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014章
他昨夜做了一個夢,真實無比。
夢裏一女子勾着他的手,将他推到了榻上,而他竟然也未拒絕,将錯就錯。
醒後徒有衣上一片狼藉。
一股無名之躁油然而生。
甚而醒了許久之後,他都能清楚記得裏面的每個細節,包括那人的動作和長相。
正是昨日在船上拉他衣服的女子。
陸迢覺得自己瘋了。
他不僅在夢裏被人冒犯,那人還是一個花樓女子。
以至于他計較到現在,有氣也不知從何處出。
分明無所思,何來有所夢。
大抵是家中人念的太勤,又或是昨日難得歇息,種種外因下,才會夢的如此荒唐。
正是如此。
陸迢成功說服自己。
三日之後,暗衛的密信送了回來。
死者白墨,生員,中富之家,前些年主營絲綢,這幾年其兄長做起了胭脂生意。密信上布滿了黑壓壓的小字,陸迢一行行看過去,注意力落在最後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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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墨兄長于今年三月初運一批胭脂去往濟州販賣,歸來後複匆匆離家,現今下落不明。
夜深月明,窗外有烏鴉飛過,凄怪地叫上兩聲,撲騰進了樹影當中。
陸迢将那紙折成小塊,放進了燈油快要燃盡的燭盤之中。
火苗轉瞬蹿高,明亮灼目的焰芯之上,冒出團團黑煙。
這些天,如蘭二人關在應天府的大牢中,陸迢下了嚴令,不得放人進去查看,吃食亦是放了眼盯着。
至于那傷人的案子,便交給了汪原出面,暫先對白家拖着。
如此又過得幾日,有人坐不住了,這日一早給陸迢馬車當中遞了封拜帖。
來人是布政使司的參議陳尋,官級與陸迢相當,論起實權卻差的遠了許多,猶如一握沙和一塊石。
陳尋此人極擅鑽營,早早就對陸迢周密打聽了一番,得知這把年紀還沒娶親,心中一喜,他手上正好有現成的不是。
一輛不甚起眼的馬車在陸迢下值經過的酒樓等着,裏面倒是寬敞,軟枕香墊一應俱全,烏木小案上擺着一套黑釉盞。
茶香袅袅。
陳尋親手掀開車簾,請陸迢上來。
他二人不在一處共事,只在別人家的宴席上見過幾面,二人年紀差上一輪半,也未一起說過什麽話。
然而此刻,陳尋卻一口一個陸兄,對他熱切招呼起來。
陸迢嘴角僵了僵,很快笑着與他應和到了一處。
馬車在醉春樓前停下,陸迢上馬車時已經換下官服,此刻作尋常穿着,天青杭綢直裰,無甚雕飾的白玉冠,手持一柄無字折扇,也帶上了幾分風流。
樓上攬客的花娘眼力好,一只花躲過人群恰恰扔到他跟前,陸迢未撿,倒是一旁的陳尋擡了頭。
花娘心裏喪氣,不忘抛個媚眼,“爺,奴等你好久了,您今兒可得陪奴喝上幾杯。”
陳尋只笑,轉向陸迢,“陸兄不知,這裏的小娘子頗有幾分意趣,今夜還能見着她們花魁獻舞,不知多少人要一擲千金。”
“哦?”陸迢頗感興趣地挑挑眉,同他一起入了二樓的雅座。
雅座處擺上了精致的小菜點心,兩個貌美花娘入座相陪。
濃香繞鼻,莺語絮絮,低眼就能望見下面的靡靡人色。
曲奏了一半,已經步入高潮,堂下舞娘展開水袖,舞步輕飄若游影。然而花魁到現在還未出場,被這成花夜的噱頭哄來的人并不少,此刻已經不耐催促起來。
他們一聲高過一聲,臺上的舞樂瞬時停了下來。這些人正疑惑之時,烏壓壓的客座上方忽而落下一道菱白絲緞,一女子踏在其上滑至花臺當中,所經之處飄落粉白花瓣。自她腕間落出,帶起陣陣香風。
堂下沉默一瞬後爆出震樓的喝彩之聲。
陸迢被陳尋勸了兩杯酒,一直心不在焉。這會兒直接将身前的花娘推開,目光一轉不轉落在堂下,語氣裏隐隐含着贊嘆。
“果然有副好顏色,不知今夜誰能抱得美人歸。”
陳尋會心一笑,屏退了兩個花娘,“這成花夜說是價高者得,可砸錢的未必能有這個好福氣。有些東西還是得看緣分。”
陸迢笑着朝他看去,“原來陳大人還信這些?”
陳尋道:“這是自然,命裏有時終須有,瞧您陸兄,您就是有這個的人,少年英才,大好前程就在腳下,旁人拜上三輩子的神佛也未必能求來。”
他說着給陸迢倒了一盞,又給自己這杯續滿。
“聽說您如今尚未娶妻,這玉梅姑娘也還是朵花苞,未經折過,偏偏在今夜撞到了一處。依我看,你們之間便很有緣分嘛。”
陸迢心中升起幾分不耐,假笑着點頭,偏首又看向堂下。
*
醉春樓中來客如雲,歡聲雷動。而後院的出魚居中尤為冷清,只有兩三間房中點了燭,有人的就更少。
其中一間裏坐着秦霁,正靠在榻上恹恹喝藥。
她這幾日拼了命地跟樓中幾個教習的花娘學東西,跳舞,彈琴,還有伺候人的功夫。
衆人都以為她是吓壞了,害怕被随意送出去才這樣費心。
月娘甚而勸她,“你多歇會兒吧,能好過幾日便好過幾日,能改變她們念頭的只有錢,和你怎麽表現關系可不大。真當人家賣女兒呢還會替你想。”
月娘說的都是實在話,秦霁在昨日聽到鸨母與旁人的對話,要将她賣出去,什麽都不拘,只論銀錢多少。
那二人甚至還盤算是把她留在樓裏賣還是一次賣出去賺錢。
秦霁一陣惡寒,但這些東西照練不誤,時常獨自學到深夜,不忘到柳媽媽面前賣慘讨乖。
柳媽媽心底則十分高興,想這玉蘭已經完完全全被自己拿捏了,對她暗中的看管也松了些許。
昨日晚上,秦霁突然病倒。柳媽媽只以為是她日夜苦練累着了的緣故。今日放話容她歇上這一日,沒再過問。
眼下玉梅的事才是大事,噱頭早早放了出去,今夜的來客都比往常多上一半。
入夜後,哪怕帶了月事的花娘都得去樓裏招呼客人,出魚居裏的丫鬟和經過之人晃眼可見少了許多。
秦霁好不容易才熬到這時候,她解開李思言送的短匕握在手中,架着小丫鬟的脖子把人綁了起來。
明明拿刀的是她,可吓得厲害的也是她,生怕自己一個不小心害了無辜之人的性命。
月不甚明亮,周身團了一層黑雲,應景的涼風在院中穿梭。
秦霁鑽進了上次梅娘帶她躲進去的西面牆縫裏。
出魚居到醉春樓後的偏門處是出不去的,客多的時候門反而守的更嚴。
她跑過一次,也吃到了教訓。
如今只能在這處試上一試,院子隔壁走上一段便是沉魚閣,貴客留宿的地方。
沉魚閣外還有一道門,要容易過些,走過那扇,就等同于是逃出去了。
秦霁側身穿過漆□□仄的一段窄道,站到了月光能疏漏灑下的地方,面前是一堵牆。
她在這處耽誤了許久,終于爬上牆頭,院子內先前細細的腳步聲變得紛雜,人顯然多了起來。
随後就是一聲接一聲的傳,聲音有高有低。
“玉蘭跑了!”
“快找!,跑不了多遠。”
“再喊些人來!”
秦霁顧不得怕高,那些聲音像索命的厲鬼一般追在身後,眼一閉就跳了下去。
不遠便是沉魚閣,連着幾件上房,與出魚居一牆之隔,卻像差了一個人間。
曲溪水池環着蔥郁假山,連着的廂房內燈火幢幢,雕花窗格外透出的暖光照亮廊下,一派雅貴之氣。
只是尋不見一個好藏身的地方。
秦霁靠在牆下,眼瞧一邊側門處聚了幾個提燈,接着那些提燈就進了這邊分散開來。有兩個正沿着牆找了過來。
秦霁心一橫,理了理衣裳上的灰,往沉魚閣的廂房前走去。
找她的人應當不會往那邊湊。
她一想通,便朝那邊走了過去,動作堅定,足下生風。
并非出于勇敢,且正好與之相反,秦霁太害怕了。
她剛來那幾日身邊也有想逃跑的姑娘,但她們都被抓了回來,慘狀秦霁是見過的。
如今自己已被發現,鸨母知道她一直在騙人,下場只會更慘。
絕對不要。
秦霁緩步到了沉魚閣邊上,從這裏到街上還隔着一道月洞門,那裏現在正站着二三小厮敘話。
她心急如焚,卻也只能将腳步放的更慢。
正慢慢踱到進暗處,身後忽地有人小跑着靠近,停在她後頭,“姑娘,你去哪兒的?”
這聲音秦霁識的,是常守在那扇小門處的嬷嬷。
秦霁腳步一頓,又跑來了一個人與那嬷嬷站在一處,後背兩盞燈将她的影子投在身前。
黑壓壓,影綽綽。
她一動不動,後面的人又催了一句。
“姑娘?”
秦霁兩只交疊在腹前的手互相掐着指尖,一顆心快要跳出了胸口,她甚至覺得自己不如就死在此刻,好過回去受盡磋磨。
局面僵持不過一息,身後兩人正要走到秦霁前面查看時,穿着朱紅裙衫的月娘從廊下迎着秦霁的面走了過來。
她瞥了她一眼,神色冷漠。
秦霁手掐得更緊了,腦袋裏瘋狂想着辦法,眼下只有自己跟着回去再騙她們一次。
雖然荒謬,但只有如此一試。
她咬住唇,正要回首之際,肩膀被月娘牢牢按住,秦霁擡眸,月娘依舊冷着一張臉,望的卻是她身後之人。
“你們在這兒吵什麽?楊老爺還等着我們姐妹呢。嬷嬷是要同我們一起?”
嬷嬷讪笑着答道:“是屋子裏的玉蘭姑娘不見了,我們來找。”
“不見了你們倒是去找啊,上這邊躲清閑來了,看我明日怎麽跟柳媽媽說。”
月娘拉着秦霁往廂房處走,待那兩人見不着影子後松開了她。
秦霁正待開口,月娘卻一把撇下她走開了,轉身時手輕輕掐了她一把。
秦霁站了一息才聽明白她小聲說的話。
“柳媽媽過來這邊了,不許提我。”
人聲似在變大,秦霁不敢多想,擡手推開了面前這扇廂房的門。
這間的燈剛燃上不久,還沒人進來。
她合上門去牆邊找窗格,從東到西,最後仰頭才發現此處裝的是漏窗。
打不開。
廊上腳步聲頻頻,且越來越近,再出去是不可能的。
秦霁往屏風後頭走去,撩起重重紗簾進到裏頭,竟然只有一張大床。秦霁正要往回退,房門吱呀一聲被從外推開。
她頓時頭皮發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