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中秋
中秋
“哦, ”半晌後王聞清慢悠悠地應了一聲,“什麽時候去啊?”
謝仞遙道:“一會宴散了便走。”
王聞清低頭抿了一口酒,晃了晃腦袋:“明早再走吧, 今晚你來我院子一趟。”
“叫上小衛和小游, ”他又補充道,“你們三個都來。”
王聞清住的那個院子, 他們三個人再熟悉不過了。
當年初回落瓊宗,整個宗門上下只有他們師徒四個活人。衛松雲和游朝岫都還小, 謝仞遙也不過十七歲,于是就都住在了一起。
就在王聞清那個一進的小院子裏。
生活修煉,日升月落,他們師徒四人,一起在那個院子裏度過了二十多年。
如果要将諾大的落瓊宗裏關于家的感覺具象化的話, 就是王聞清那方小小的庭院了。
落瓊宗宗內除卻杏花, 種得最多的樹便是桂花, 已到八月,謝仞遙一路走過橋索,往王聞清院子中趕去, 只感覺每寸空氣裏被桂花濃郁的香氣擠滿了。
而王聞清的院子一角,就種着一棵頗有些年頭的老桂花樹。
但謝仞遙還沒看到桂花樹, 剛來到門口, 就先看到了兩顆腦袋正挨在一起,扒着院子門的門縫往裏看。
他走上前,一顆腦袋上面敲了一下:“一個兩個湊在這裏不進去,又在打什麽鬼主意?”
衛松雲被吓了一跳, 一只手捂着腦袋,另一只手趕緊對他比了一個噓聲:“師兄你小聲點!”
“師兄看這裏, ”旁邊游朝岫拉着他俯下身來,給他讓了一個位置,“你看師尊。”
謝仞遙順着她讓開的門縫看過去,就看見王聞清正蹲在院子那棵桂花樹下,正彎腰刨些什麽,一頭紅發起起伏伏。
游朝岫在旁一臉篤定,低聲道:“我和衛小二懷疑,師尊就是把酒藏這棵樹下面了。”
他們三個還住在這裏的時候,王聞清管着他們不讓他們碰酒,但自己卻愛成日裏端着個酒壇子。
尤其喜歡在衛松雲和游朝岫兩人跟前晃悠。
兩人見一次饞一次,找了二十幾年沒找到王聞清平日裏把酒藏哪,今日可算看見了。
“明天就偷了,讓他喝不成。”衛松雲吸吸鼻子,似乎這樣就能聞到酒香。
“你們說酒啊,”謝仞遙曲起手指,碰了碰鼻尖,“那下面埋的就是酒。”
衛松雲反應了片刻,才品出謝仞遙話中的意思,頓時跳了起來:“師兄知道他酒放在哪裏!”
謝仞遙看着他和游朝岫盯着自己,四只眼睛裏閃着爍爍光芒,嗯了一聲,笑盈盈地道:“酒是師尊釀的,我找地方藏的。”
游朝岫大喊一聲:“師兄你個大叛徒,竟然不跟我們說!”
“師尊讓我不喝我就不喝,”謝仞遙又彈了她腦門一下,笑道,“師尊讓你們不喝,你們能忍住不偷喝麽?”
“嚎嚎什麽呢,”王聞清的聲音從院子裏傳來,“老早聽到你們三個嘀咕了,還不快進來?”
三人不再鬧,推門進了院子,就見王聞清正抱着兩壇子酒朝院子中間的桌子走去。
謝仞遙接了他手中的一個酒壇子,和他一起走到桌邊,看見桌上正擺着一個白瓷盤,上面壘着幾塊小巧玲珑的月餅。
“今兒八月十五的,”王聞清砰的一聲将酒壇子擺在桌子上,得意洋洋,“都忘了吧?”
謝仞遙仰頭看了看天,一輪明月明晃晃地懸着,圓得無一絲瑕缺。
原來今天是中秋節。
他忙收徒大典忙到忘了這檔子事。
“我可沒忘,”游朝岫笑嘻嘻地坐在桌邊,拿了一塊月餅,頭一歪,發繩上的杏花晃悠悠,狗腿子模樣盡顯,“我專程過來和師尊一起慶祝中秋的,不像衛小二,只想着偷酒喝。”
衛松雲坐到她身邊,伸手夠了一塊月餅,對着她狠狠咬了一口。
王聞清笑眯眯地摸了摸游朝岫的頭,從儲物戒裏摸出來三個袖珍得小酒盞和一個大瓷碗。
給徒弟們一人分了一個小酒盞,他拿着大瓷碗豪氣萬丈:“今天都有酒喝,師尊讓你們喝。”
謝仞遙三人:“……”
王聞清少時不讓他們喝時,這酒在他們眼裏是瓊漿仙露,此時真嘗到了,游朝岫低頭咂摸了兩口,也覺得和其他酒并無什麽太大的區別。
她喝了兩口酒,認為酒一般,擡頭看了兩眼月亮,又覺得這月圓得頗為無聊了,于是對王聞清抱怨:“師尊,真就讓我們來瞅大白月亮啊?”
“什麽大白月亮,沒有品味,”衛松雲嗤笑一聲,從儲物戒裏摸出那把破扇子,刺啦一聲打開,微微仰起頭,如窺珍寶,“這叫明月高懸,八月十五家人在一起賞月亮吃月餅,有團圓美滿之意,亦有詩雲……”
奈何他還沒來得及大雲特雲,就被游朝岫冷笑一聲打斷:“我看就是現在太團圓了,讓你廢話這麽多。”
謝仞遙沒有喝酒,只是拿起來一塊月餅吃,看着師弟師妹鬧。
桂花棗泥餡的月餅,一口下去像是泡進了桂花酒裏,醉人的香。
他們剛回到落瓊宗時,衛松雲游朝岫到底是十歲的孩子,白日裏還好,夜裏就難免害怕。
他們過慣了苦日子,害怕也不說,只一塊躲在床裏默默地流淚。
謝仞遙房間和他們挨着,有回聽到哭聲起來,推開隔壁屋子的門,就看見了兩個眼睛都腫了的小孩。
他想哄人不哭了,但奈何聳入雲霄的峰頂不像山脈外的小鎮,出門就能尋到融融燈火間的各色小吃。
落瓊宗已經兩千多年只有凄寒的長夜了。
謝仞遙翻遍了小廚房,只找到了點桂花和棗,并着一些面粉。
他想了想,給衛松雲和游朝岫做了桂花棗泥餡的月餅。
不大的小廚房,謝仞遙在竈臺前忙活,衛松雲和游朝岫就腦袋挨着,坐在不遠處的長條板凳上。
他們腿都夠不着地,頂着兩雙通紅的眼,一瞬不瞬地看着小巧好看的月餅,慢慢在謝仞遙手指中成型。
昏黃的燭光映在他們瞳孔裏,照清楚了他們臉頰上的面粉——那是謝仞遙和面時瞧見他們還在哽咽,用手背給他們擦淚時,不小心蹭上的。
屋外長夜清寒,屋內桂花香慢慢彌漫,暖烘烘地充斥了整間小廚房。
而當衛松雲和游朝岫捧着手裏香噴噴的月餅時,才第一回真正意識到,流淚時,可以去找師兄。
那時好像也是八月多,謝仞遙不記得那晚是不是中秋了,不過想來也沒這麽巧。
只不過看衛松雲和游朝岫喜歡吃,從那晚開始,小院裏就常年備上了桂花棗泥餡的月餅。
有時是謝仞遙親手做,有時是從外頭買。
他們此時吃的,便是從外頭買的,一口還好,多吃了兩口就有些膩,王聞清喝了一口酒:“你們師兄明天要去鐘鼎宗一趟,回來後為師會給他說清楚滅世之禍的事。”
衛松雲當即舉手:“我也要聽!”
“你聽什麽,”王聞清白了他一眼,“這又不是什麽好東西。”
衛松雲聽他不願意告訴自己,立馬就垮下了臉:“是我們和師兄一起去素月秘境拿回的宗主令,怎麽就不能一起聽一聽了?”
“該讓你知道時,自然會讓你知道,”王聞清道,“你年紀還小,性子又執拗,愛鑽牛角尖。”
“衛松雲,”王聞清喊了他的名字,語氣兀地嚴肅,“這樣于修道之路上并走不遠,你什麽時候看開了,戒驕戒躁,真正做到心胸開闊,寵辱不驚,什麽時候才算真正入道。”
他想了想,又補充道:“到那時候,你想知道什麽,為師自然不會再瞞你。”
王聞清又看向游朝岫:“還有你也是,你和衛松雲出去歷練,大多是你們師兄帶着,一路上給你們操心,護你們安全,導致你們更像是去游玩。”
“游朝岫,”王聞清道,“你于陣法一道上有些天賦,所以師尊将銀山天浪傳于你,帶你成為了一個陣修。”
他聲音溫和:“但石以砥焉,化鈍為利。你路走得坦蕩,缺少磨砺,陣法雖精,但應變不足,能成修者,成不了戰士。如果想成戰士,便要主動往危險裏去,讓艱險來鍛造你。”
衛松雲和游朝岫沒想到他會突然說這麽一番話,一時怔怔地,良久後才應了一聲。
王聞清看向謝仞遙:“你的事情,等你從鐘鼎宗回來後,為師再與你說。”
“走吧走吧,”王聞清說完這些,仰頭看了會兒月亮,突然就洩了氣。他趴在桌子上,又恢複了那副瘋瘋癫癫的樣子,朝他們擺擺手,“為師再自己喝會兒。”
對于他的反複無常,三人早已習慣,由謝仞遙帶頭,一起站起身來朝外頭走去。
院子不大,謝仞遙走到門口時,不知為何,心頭一動,回頭看了看。
衛松雲和游朝岫跟在他身後,見他回頭,也紛紛停下了腳步,轉身往後看去。
皎白月光涼涼地鋪在地上,放眼望去,是一草一木都未曾改變過的小院。
王聞清還趴在那裏,酒杯被他握在手裏,他頭埋在手臂裏,露出一頭收拾整齊的紅發。
高處的月和遠處的山一般寂靜,月光沉默地落下來,明明是微微蕩在他杯底,卻有讓人恍然間覺得,他能抓着月光,跑到天上去一樣。
“師尊。”謝仞遙突然去叫他。
王聞清擡起頭看過來的那瞬,一雙眼睛如千年不曾起過漣漪的湖,看不透水面下的光景。
謝仞遙朝他笑了笑:“中秋快樂。”
他道:“今年的月餅太膩了,明年我們再一起過中秋,不這麽倉促,我給你們做新的餡吃。”
很久很久之後,王聞清道:“好。”
*
鐘鼎宗不像是落瓊宗藏在落霞山脈深處。
它是當今名滿五大陸的頂尖宗門,踏上青霭大陸,誰都知道鐘鼎宗氣派的宗門朝哪個方向開。
這樣的大宗門,從不缺少修者前來拜訪,鐘鼎宗高聳入雲的宗門外十裏,便設着一處亭子,專供來拜訪的普通修者登記。
今日亭子的值守弟子正是莫柳。
這幾天來的人少,他正支着下巴打瞌睡,頭剛點下去,就有道聲音自他頭頂傳來:“叨擾道友了,請問來拜訪貴宗弟子,是在這裏登記嗎?”
這聲音極好聽,七八月的酷暑天,清清潤潤地流入耳朵,像去深山冷溪裏走了一遭。
莫柳擡頭望去,首先看到的是一截露出來的清瘦腕子。
第一眼看過去是白。
他還從未見過這樣瑩白的手腕,被碧青色的袍子襯着,像簇柔柔的雪,太容易給人一握便能化在掌心裏的錯覺。
莫柳的視線在這腕子上停了一瞬,擡頭往上看去,就看清了站在他面前的青年。
正是謝仞遙。
他一路從落瓊宗趕過來,正正好是八月二十。
明天便是顧淵峙的生辰。
見莫柳看着自己發呆,謝仞遙又重複了一遍:“來拜訪貴宗弟子,是在這裏登記麽?”
“是的,”莫柳終于回過神來,問道,“道友姓名,宗門派來的還是散修,拜訪誰?”
謝仞遙沒穿落瓊宗的折雪袍,也不打算以落瓊宗的名義,只道:“謝仞遙,一個人來的,來找顧淵峙。”
當聽到他來找顧淵峙時,莫柳寫字的手怔了一下,他擡起頭來:“今天不行。”
“顧師兄他…”莫柳想了想,含糊道,“這段時間出了點事。”
這話說完,莫柳就見眼前人的臉色驀地變了。
他笑盈盈時好看灼目到讓人忍不住親近,此時眉目稍冷,頓時多了份疏離,讓人不敢靠近。
但這冷意并非對準他,謝仞遙對他依舊客氣,說出口的話也溫和:“他現在在哪,能勞煩道友給我指個路嗎?”
“那是當然,”莫柳聽到他這話,突然就笑了,“但顧師兄的山有陣法,平日裏除了他師尊,我們這種人,都是不讓進的。”
他笑道:“而且現如今掌門仙尊和四大峰的長老仙尊都在上頭,你便是去了,也進不去。”
那什麽掌門和長老的并沒有唬住謝仞遙,只思索片刻,從儲物戒裏拿出一樣東西:“這個可以進陣法麽?”
莫柳看過去,就見謝仞遙手中,正是一個刻着顧淵峙名字的令牌。
“這是弟子令牌,他把這個都給你了?”莫柳脫口而出道。
謝仞遙不理會其他,只是又問了一遍:“這個可以進去麽?”
“你都有他令牌了,還有哪裏不能進的。”莫柳頓了一下,重新恢複了笑意。
他将筆擱下,推了推身旁另一位打瞌睡的師弟,将手頭的事情交給他,轉而對謝仞遙笑眯眯地道:“道友跟着我來吧,我帶你去。”
*
鐘鼎宗的掌門仙尊吳林春,連帶着四大峰長老,正聚在奉清峰。
而幾個月前還處處枝繁葉茂的峰頂,現在一眼望去,已全然一片枯黃。
無數枯樹擁簇着一方庭院,庭院上方的一小塊天空中,烏雲翻滾不休,深處滾雷聲時隐時現,仿若要朝庭院壓來。
似有天怒。
造成這一切的原因,正是庭院屋子裏的人。
吳林春面色冰冷,他身旁一個吊梢眼,瞧上去有些刻薄的男人,已斂眉站了許久。
眼見着雷聲越來越大,那片天都要變成漆黑色,他咬了咬牙,上前一步,對着吳林春恭敬道:
“宗主,顧淵峙恐怕堅持不了多長時間了,若再不想辦法,最多一個時辰的時間,他神智就會被血脈的力量反噬至盡。”
吳林春看了他一眼,合體期恐怖的修為溢出:“你如今還有臉給本尊說着些?!”
“你們趁着本座閉關,私自去素月秘境尋回古籍,又私自讓顧淵峙過血提煉血脈,”他看着吊梢眼仙尊和與他站在一起的,另一位面目圓潤的仙尊,“虧你們兩個還是藥峰和器峰的峰主!”
“我閉關時讓你們二人代看宗門,”他厲聲道,“你們這段時間,又假傳了本座多少命令?!”
吊梢眼仙尊,也就是藥峰峰主常旭被他威壓逼迫得彎了膝蓋,俯跪在地上,額頭放在手背上,沉聲道:“宗主息怒。”
他身旁,圓潤的器峰峰主錢多來也緊跟着跪下,顫聲道:“宗主恕罪。”
按理說這是顧淵峙倒數第二次過血,越往後應當越順利的,誰曾想前幾次都沒問題,這回反倒遭受了血脈反噬。
偏偏在這個時候,閉關了二十多年的吳林春突破合體期出關,被他撞見了這一幕。
他們這個宗主,管理宗門沒有多大本事,平日裏跟他那個徒弟玉川子一樣,裝的一副已經得道升仙的仙人做派。
既然是仙人了,自然看不上他們這樣讓人過血返祖的手段。
但越是這樣的人越好哄騙,對此常旭兩人心知肚明,因而跪得相當順滑。
反正顧淵峙已經到這種地步了,事情當成,尊嚴臉面是什麽?他們又不熟。
吳林春心中有怒,訓斥完常旭兩人,一甩廣袖,又去看石光明:“你還是他師尊,有你這樣當師尊的嗎?誰家師尊,會把弟子往火坑裏推!”
卻沒料石光明一抱拳,道:“宗主,顧淵峙身懷這樣的血脈,是五大陸千秋萬代都獨一份的存在,過血覺醒雖然兇險,但若成功,世人誰不敬仰?修道之路本就是與命數搏鬥,哪能一點風險都不吃?”
“我身為師尊,”石光明擡頭,一副篤定的樣子直面吳林春,“只有羨慕身懷血脈的人不是我,哪能忍心阻止他?”
吳林春一腔怒火,被他這段話堵得一時反駁不出來,只能指着他你你了半晌,什麽都沒你出來。
“師兄,”旁邊常旭用膝蓋走了兩步,突然這麽喊了一聲吳林春,堂堂四大峰的峰主,拽着他的衣袖模樣卑微,但話中句句大義,“如今當務之急是去救顧淵峙,師兄縱然生我們的氣,還是要等顧淵峙平安無事了,我們任師兄處置。”
聽到這聲師兄,吳林春頓了一下,竟是真聽進去了常旭後面的話。
他片刻後終是收回了指着石光明的手,他看向常旭:“你們說怎麽救?”
“勞煩宗主出手,先鎮壓住他,”錢多來連忙道,“再用玄鐵鏈拴住他四肢讓他動彈不得,最後讓石尊者探入他十二經脈,一點點安撫好她反噬的血脈即可。”
他這話說出,吳林春還沒有接,就聽見遠方傳來一道帶着冷意的聲音。
“你再說一遍拿鐵鏈拴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