晏琳琅一走,她便悄悄禦劍跟了上來,沒有叫任何人察覺。
“晏琳琅,你果然沒死。”
玉淩煙雙目漆黑空洞,聲音藏着切齒的冷意,“今日我便替奚長離,替昆侖仙宗除了你這個禍害。”
幾個月不見,她口氣變得這麽大了?
晏琳琅輕笑一聲,裙裾在風雷下翻湧出極美的弧度,仰首凝目道:“我正心情煩悶,就有送上門來的沙包,真是好言難勸想死鬼。”
玉淩煙率先出招,一柄軟劍如銀蛇吐信,毒辣詭谲。
晏琳琅操控情無恨迎上,那柄銀色的軟劍立刻絞上,刺啦劃出一連串的火星子。趁着情無恨被纏住的間隙,玉淩煙面無表情運掌拍來,招招取人性命。
晏琳琅有些訝異。
玉淩煙一向驕縱無腦,縱使她得了宗門上下的偏愛,用無數天材地寶勉強将修為堆上了元嬰之境,可靈脈卻虛得很,遠不如實打實修煉出來的同階修士,每次比試都是被晏琳琅單手摁在地上打。
然觀她方才這幾招,剛猛狠辣,力量與速度都上升了不止一個境界。
何況她素來嘴碎,每每出招都是雷聲大雨點小,使一劍要罵十句,聒噪得很。今日卻是一聲不吭,連眼睛都不曾眨一下,整個人仿若一潭死水,透着森寒之氣。
難怪敢孤身一人追來叫陣。
但這幾個月以來功力大漲的,可不止她一人。
“正好,拿你來試試我新造的術法。”
晏琳琅試探清楚了底細,便不再戀戰,迎風而立,懸腕掐訣道,“八方雲霧,萬水朝宗!”
頭頂一聲沉悶的轟鳴,宛若龍吟虎嘯。
空中翻滾的雲層似被一股無形的召力拉扯變形,雲霧凝水化刃,朝玉淩煙撲去。
劍光一閃,玉淩煙飛身躲避,身形倒也敏捷靈活。
然雲層之上乃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水汽,無論她朝哪個方向躲,都有無數水刃四面八方追來,将她逼落于日月臺上。
玉淩煙以為只要遠離了雲層,便可暫時安穩,誰知正中晏琳琅下懷。
“土地祗靈,乾坤借法,萬山聽我號令!”
随着一聲清脆有力的“起”,無數石刃拔地而起,将玉淩煙連人帶劍困在其中。
玉淩煙還欲垂死掙紮,晏琳琅已閃現其後。
一個手刀劈下,玉淩煙不可置信地睜大雙眼,朝前軟軟一撲,沒了動靜。
晏琳琅沒有絲毫遲疑,将玉淩煙拎進了渾天儀,開始溯回提取她的記憶。
渾天儀符文顯現,刻度飛速轉動,停留在昆侖之亂的次日。
畫面中出現了一張清瘦寡淡的臉,正是玉淩煙的師父白藏君,問道:“所以,你昨日并未親眼看到晏琳琅釋放魔氣屠戮昆侖?”
玉淩煙似是受了重傷,吐出一口淤血,帶着哭腔虛弱道:“我不知道,我* 真的不知道啊師父……徒兒雖未親眼看到,可的确是晏琳琅從北境歸來才有的魔氣作祟,不是她還能有誰?”
一陣沉默。
白藏君的聲音陡然嚴肅起來:“事到如今別無他法,魔氣是晏琳琅帶回來的,也只能是她。無論何人問起,你都要這樣回答,知道嗎?”
“是,徒兒明白……”
得到師父的認可,玉淩煙底氣足了些,忙不疊撒嬌叫苦,“師父,徒兒的傷好痛,您讓大師兄想想辦法,好不好?”
白藏君道:“我會禀明掌門師兄,留你入通天塔療傷,好生歇着,不必擔心。”
能得師尊指點,是何等的榮幸?
玉淩煙當即狂喜,連帶着呼吸都穩健了幾分。
下一刻,畫面翻轉,地宮中奚長離與一衆師叔伯對峙。
“大師兄以為,三年前你是如何從昆侖天柱的裂縫中逃生的?你早就有所懷疑了對吧?沒錯,就是她的金蟬丹救活了你,所以她現在必定是死了、涼了、活不過來了。”
“此事,并非我們故意瞞你,實在是說出去不好聽。”
“昆侖仙宗的少宗主,竟要倚靠一欲都女子相救,此事若傳揚出去,我昆侖仙宗還如何在仙門百家立足?”
晏琳琅嗤笑一聲,沒想到還能有意外收獲。
當初她用金蟬丹救活奚長離,又拼死助他封印天柱裂縫,帶着他逃出來後便力竭昏迷。她在聽雪閣躺了三日,醒後才知昆侖仙宗抹去了她的存在,将功勞盡數歸于奚長離一身,使其成為仙門百家眼裏的救世英雄。
昆侖仙宗需要一位高坐神壇、一呼百應的掌權人。何況,他們的少宗主的确有着萬裏挑一的劍道天賦,也的确為封印天柱立下了不滅之功,只要能助昆侖仙宗坐穩“仙門之王”的位子,人為造勢又算得了什麽?
晏琳琅早看穿了昆侖仙宗的小心思,只是她那時年少輕狂,又因情咒癡迷于奚長離,這才不屑于争辯。
但她沒想到,自己都能看透的假象,奚長離卻天真地相信了——
或者說,他永遠是不分黑白的、無條件地相信那些道貌岸然的師叔伯們,古板得仿若沒有思想的木偶人。
他又不是剛破殼的雞崽子,睜眼見到是誰,就以為是誰救了他,真夠蠢的。
晏琳琅冷然腹诽,還欲繼續溯回記憶,昏迷的玉淩煙卻是猛然抽搐起來,仿佛承受了極大的痛苦。
回憶的畫面如生鏽的齒輪卡住,繼而化作一片黑暗。
竟是被封印了部分關鍵的記憶,無法強行抽取。莫非她還見着了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
晏琳琅略一沉吟,将方才有用的幾段記憶提取出來,依照殷無渡的法子凝成銀珠。
有這東西,就足夠了。
……
晏琳琅回了飲露宮。
她剛用水鏡發了信號,玄青、玄戈兩兄妹便聞訊趕了過來,聽候差遣。
“昆侖仙宗的動靜,想必聽風司已經呈報給你們了。”
晏琳琅已入室更換了潔淨的仙裙,只長發還未绾起,手握一支骨簪歪身而坐,開門見山道,“雖出了點小意外,但昆侖這筆債遲早是要讨的,早幾日晚幾日并無區別。”
火燒昆侖,白焰熔劍,怒斬天梯——
任何一個場面單拎出來都足以在逍遙境仙史上落下濃墨重彩的一筆,少主竟然說得和今日吃了什麽飯一般簡單,何等的魄力!
玄戈不禁喉頭聳動,振臂吼道:“少主威武!”
一旁的玄青擰眉,悄悄以肘戳了戳一根筋的兄長。
玄戈茫然,想起前些日子“師晚晚”已繼任了仙都之主的位子,複又改口道:“尊主霸氣!”
玄青性子冷靜些,也看得長遠些,倒不似兄長那般一驚一乍,只沉穩抱拳道:“昆侖仙宗最擅長扯大旗,聯合仙門百家施壓。此番被尊主滅了氣焰,他們必會想法子反撲,不知卑職能為尊主做些什麽?”
晏琳琅倦怠的眼尾勾起幾分淺笑。
所以呀,她最喜歡和聰明人打交道。
“這顆銀珠裏藏着一份記憶,你讓聽風司複刻幾十上百份,給仙門百家的掌權人送去,他們看畢,自然該知道站在哪邊。”
晏琳琅将銀珠交予玄青掌心,叮囑道,“記住,務必要快。告狀這種事,一向是誰先搶占先機誰就有理。”
殺人要誅心,斬斷昆侖仙宗的金梯又算得了什麽?
她想要的,是造神者下神壇,僞善者原形畢露。
玄青領命,利落地下去安排事宜。
玄戈翹首等了半天,見主子半晌沒吩咐他,便搓着手輕咳一聲:“尊主,我呢?”
“你?”
晏琳琅上下掃視此莽夫一眼,眼眸略微彎起,把玩着指尖的骨簪道,“你嗓門大嗎?”
玄戈立即氣運丹田,聲如洪鐘道:“不是卑職說大話!卑職這當頭一吼,能通天徹地,吓破鼠輩黃膽!”
“很好,領教了。”
晏琳琅以指堵了堵嗡嗡作響的耳朵,“這樣,以後若有人以‘火燒昆侖’為由來我仙都滋擾,你就将他打飛出去,再大聲告訴他:‘晏琳琅去讨的債,與我仙都之主師晚晚何幹?’”
“是……啊?”
“怎麽,沒聽明白?”
“明白,明白!”
玄戈義正辭嚴地點頭,一邊反複練習着方才交待的話語,一邊撓着腦門退下。
人一走,殿中便只餘一片空蕩蕩的寂靜,只偶爾聽聞一聲紙頁摩挲的沙沙細響,是屏風後端坐的紙人版“師晚晚”在機械地翻閱公文。
晏琳琅以骨簪松松绾了個髻,走過去将“師晚晚”變回小紙人,拎在眼前對光瞧了瞧。
紙人上附着的神力,也淡得幾乎快要感受不到。
晏琳琅眼睫落下一片纖長的細影,默然半晌,将紙人收入袖中,施訣打開聯絡水宮的留影陣。
昨晚殷無渡與奚長離在滄浪邊鬧出那麽大的動靜,小師兄定然十分擔心,須得和他報個平安,将諸事交接妥當。
沈青羅幾乎立即回應了陣法,留影陣中很快出現他青袍昳麗的身影。
“晚晚,你沒事吧?”
沈青羅清俊的眉目凝着擔憂,掃視她周遭的幻境一眼,松了口氣,“你回六欲仙都了?”
“當然沒事,只是砍了昆侖的通天金梯、斬斷他們百年氣運而已。”
晏琳琅手撐着下颌,尋了個舒服放松的姿勢,“這不剛回仙都,就來向小師兄報平安了。”
沈青羅冷冽道:“還是便宜他們了。畢竟昆侖那幾座破山破樓閣,怎麽配和仙都少主的性命相比。”
晏琳琅撲哧一笑。
果然,無論是小師姐還是小師兄,都一樣的護短。
沈青羅又道:“我如今正在助異化的魚人洗濯經脈,一時半會脫不了身。回頭我讓靈瀾替我跑一趟仙都,滄浪三萬水師,憑你調度。”
晏琳琅心中一暖,眨眼笑道:“多謝小師兄。不過,昆侖仙宗自顧不暇,恐怕沒有臉來我仙都讨要說法。”
沈青羅問:“晚晚已有對策?”
晏琳琅言簡意赅地将抽取玉淩煙的記憶之事敘述了一遍,複又道:“仙門百家很快就會知道,昆侖仙宗是如何搶占功勞、栽贓戕害仙都少主的,于是火燒昆侖便成了‘晏琳琅’與昆侖的私怨,與門派鬥争無關,旁人沒理由插手仙都事宜。再者,昆侖仙宗統領仙門百家數百年,積攢了多少法寶秘籍,攫取了無盡靈脈礦産,如今樹倒猢狲散,仙門百家自然是忙着洗牌,重新分配權勢,哪還有精力對付六欲仙都?”
“這昆侖為王的局面,也該變一變了。”沈青羅不住颔首。
聽白妙那丫頭所言,昨夜那場震天撼地的神罰複仇、火燒昆侖之景,應是個由奚長離激起的意外。
然晏琳琅卻能在短時間內迅速将仙都撇摘出去,想出完全的應對之策,從源頭上斬斷了昆侖反擊的可能……
思緒之缜密,令人咋舌嘆服。
他早該知道,小師妹從來都不是躲在旁人羽翼下的小姑娘,她是十來歲就能孤身封陣、護一方平安的,當之無愧的仙都明珠。
“對了,妙妙呢?”晏琳琅問。
一提起白妙,沈青羅難得露出頭疼的神色。
昨夜他聽到動靜浮出水面,卻只看到白妙在堤岸上焦急打轉,問她發生了什麽,她只會手腳并用地比劃,呆軟地說着“先這樣”“然後那樣”之類零碎斷句。最終沈青羅連蒙帶猜,終于從小姑娘“歘”“轟”“啪”“咻”之類的拟聲詞中,猜出了事情的始末……
“她尋不見你,心急如焚,怎麽都不願留在滄浪,我只好命人将她送回仙都。”
沈青羅看了眼更漏的時辰,估摸道,“以雲辇的速度,明日一早便能趕到。”
聞言,晏琳琅這才放下心來。
與沈青羅斷了留影陣,浮燈盡明,窗外的暮色已被一片黛藍的夜色取代。
案幾上還放着那枚黑色的獸形面甲,晏琳琅眸光微漾,将其拿起來,起身行至窗邊的小榻上躺下。
沒有那道趾高氣昂、神出鬼沒的少年身影在側,還真有點不習慣。
晏琳琅心口窒悶,明明倦怠至極,卻怎麽也無法入眠。
她輾轉許久,索性翻了個面仰躺,将黑色的面甲往臉上一罩,強制自己閉目睡去。
晏琳琅夢見了一些零碎的回憶畫面。
譬如她喜歡一時興起,用手去接廊檐下墜落的雨光,總會有一個黑衣少年執傘向前,悄悄的将傘沿向她這邊傾斜。
她偷懶倚在那株紫羽金合歡下打瞌睡,少年亦會舉袖擡掌,替她擋去簌簌飄落的金色花穗與午後刺目的陽光。
有殷無渡在的地方,晏琳琅的衣鬓永遠鮮亮潔淨,鮮少沾染風霜雨雪。
少年像是一道影子,近乎偏執地追随她的步伐。可影子,也最容易被人忽略。
一覺睡得深沉。
晨曦灑入窗棂,晏琳琅終于被一陣細微的,類似于鹁鴿鳴叫的咕咕聲吵醒。
她緩緩睜開眼,身上不知何時蓋了件袍子,面甲仍歪歪扭扭地罩在臉上,透過眼洞望去,身邊似乎坐了個人。
一雙手平舉于眼前,耐心而細致的,替她擋去斜穿入戶的晨光。
晏琳琅瞳仁微縮,幾乎下意識起身,攥住了那人的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