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來颍州已有兩日,殷無穢組織颍州轄下官吏以及東廠可調配的人手,以最快的速度在城中搭建好了善堂随時供難民尋診治病,另隔一條街便安排一處據點定點施粥。
目前難民情況持續取得控制,總體形勢向好發展。
殷無穢卻并沒有揚明自己的身份,只在有人詢問時于百忙之中不經意透出些有關皇子身份的訊息,有好奇者再想多問,殷無穢已經忙着安頓人手,或是親力親為照顧難民去了,絲毫不見皇族架子。
一時間,殷無穢在難民中交口稱贊。
有消息靈通的打探到了殷無穢七皇子的身份,難民在得到他分配的粥後紛紛誠惶誠恐地想要下跪叩謝。然而不等他們彎腰,殷無穢已先一步将人扶了起來,留下一句謙遜的“這都是奉太子殿下诏令行事”,旋即又投身于施粥中。
饑寒交迫了許久的難民瞬間熱淚盈眶,捧着粥碗大口吞咽。不知他們将殷無穢說的話聽進去了幾分,但這個人,他們記住了。
殷無穢忙到正午,方才把今日份額的粥施完,善堂那邊另有安排輪值的大夫,暫時不必他操心,殷無穢抽空回了一趟驿館。
一問一直侍候容訣的跟班小豆子,才知他竟然還沒回來過!
自從容訣帶了一隊人馬先行後,殷無穢就再也沒有得到過他的消息,克制不住的擔憂逐漸洇透了少年的四肢百骸——
倏地,少年眸光一亮,他想到容訣可能會在哪了。少年閃身就離開了甫一回來的驿館,屬下想随身保護都沒來得及追上。
殷無穢直奔颍州刺史府。自他來的這兩天颍州刺史一直忙地脫不開身見他,能讓一州刺史忙碌至此的,除了容訣不作他想。
殷無穢一路暢通無阻,早知他身份的府中管家熱情将人帶往刺史所在的大堂,“殿下,督主和我家大人都在這邊了。”
殷無穢一颔首,正色跟上他。
期間殷無穢穿過一道垂花院門,行經秋風徐徐的回字形游廊,這刺史府不算繁華,卻勝在清新雅致,處處透露出生機勃勃的氣息。顯然主人十分看重這棟府邸,殷無穢對府中主人也有了些初步了解。
最後行至一處坐北朝南的正堂,管家一擡手,“殿下,到了。”
殷無穢立即舉步進門,卻差點和迎面而出的容訣撞了個滿懷,“怎麽走的這樣急?”
容訣在猝然看到他後略退了半步,拉開距離。不過他語氣仍是閑适的,絲毫聽不出和颍州刺史拉扯了兩天的疲憊之感。
反倒是刺史,在匆忙和殷無穢行了禮後面向容訣,憔悴為難地:“督主,情況下官都和您實話說了!這事情,真不能這麽辦哪!!”
容訣低頭理了理被壓出褶皺的袍袖,不容置喙一擡眼:“這便是你的問題了,咱家只給你一日時間考慮。你若還在這裏唧唧歪歪,咱家可不敢保證,剩下的幾個廪倉也能完好無損,明日隅中,咱家會再過來聽你答複。你不中用,下邊有的是懂事聽話的人。走了。”
容訣喊的是殷無穢。
殷無穢聞言立即跟上了他,徒留颍州刺史愁眉苦臉地杵在原地,拱手目送他二人離去。
容訣和殷無穢不疾不徐地沿游廊往外走,“……事情就是這樣了。”
“那颍州刺史倒是沒有謊報屯糧,只他和當地商會互相攀結,由着他們将糧食放進官府掌管的廪倉中尋求庇護,每逢天災人禍彈盡糧絕時再從中濟民牟利,兩廂合作。這颍州城貿易如此繁華,鮮有事端,少不了這一重要原因。”
“這麽說,這刺史反倒做了一件好事。”殷無穢觀刺史府中質樸,可見對方并不是個剝削民脂民膏的父母官。
“對這樣的人,威脅應當起不了作用吧?”
容訣低低笑出一聲,“你把咱家想成什麽人了,咱家威脅他作甚。官場也從不是非黑即白的,咱家要真想對付他,此刻他人早身在诏獄了。”
殷無穢一怔,旋即反應過來,是了,這才是容訣一貫的風格。那容訣還為此耽擱兩天,用意是——
“颍州刺史庇護了這些商戶這麽久,叫他們出點糧食不應該麽?再說,這颍州距離京畿如此之近,可以說是京畿和其他各州郡連接的橋梁,最富庶繁華也是收容難民最大的一州,若颍州的難民順利解決,接下來的事情也會便利許多。有颍州刺史出頭,剩下的州郡不會不買賬,何況,你那施粥布善,糧食也不多了吧?”
容訣側首朝他眨了眨眼,殷無穢當即恍然大悟,他剛要一喜說話,旋即又壓緊眉梢,道:“可是,這樣一來發放的糧食可不是小數目,這些商戶如何肯同意?”
容訣笑意漸次收斂,道:“這個問題咱家跟刺史提過,日後他們可以走明路,這些商戶在官府那裏挂了名,一時盈虧并不打緊。再說,等難民的狀況穩定,便不必再施粥放糧了,虧損不了多少。屆時朝廷赈災銀饷一到,一切困難自然迎刃而解,偏這刺史一根筋不肯變通。啧,真是個棘手的麻煩。”
容訣負手一哂。
問題的根源不在于解決辦法,而在于刺史對東廠缺乏信任,寧願這麽和他幹耗拖延,也不肯退讓半步,事情陷入了死胡同。
殷無穢想明白了這一點,蹙眉道:“真到了這一步,恐怕也只能讓東廠強制接手解決問題了……也不行,這樣恐會引發其他隐患。我想辦法看能不能先穩住颍州刺史,讓他答應。”
容訣搖了搖頭。
要穩住颍州刺史,可不是光動動嘴皮子就行的,必須要有說服他相信的足夠籌碼。且不說東廠如今被皇帝忌憚,舉步維艱,又在辦事中接連損耗,形勢并不樂觀,不能給予對方什麽。
便是能,容訣也決計不肯。
“若這刺史偏要敬酒不吃吃罰酒,那咱家,也不會再跟他客氣了。”容訣眸光驟冷。
他除了是皇帝手中刃,更是東廠的首領,東廠番役既聽他命令行事,他便要保全屬下的存續與利益,必要時候,他不會手下留情。
殷無穢沒有錯過容訣眸中一閃而過的冷芒,他心下一顫,手攥成拳,格外堅定地道:“督主,我定會說服他答應。”
容訣觑了少年一眼,嘴角慣性一提,沒有戳破少年這點難能可貴的大言不慚。
殷無穢一眼看穿了他的想法,無奈辯解:“我是認真的,阿訣!”
連他名字都喊出口了,容訣還不至于吝啬到一個臺階都不舍得給單純的少年下。他以手支颌,莞爾微笑:“……唔,那咱家姑且相信殿下。”
“算了,我會證明給你看。”殷無穢見他态度敷衍,也有點洩氣,不再糾纏這個問題,轉而擔心道:“你兩天沒回來,一定困乏得很,我一直叫人備着熱水吃食,你一回來就可以沐浴歇息。”
“多謝殿下,殿下有心了。”
“……”
兩人離開刺史府,往驿館折返。
殷無穢瞧見容訣有些不太明顯青黑的下眼睑,心想,今日下午他哪也不去了,就在驿館陪容訣休息,順道想辦法說服這颍州刺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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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容訣按約定時間前往刺史府。
他推開房門,卻沒見到昨天一臉信誓旦旦的殷無穢,問過屬下他的去向,約莫是去了善堂。容訣就沒再管了,兀自離開。
一早晨光熹微時就得到消息的商戶一齊趕來了刺史府書房,他們已在裏頭商讨了一個時辰有餘。
士農工商,商人位階最低,幾人主要還是看刺史的意思。其實容訣的提議也無不可,長此以往反倒是好事,可刺史憂心他卸磨殺驢,畢竟這位東廠督主的手段太過令人膽寒,能拖一時是一時,總能想出解決辦法。
“大人,那位……過來了。”管家不得不敲門打斷他們。
聞言,書房裏幾人俱是面色一變,互相遞了個眼神,舉步前往大堂。
他們到時,容訣已經慢條斯理地端坐喝茶了,見到他們,甚至還十分閑适地打招呼,“早啊,諸位。”
衆人頓時驚恐萬狀地朝他行禮。
容訣偏頭,眉目一彎,笑意吟吟地:“你們商量了一早上,也該出結果了吧。這樣,咱家再退一步,既然你們将屯糧放入了官家廪倉,和官糧性質一致,稅務也可按官糧規定繳納,如何?”
衆人聽見神色一震,臉上有不可置信的驚喜閃過。
即便知道可能是陷阱,可容訣給出的誘惑實在太大,商人位低稅高,所以他們才尋求刺史的庇護,倘若容訣所言為真,那——
壓力給到刺史身上,刺史也不由面露難色了起來。
他沒有被容訣的巧言令色所蒙蔽,單刀直入道:“你如何能作主他們的稅收?東廠什麽時候接管戶部的職能了?”
容訣笑容收斂,他道:“戶部的鄭侍郎可處理做主。人,你也是知道的。”
在聽到這個名字後,刺史面色一變。
容訣心道果然,東廠自是不能幹涉稅收的,可鄭侍郎和颍州刺史乃師出同門,鄭侍郎自入仕後一路高升,卻難得公正廉明,又和颍州刺史私交甚篤,若是由颍州刺史出面,他再從中斡旋疏通,這事未必不能成。
說到底,不過是借花獻佛。
但那又如何,颍州刺史此人甚軸,他不介意開口,當了這個牽頭人,既不需要出力,又能達成目的,何樂而不為。
“若真能如此,下官自然沒有意見。”颍州刺史還是忍不住地心動了,甚至完全沒有察覺出容訣的用心。他愈是斟酌思忖,愈覺這是個一勞永逸的好路子,總這麽提心吊膽的也不是事。
不過,刺史還是沒有忘記一開始的顧慮,目光一凜道:“我們如何能信你?”
容訣:“……”
沒發生的事情,他如何保證;他保證了,刺史就能信?
可笑,東廠辦事何曾向人保證過,容訣唇角一點點拉地平直。
經由刺史一說,在場商戶也反應過來,就算容訣許諾的是真的,他們上報稅務還是要經刺史之手,他們直接答應了容訣豈不是得罪刺史?
這個大宦官,果然不安好心。
須臾間,氣氛重又凝重起來。
容訣的耐心逐漸告罄,他垂着睫,指腹在茶杯壁上一下下不輕不重地撚着,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這是風雨欲來的前兆,刺史這群人算是踢到鐵板上了。
容訣再擡頭時眸中無一表情,皮笑肉不笑地:“既然刺史不願,咱家也不勉強,此事就此作罷。”
他說完,起身欲走。
氣氛乍然冷卻,衆人頓時也慌了神,誰不知道得罪東廠的下場,饒是刺史拿喬拖延,也不敢真的觸怒容訣,當即想要出言挽留。
然而就在這時,門口有腳步聲急促傳來,容訣定睛一看,是穿廊而來及時趕到的殷無穢,少年手上還拿着幾張不知寫了什麽的宣紙。
容訣眉梢微動,一瞬不瞬注視着門口面若冠玉的少年,聽他挽留:“督主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