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社區巴士」
第10章 「社區巴士」
Q:你什麽時候知道崔木火怕苦的?
A: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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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那一天。
學校門口水果店那個綁雙麻花辮戴圍裙的年輕老板,利落爽快地跟池不渝講——
九月份的芒果包甜!兒豁!
于是池不渝微微皺着被暑汽洇紅的臉,繃緊下巴掃視黃澄澄的衆多芒果,覺得長得都差不多。然後她改用點兵點将的手法,選擇了其中自認為最甜最飽滿最大最适合病人吃的一個。
下一秒身後馬路傳來救護車警鈴聲響。
她急忙忙地揣着這個九月份的芒果,穿着綠油油得很顯眼的軍訓服,在學校門口那棵永遠不會結果的椰子樹下高高舉手,扯着嗓子大喊,
“這裏!”
之後,這個九月份的芒果又跟她噔噔噔地上了救護車,莽莽撞撞,颠簸了一路,最後被臉色蒼白的的崔栖燼很冷酷地揣在兜裏,趁她和教官不注意,偷偷跟醫生講——
可以不開很苦的藥嗎?
當時,崔栖燼一個兜裏揣着那個芒果,另一個兜裏,是一個黑色的索尼随身聽。鼓鼓囊囊的,像個裝作冷酷的小娃兒。
而池不渝坐在急診室外面的藍色座椅,一邊彎腰挽着被跑松的褲腳。
一邊好奇地往裏瞄,一眼瞄到崔栖燼衣兜裏偷溜出來的索尼随身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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悄咪咪地想——這個女同學原來會在軍訓的時候随身帶随身聽,是要在站軍姿的時候偷偷聽歌哇?
然後又無厘頭地想——這個病怏怏的女同學到底是愛聽孫燕姿還是泰勒?
想那麽多她自己先憋不住,笑出聲。
直到聽見鞋底摩擦地面的聲音,和她的笑逐漸疊在一塊——一雙芒果黃色的vans板鞋停在面前。
她懵着擡頭。
從這個角度能看到崔栖燼微微垂下的纖長睫毛,很直很長,黑黑的,在充盈陽光下罩着郁白的眼睑。
這個女同學看起來身體不好。她皺着臉,覺得好擔憂。
“謝謝你。”崔木火同學的聲音也沒有一點氣力,病恹恹的。
手背垂着,上面是剛打過吊針還貼着膠布的創口。沒什麽表情扔下這句話,就往醫院外面走,綁起來的高馬尾有些松松的,在走廊裏晃來晃去。
走了幾步頓住,又折返回來。
在她面前靜默地站了片刻,才吐出幾個不鹹不淡的字,
“但我不是怕苦。”
“啊?”池不渝擡頭,有些迷茫。綁在側邊的丸子頭跟着她晃下來,松松垮垮的。
“那你是怕什麽哇?”
崔栖燼一下卡了殼。抿得平直的嘴角斂了一下。想說些什麽,張了張唇,但又沒能說出來什麽。
最終,不太熱情的目光落到她側邊快要散落的丸子頭上,像是放棄式地說,
“你的重音落得和你的頭發綁得一樣歪。”
話落。還沒等池不渝反應過來,就踏着那雙vans板鞋走了,連步子都邁得很直。看來這個女同學不太好相處。
池不渝偷偷嘆了口氣。
回程的路上她們和教官一起坐巴士。
是當時還開通不久的小型社區巴士,主要在市井小巷穿梭流通,木頭車,座椅好硬。
搖搖晃晃,速度很慢。
池不渝坐了一站就開始暈車,迷迷糊糊間,她将頭栽在玻璃窗上吹風。
偶爾迷糊睜眼,看到教官那個盤起青黑長發的腦袋,還是覺得天旋地轉,像世界在她眼睛裏頭翻了個邊。
好不舒服。
她将臉貼在被陽光曬過的玻璃上,有些熱,還能嗅到很淡很淡的木質氣息,讓人覺得更加不舒服。
每次坐這輛社區巴士,她都覺得難受。
可如果不靠着,她就更暈。頭昏眼花間,車到站,車門打開,突然停下向前猛沖的那一瞬間她好想吐。
就在這個時候,有人上車,她聽到一聲嬰兒哭喊聲,緊接着有個人站了過來,陰影隐隐約約地籠在她面前。
社區巴士座位很少,她以為是人家帶娃兒的媽媽剛上車看中她的座位,于是癟一癟嘴,悶着頭講,
“不好意思哦,我暈車比較厲害,不能給你讓座,你去找我們教官吧,她當兵的,身體應該比較好。”
可能教官聽見這句話要來罵她。
但池不渝已經管不着。彼時車廂內嬰兒還在哭喊。站在她身旁的人好像笑了一下,被流動的風刮得很模糊。
卻沒有答她亂七八糟的話。
直到歪歪扭扭的社區巴士重新出發,她聽見緩緩拖玻璃窗的聲音,好像是她前面那個座位的窗戶打開了一點。
一陣裹挾熱氣的風吹過來,還夾雜着很隐約的芒果香氣,好像能舒服一點。恍惚間她睜開眼,看到推窗的那雙手很白很瘦,就是手背上好像有點淤青。
剛想看清,忽然頭頂壓下一頂被她嫌棄很不漂亮的軍訓帽。耳朵裏被塞進一個冰冰涼涼的東西,裏面傳來歌手絲滑的轉音,混沌間透亮,朦胧間清晰。
“暈車的話睡一會吧。”
應該是恢複了一些,女聲不像之前那麽沒有氣力,講的普通話,有點潤潤的,有點重感冒之後的鼻音。
她懵着沒反應過來,想擡頭分辨此時此刻是什麽狀況,卻沒擡得起來——
是這人率先将她的帽檐壓下,像是故意不想讓她擡頭看她似的,“不用謝,我是為了給那位阿姨和她的寶寶讓座。”
細瘦的下巴微微往裏收了收,停頓良久。才又特意補一句,
“順便謝謝你的芒果。”
陽光淌過,社區巴士緩慢在公路行進。
站在她面前的這人穿着軍訓服,垂落的手跟着老舊木質巴士晃悠,手背上是抽血紮針沒紮太好的淤青,郁白皮膚質感纖薄,透着裏頭不太明顯的青色血管。
雙兜還是那樣鼓鼓囊囊。
一個兜裏裝着九月份包甜的芒果,另一個兜裏,是一部纏着耳機線的索尼随身聽。
耳機線延伸出來,一頭繞在這人纖細骨感的手指上,一頭延伸到她的耳朵裏。于是她遲鈍地想起——
原來她的随身聽裏是在聽陶喆。
“I just can't be your friend~”[1]
夜燈混沌,一輛老式木質社區巴士從愛情迷航街開過,晃晃悠悠地經過。池不渝看到裏面載着幾個穿附近高中校服的少女。
其中一個抱雙肩包的,正懶懶地靠在車邊吹風,經過她的那一刻,旋律律動和微啞女聲同時從車窗裏傳來。
已經是2024年,還不停有少年人愛聽陶喆,還不停有人在翻唱這首普通朋友。
“池不渝。”
從2013開到2024的木質社區巴士徹底開過去,崔栖燼的聲音這些年好像也從青澀變得更加成熟有質感。
池不渝回過神來。
看到崔栖燼還在盯着她手中的那盒藥,不由得縮了縮手。
但下一秒,又看到崔栖燼的嘴巴——
崔栖燼的唇生得有些薄,有人說唇薄的人向來薄情寡義。池不渝一直沒有這樣覺得。而現在,崔栖燼的唇厚是比之前厚了,但池不渝覺得好愧疚。
她看到崔栖燼紅唇上微微結痂的疤,和仍沒有消退的腫,突然沒由來地想起昨夜她們躺在黑暗中接吻。
崔栖燼問她芒果哪裏來的。
迷迷糊糊間,她想起那顆九月份包甜的芒果,但後來崔栖燼說不甜,于是她覺得好委屈。忍不住咬住了女人微微翹起的唇珠,在這裏流連不舍,仔細磨蝕。
後半夜墜入舊日夢境,她回到高中校門口的椰子樹下,汗津津地跟那個綁雙馬尾麻花辮的老板說——
呸!騙人!最甜的一顆芒果根本不在九月!
老板扯着嗓子問她在幾月。
她理直氣壯地說,在一月。
“給都給了,你還要收回去?”崔栖燼冷淡的聲音再次出現。
池不渝慌裏慌張地再抽出思緒。
頂着微微發紅的耳朵,一只手往發燙的臉上捂,剛堆過雪的手套冰冰涼涼的。另一只手拿着藥往前晃了晃,
“那你塗一塗藥嘛?”
崔栖燼盯了她一會,将手上的一次性手套摘了,團成小團。拿過她手中6+months的藥,“下次救人不要用這種方式。”
慢條斯理地将她的手拿開,臉色蒼白,毫不客氣地吐出三個字,
“像肘擊。”
池不渝縮縮手指,“知道了。”
崔栖燼把用過的一次性手套扔到垃圾桶,又望着她不講話,似乎是有話同她講。
池不渝踢了踢腳邊的碎雪,猶豫着要不要先開口說一下昨天晚上的事。
還是崔栖燼并不想要提起這個應該被遺忘的小事故?
糾結間頭頂傳來一道女聲,
“水水你過來一下!”
她仰頭,發現是表姐游穎,正探頭喊她。于是便也扯着嗓子應了一聲,
“來了!”
再低頭的時候,崔栖燼已經移開視線,垂着睫毛盯那盒藥。
池不渝試圖雙手插兜。
但手套太厚,沒能揣進去。于是便幹巴巴地眨眨眼,說,
“那……你乖乖塗藥嘛。”
說完後又猛地閉緊嘴巴。怎麽突然說“乖乖”了?難不成看見表姐就想起小侄女了?
可這個詞用在她們之間好像有一點尴尬。特別是現在。
池不渝這麽想着,便偷偷去瞄崔栖燼。
崔栖燼掀開眼皮看她一會,好像并沒有在意這個詞的錯誤用法,
“那我先回去了。”
池不渝松了口氣,點頭說“好”。
崔栖燼“嗯”了一聲,轉過身,十分閑适地踏着步子往回走,似乎沒有和她提起昨天晚上的事情的想法。
池不渝終于把雙手揣進兜裏,瞥到長椅上的loopy雪人,又瞄到崔栖燼忘在長椅上的芒果,大喊一句,
“崔木火你的芒果!”
崔栖燼有些遲鈍地停下腳步,在嘈雜夜街回頭望她。而不是望芒果。
池不渝有些躊躇。
過了一會。
崔栖燼慢慢走過來,拎起忘在長椅上的芒果,很随意地說一句“謝了”。
然後轉身。
池不渝看着她的背影,小聲說一句,“不用謝。”
結果崔栖燼就回頭,微微皺眉看了她一會,在冷風中發出一聲嘆息。白氣萦繞,很沒有由來地說一句,
“我帶的紙全給陳文燃了。”
“啊?”池不渝沒反應過來,“什麽?”
“算了。”
像是終于做下了什麽決定。崔栖燼松開緊皺的眉心,踏着沙沙的雪聲走了過來。
此時汽笛亂鳴,好像一幅出了事故于是亂了套的心電圖。
池不渝愣在原地。
看着崔栖燼裹在大棉襖裏一步一步走過來,臉縮着看不清表情,在快要融化的一場初雪裏,緩慢伸出了揣在兜裏的手。
卻又遲疑着在空氣中懸停幾秒。
池不渝下意識擡手,想要在這漫長的幾秒鐘裏直接用手套往臉上抹。
“別動!”
崔栖燼比她更快,體溫終于落到她的鼻尖,只是用指節抹去那一點冰涼,
“撿過雪的手套還要往臉上捂做什麽。”
有些警告的語氣,動作很快,擦了幾下就快速收起手。
卻又在這之後輕輕張開微微結痂的唇,微微擡起下巴,有些嫌棄地補一句,
“別被你表姐看到說我欺負你。”
以至于她在這一刻突然想起,她們還有一個親親,好像還沒有親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