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挑釁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挑釁
昆侖山, 了悟崖下。
石壁如削,灰白的刀刃直插雲霄,蒼冷, 死寂。
冷氣氤氲, 空中傳來一道缥缈無蹤、肅穆低沉的男音。
“奚長離, 七日已至, 你可曾自省其過?”
“師尊。”
面壁思過的奚長離雖已褫衣去冠,卻不見絲毫狼狽, 聞言肅然而跪, 恭敬道, “弟子知錯。”
“錯在何處?”
“弟子之過,一在于未能護好同門, 有負少宗主之尊位,實乃愧怍;二因一己私欲而致使宗門蒙塵, 聲譽受損, 此罪尤重;三則……”
奚長離頓了頓, 垂下眼簾, “三則一錯再錯, 執着過往不肯釋懷,有負師恩教誨。”
空中沉寂片刻, 那道渺茫的聲音再次傳來。
“你啊, 就是太認死理。當年為師曾為你蔔卦,得批語曰‘白玉有瑕’, 萬望你以此為鑒, 慎言慎行, 知錯能改,時刻自省。”
“是。”
奚長離直身而跪, 端正行禮道,“如今逍遙境各處瘴氣滋生,弟子願即刻下山除魔衛道,蕩滌奸邪,以贖弟子之罪,挽回昆侖聲譽之萬一。”
“如此甚好,去吧。”
那聲音漸漸遠去,施加在了悟崖上的禁咒也随之打開,落下一線清冷的天光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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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天塔地宮,冰層下藍光湧現。
奚長離已換了幹淨的白鶴仙衣,銀蓮冠折射出冰雪的清寒。他斂目注視冰臺上的少女輪廓,意念微動,本命劍铮然出鞘,劃過他的掌心。
握拳,懸于冰臺之上,殷紅的鮮血滴在安魂陣法中,交織出鮮紅的符文。
奚長離靜靜看着一線鮮血淌下,抿緊的唇瓣失了血色,氣質越發淡若消雪,他卻恍若不察。
直至符文将冰臺上的少女輕輕包裹,藏入一顆指尖大小的芥子光球中,奚長離這才平波無瀾地收回拳頭,施法止住鮮血。
“這顆須彌芥子中有萬年玄冰,這些日子,就委屈你暫住其中。”
說這話時,奚長離的語調并無半點起伏,平靜得仿佛芥子中的少女只是暫時睡着了,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帶着氣性醒來,等着他去低頭致歉。
“我要下山一段時間,回來後再來看你。希望那時,你能……”
奚長離沒有說下去,只是微微合攏五指,将芥子握入掌中。
冰臺上還橫放着一柄秀美的長劍,劍身花紋繁複細致,如水波輕盈,籠罩着一層柔和的銀紫色淡光。
是晏琳琅的本命劍,情無恨。
她的劍也和她的人一般華麗精美,燦爛奪目。自那日昆侖之亂後,情無恨也随之封劍,和它的主人一起陷入了長眠。
此番下山雲游,總能找到醒劍歸魂的法子。
背負雙劍的清冷身姿離去,緩步消失在地宮通道之中。
半晌,隐秘的角落裏出一道纖細的身影,正是面無表情的玉淩煙。
她轉動脖頸,直直地看着奚長離藏匿芥子的方向,略一皺眉。
……
夜間,月光透過林梢灑落,宛若滿地碎銀。
晏琳琅與沈青羅雙手掐訣,水碧色的守護結界自她們腳下鋪展延伸,直至覆蓋住整座潮音鎮,使得水底翻湧的妖霧不再侵擾。
晏琳琅又給結界加了一層極為牢固的守護陣法,這才輕盈落在屋脊,绫羅仙衣飄若回雪。
水邊的夜風甚大,吹得她烏發輕舞,珠釵的墜子都粘在了鬓發上。
沈青羅緩步走到她面前,垂下冷峻的眉目,如兒時那般順手将她散亂的鬓發別至耳後,理清纏繞的珠釵。
原本姊妹間親密無間的照拂,換成男兒身的沈青羅來做,便平添幾分暧昧撩人。
晏琳琅偏了偏腦袋,喚道:“小師兄?”
沈青羅如夢初醒,緩緩垂下手:“兒時習慣了照顧你,一時情難自禁,讓晚晚為難了?”
晏琳琅搖首一笑,發間珠玉搖曳:“只是有點兒不适應。”
沈青羅點了點頭,溫聲問:“夜深了,和我回竹林去住嗎?”
晏琳琅的确有很多話想和沈青羅傾訴,然想了想,還是婉拒道:“我留在此處加固陣法,以備不時之需。”
沈青羅抱劍道:“晚晚以前,分明最愛和師姐同睡的。”
想起那段無憂無慮的少年時光,晏琳琅亦覺得溫情脈脈。
她在屋脊平坦處坐下,手掌随意撐在身後,仰首看着漫天星光道:“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現在小師姐變成了小師兄,還是個氣質脫俗的美男子,男女有別,當然不同往日。”
沈青羅亦在她身邊坐下,将佩劍置于一旁,失笑道:“你去昆侖多年,怎的也變得古板起來?六欲仙都何曾講究男女之別?孤男寡女,陰陽調和,不是正好嗎?”
“變化最大的是小師兄才對。”
晏琳琅靈眸一轉,望向月下昳麗的青年,“沒想到一片冰心、潔身自好的小師兄也會說出這樣旖旎的話來?虧我以前還一直以為,你這樣清冷的性子定會改修無情道呢。”
“人都是會變的,晚晚。但無論我變成什麽樣子,都是最疼愛小師妹的沈青羅,這份情永遠不會變。”
夜沉似水,星落如雨。
晏琳琅看出了沈青羅的心事,側首問道:“小師兄選擇與魅妖聯姻,應該不單單是為了轉換性別這般簡單吧?聯姻雖是權宜之計,卻實在不符合你要強的性子;若是轉換性別,別族男子也可以助你做到。”
沈青羅聞言,倒沒有多少意外之感。
“果然瞞不過你。”
他頓了一頓,方問,“你知道魅妖是雌雄同體,可自由選擇性別吧?”
晏琳琅點點頭,眼波流轉,很快想通其中關節:“小師兄選擇魅妖,是想解決長魚一族需要懷孕産子後才能修煉滄溟之力的弊端?”
“不錯。”
沈青羅擡手覆在自己緊實平坦的靈臺處,眉目柔和了些許,“待吾兒成年後,便可如魅妖一般自由選擇為男為女,是否要繼承滄溟之力也由她自行決定,無需忍受産卵生子才能轉換性別的痛楚。”
晏琳琅了然,沈青羅果然還是那個獨清獨醒、一心問道的沈青羅。
她掩唇輕輕打了個哈欠,慢悠悠笑道:“說實話,我原以為滄浪水族多女子,定不會再輕易勾起我的情花咒,沒想到呀沒想到……”
她最放心的那個人,變成了男人。
“哦?”
沈青羅笑了聲,瞥見檐下款款而來的身影,話鋒一轉,“那我如今的樣貌,比之那人如何?”
晏琳琅順着他的視線望去,只見殷無渡正抱臂倚在廊柱下,挺拔颀長的身影嵌在陰影中,也不知道是在賞月還是在看她。
半卷的竹簾随風微蕩,月光透過縫隙灑入他的眼中,投下極窄的一線冷光,轉瞬間又歸于沉寂。
他大晚上的,一個人在外邊晃蕩什麽呢?找東西?
晏琳琅起身從屋頂躍下,輕飄飄落在院中,可廊下的少年已然離去,只餘竹簾仍在微微晃動,光影搖曳。
晏琳琅莫名心尖一跳,有種偷溜幽會被屋裏人抓包的緊迫。
這種異樣的感覺,并未因殷無渡的離去而消失。
待她回到客棧房中,熟悉的炙熱之感再次席卷全身。
她擡起手掌,掌心烈焰蹿出老高,隐隐有失控之狀。想必是她在竹林中時動用了紅蓮火種的力量,方才布陣又耗費了精力,又勾起體內的燥熱之症了。
晏琳琅下榻鎖了房門,尤不放心,想了想又給門窗加上一道封印,以免自己按捺不住又跑去殷無渡那兒,做出什麽越界之舉。
若他是個尋常修士也就罷了,偏偏是不可亵渎的九天神明,且離成為正神只有一步之遙。少年斷了情絲,也不知吃了多少苦頭才能順利飛升,晏琳琅怎忍心再将他拉入凡塵?
何況這麽多年來,她早已習慣了自己解決問題。
回到榻上,晏琳琅施展共魂轉換之術,将五感拉回六欲仙都的紙人傀儡身上,以此分散肉身的燥熱。
可今日的燥熱比往時更甚,熱度竟然侵入元神中,使得紙傀儡也滾燙無比。
晏琳琅撐着批了幾份公文,只覺指尖帶火,難以靜心。她惟恐熱度将紙傀儡燒毀,只得斷了共魂之術,五感重新回到肉軀中,熟稔地運行周天調息。
隔壁,殷無渡飄散的神識感應到了炙熱的氣息。
反應過來時,人已閃現至隔壁,站在* 晏琳琅房門前。
他擡掌覆在門扇上,推了推,沒推動。封印陣法的金光隐現,阻止來人闖入。
這便是她打定主意,要咬牙硬抗了。
殷無渡站在門口想了會兒,掌下略一用力,青筋凸顯,封印應聲而裂。
一同碎裂的,還有三四把不同樣式的銅鎖。
可惜,這鎖只能防住想出去的人,防不住自個兒送上門來的人。
殷無渡不動聲色地跨過地上的碎屑,反手拂袖掩門,朝內間望去。
晏琳琅果真坐在榻上調息,雙頰泛紅,眉心緊蹙,似是在隐忍灼痛。蒸騰的熱浪不住吹起她輕薄的仙衣,扭曲了周遭空氣。
殷無渡坐在榻邊,熟稔地将手遞過去。
察覺到太陰真火的陰寒,晏琳琅眼睫微動,下意識攀附過來,與他五指緊扣。
牽手還不夠,少女下意識索取更多,整個人攀附于他身上,精致的面容鍍着一層淺淡的柔光,仿佛月下明珠,光華耀目。
炙熱的氣息若即若離地拂過殷無渡的薄唇。
少年神色微凝,擡指觸碰她的眉心。
然而眼神幾番變化,他終是挪開指腹,只輕柔地撚走粘在她臉頰上的一縷碎發。
他沒有再将晏琳琅變成靈狐,而是由着她枕在胸口,有一搭沒一搭輕拍她的背脊安撫。
少年修長白皙的指節穿過她的發絲,撈起來,任憑那冰涼柔順的長發如同濃墨般絲絲縷縷地自指縫淌下,一遍又一遍……
薄唇輕輕一勾。
原來觸碰她的頭發是這般感覺嗎?好舒服。
窗紙上映過一道人影,有人正朝着這邊走來。
虛掩的房門被人輕輕推開,殷無渡視若不見,反而悠閑地屈起一腿倚靠在榻上,睨視門口——
沈青羅端着一茶盤的宵食立在檻外,與殷無渡四目相對,滋啦迸射出一線冷光。
少女枕于他的懷中,渾噩不醒,面上潮紅未褪,宛若雲霞堆砌中灼灼綻放的一瓣桃花,狀态明顯不太對。
殷無渡則雲淡風輕地圈着她的腰,指腹摩挲她腰間垂落的長發,似是安撫,又似是宣告主權。
沈青羅在這個少年眼底,看到了毫不掩飾的桀骜挑釁。
他第一反應便是小師妹受制于人,這少年絕非善類!
劍氣劈碎屏風,晏琳琅被聲響驚醒,睜目一瞧,頓時困意全無。
她竟不知何時又到了殷無渡懷中,而她的小師兄端着宵食托盤立于門口,一襲青袍如月下松竹。
“殷無渡是吧?”
沈青羅收回避水劍,看向一臉平靜甚至是還有幾分無辜的少年,“在我滄浪地界,懷抱我仙都明珠。我記得你以前的膽量,可沒現在這麽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