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情不自禁
情不自禁
門被撞開,一股腥臭味兒湧入屋中,逼得鈴铛忍不住以手掩面,他擡頭,看到來人滿身的血腥,有些眩暈,向後栽倒。
柳長羿手快,扶住他,本想将他扶起,他卻是如同一灘爛泥,無論如何也站不利索。
泉梅看呆了,把想說的話都忘了,半晌,開口詢問:“師父這是……給他下藥了?”
沒人搭理他。
柳長羿招呼人将鈴铛扶到隔壁去休息,“你怎麽了?”
“哦對,師父,我剛回來的時候看到……”
敲門聲響起。
“怎麽了?”柳長羿問道。
“柳仙人,南邊的守将說不知從何處來了一衆小妖,在仙緣島的邊界不停騷擾。每次都趕在士兵休息的時候來,燒殺搶掠一番又跑。請柳仙人下令,清剿這些小妖。”門外的人隔着半掩的門,輕聲說道。
“這是我要跟師父說的第一件事。”泉梅接話道,“七将軍說,他願親自帶兵前往。”
柳長羿眉頭微皺,後又舒展開來,輕笑一聲:“不必了,下次它們再來的時候跟我說一聲就行。”
“還有一件事。徒弟剛才回來的時候有些急,踩空了,從山坡上滾下來,掉到了一處洞穴。洞穴中藏着屍體無數,還有一些兵器,有的早就不能用了,還有一些應該是剛扔進去的,還完好無損。我找過了,那些兵器中不乏一些上等珍品。”
柳長羿将門關緊,“你身上的血是那些屍體上的?”
“不是,這是我摔下來時不小心劃破了胳膊,已經止血了,并無大礙。”
“你且回去歇着,明日也不必早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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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徒兒有一事不明……師父為什麽要留下那只山雀?”
“我對那只山雀有恩吶。”
“有恩?”
“救命之恩,我想知道,他能為我做到何種份兒上。”
“徒兒愚笨。”
“一百年前,起死回生不止是凡間的神話,也是神界的。我閑來無事,便想研制此種丹藥。我記着當年确實是随便找了個山雀來試藥,那會兒,他還是個幼鳥,羽毛沒長齊,看起來和普通的山雀無異。我留了他好幾天,他一直沒醒來,脖子上的傷也沒消失,我還以為失敗了。如今看來,是成功了。”
“怪不得它一直無怨無悔地看守着将軍墓呢,原來是為了報恩。”泉梅恍然大悟,“師父研制的仙丹不止起死回生?”
“還有不死之身。”若不是有不死之身,他在服下毒藥的時候就該命絕了。
“師父說想看他能做到何種境地?”
“這事我還沒想明白,我總得知道他想要什麽,才好對症。”
“徒兒告退。”
泉梅退出去,正要關門,卻被叫住了。
“那些屍體上,有血跡嗎?”
“最上面的屍體也死了有三天了,就算有血跡,也早就幹涸了。”
“衣服上呢?”
“這……徒兒沒注意。”
“你去吧。”
鈴铛被人扶到床上的時候,已經完全清醒了,他不太敢使喚白澤宮的人,便任由人擺弄,無論是把脈還是喂藥,他都一聲不吭,只是照做,像被操控的木偶。
他粗略看了下屋裏的陳設,什麽都有,除了桌子椅子香爐一類的,還有很多衣裳。桌子上有新鮮的點心水果,只可惜它吃不了。
一百年前,他被一劍貫穿喉嚨,雖然被柳仙人救活,卻留下傷口,只輕輕震動聲帶,都會導致傷口開裂,血流不止。有時,他想嘗嘗樹上的野果,就削了皮,用舌頭舔一舔酸甜的果肉,貪心些,咬一口,嚼到沒味道了再吐出來。
可是白澤宮的點心太香了,他舍不得浪費。
再舍不得,柳仙人也不記得他了。
他守着将軍墓一百年,無論如何艱難,他也不忘自己的職責。小芝姐姐說,這幾日凡間過年,可熱鬧了,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看,可他記得自己的職責,無法離去。小芝姐姐說,這幾日凡間端午,有粽子吃,要不要一起去,可他總怕有人趁着他不在,偷襲将軍墓,也拒絕了。
他守着将軍墓的平安,守着自己的破敗。
可柳仙人卻問他,你為何守着将軍墓?
柳仙人不記得自己說過什麽,他記得。他記得柳仙人說,我現在無暇去仙緣島,你是我現在唯一能信任的人,我懇請你,去仙緣島,幫我守着将軍墓。無論如何,不要讓人踏足。
他記得這句話,他記得柳仙人當日懇切、焦急的語氣,他永遠都記得自己的職責——無論如何,不要讓人踏足将軍墓。
淚眼朦胧間,他聽到房門推開的聲音。
他轉身,面對牆,閉上眼睛,就像睡着了那樣,他被漆黑的影子籠罩着,他不敢睜開盈滿水波的眼睛。
泉梅雖然得到了不用早起的命令,但還是起了個大早,不過傷勢未好。他像往常一樣去廚房拿了吃食。宮門外,一大批山雀野兔什麽的,早就來此等候了。
“泉梅小仙人,鈴铛可在白澤宮內嗎?”小芝問道。
“你是說那只山雀?在,沒什麽事,放心吧。”泉梅邊說邊往地上撒着吃食,白菜蘿蔔魚蝦點心,應有盡有,難怪妖怪們都愛往這兒來了。被泉梅喂過幾日的山精,怕是都忘了怎麽覓食吧。
一個女人的頭突然掉到泉梅面前,泉梅吓得後退,退遠了,才看到盤纏在樹枝上的蛇尾,他松了口氣,遞給蛇妖一塊糕點,“吓死我了,姑娘以後換種方法現身,我怕我不小心傷了你。”
她接過泉梅遞來的點心,“昨天半夜,我聽見宮門開了,還以為是小仙人出來了,想問您讨點傷藥,仔細一看才發現是柳仙人,那才是吓得我呀!若真是湊過去了,恐怕要丢半條命。”
“師父昨夜出去了?”
“是呀,小仙人你不知道嗎?”
“許是我貪睡,沒聽見外面的動靜,我等下給你拿傷藥去。”
“謝謝小仙人。”
泉梅尋思着,師父大半夜出門,應該是去找那些屍體吧,感覺從昨天晚上開始,師父就一直對那個山洞很感興趣。
他敲了兩下門,“師父,是我。”
“進來。”
“師父,您昨晚是去找那個山洞了嗎?”
“嗯。”
“您找到什麽了?”
“你覺得那些屍體是哪裏來的?”
“應該是妖王吧,他本就無法無天,若說那些屍體都是從他洞裏拖出來的,也說得通。而且整個仙緣島,也只有他能對那些上等兵器不屑一顧了。”
“有理。不過我昨晚去看了,那些屍體的衣服上,都沒有什麽血跡,脖子上,都有一道勒痕,大多都是被勒死的。奇怪就奇怪在,還有一些屍體,連衣服都沒有。”
“啊……怕不是鈴铛?他殺人,就是用袖子的。但是他為什麽不要那些兵器呢?”
“……”柳長羿隐隐有些猜測,但不确定,“我下午去試試就知道了。”
柳長羿下午過去的時候,他正坐在香爐旁邊,看升起的煙雲。
“離這麽近不難受嗎?”柳長羿笑道,“能喝水嗎?我讓人采了甘露,煮成茶,這會兒應該已經放涼了。”
鈴铛接過丫鬟遞來的茶盞,小口小口飲着,喝了五六口,杯盞裏的茶水卻像沒動過一樣。
柳長羿坐在他身邊,看着他飲盡了,道:“我給你換藥吧。”
他乖順地點頭。
血已經不流了,可當柳長羿揭開紗布的時候,他還是咬了咬嘴唇,然後別過頭去。
柳長羿問道:“你是怕血嗎?”
無人答應他。
他也不惱,自顧自地道:“我瞧你不像是個怕痛的,昨晚沐浴的水裏也沒有放什麽迷魂藥,你是看到血才不舒服的?”
“……”
鈴铛沒有轉頭看他,嘴唇崩成一條直線,如果讓柳仙人知道自己這麽無能,會生氣的吧。
他自小看到血就會眩暈,一百年過去了,終究是難以克服。再痛再苦都能受着,就是看不得一片腥紅。
就在他滿腦子胡思亂想的時候,一陣笑聲打斷了他的思緒,柳長羿忍了半天,終是沒忍住,“殺的人都能堆滿一個山洞了,卻怕血,哈哈哈哈哈。”
山洞?鈴铛驚得瞳孔收縮,轉頭去看他。
柳長羿幫他處理好傷口,摸了下他的頭,“沒事。你在這裏安心養傷,別的不必想了。”
他搖頭。
“你想回去?”
他點頭。
柳長羿思索片刻,道:“回去也好,我跟鳳凰說一聲,你可以和他一起住在洞中,每個月的吃穿用度我讓人給你送過去。從今往後,你堂堂正正地在那裏看守,有官職,有俸祿。”
堂堂正正?鈴铛不明白,那以前都是偷偷摸摸地在看守嗎?
“你可會寫字?”
鈴铛搖頭。
“你若是願意留下來,我教你。”
“……”
留下還是離開,鈴铛從來沒有想過這些事,他只是聽從柳仙人的吩咐行事罷了,看守将軍墓是他的職責,他不想以養傷為由而懈怠,如果柳仙人想讓他留下,那他的職責就變成了待在白澤宮。無論怎樣,他都可以。有俸祿也好,沒有也罷。
他聽見他懇切的語氣,就像一百年前,聽到他說“我懇請你”一樣,他情不自禁,就點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