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如初見(一)
“見人鬥,則觸不直者;聞人論,則咋不正者。”
——《異物志》。
“獬豸,神羊,能辨別曲直,楚王嘗獲之,故以為冠。”
——《後漢書·輿服志下》
臯陶在天下人心目中是個聖人一般的存在。
有人說他是天上的仙人,下界公正司法,懲惡揚善,還有人說臯陶法力無邊,一雙眼能分辨善惡。總之,臯陶守護着着國家最崇高的司法,也如同法一般神秘而令人畏懼。
臯陶從堯舜時就是司法官,中原大地的首領換了一位又一位,戰火接連不斷,臯陶卻永遠是那個仙風道骨,不食人間煙火的大理,絲毫沒有被歲月侵襲的痕跡。
伯益常常想,他的這個養父大概真的是神仙。
臯陶原姓偃,伯益是臯陶族人的孩子,年幼喪父母,便寄養在了臯陶膝下。臯陶性子冷,從不刻意與伯益親近,伯益也習慣了同臯陶保持距離。
不過他的這個養父并不是孤身一個人。
這樣說并不準确,臯陶身邊還有一只神獸。
臯陶應該算是獬豸的救命恩人。
臯陶有一次去東北大荒巡視,正好撞見一只蠱雕在撲打一只黑色的小獸。
臯陶知道蠱雕是一種食人的兇獸,喜歡學嬰兒的啼哭,他之前遇到不少這樣的案子,但苦于蠱雕難捉,只得就此放下。如今有一只自己送上門的,自然是最好不過。
臯陶命人用符咒捕了蠱雕,剛準備走,就被那只瑟瑟發抖的小獸攔住了去路。
小獸通體灰黑,長得倒有些像山羊,頭上有一個利角,有些好奇地偏頭看着臯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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臯陶蹲下身,問它:“你是誰?”
小獸睜着大大的眼睛,嗚咽了一聲。
“不會說話?”臯陶又問。
小獸抖了抖它的後腿,臯陶這才發現它的腿上早已鮮血淋淋。
臯陶并不是心軟的人,可看到這只小獸如此拼命地攻擊兇獸蠱雕,心中不禁也有了一絲好感。
臯陶将小獸帶回了六安城,治好了它身上的傷。
當初白澤同黃帝講述天下萬物,記載在書冊中,臯陶翻了很久,才找出了關于小獸的記載。
獬豸,神羊,能辨曲直。
小獬豸被臯陶安排在後院的柴房裏,和一群真的羊綁在一起,白花花的皮毛間摻着一絲黑色,說不出的不和諧。
臯陶聽見外邊的聲音走出來時,獬豸正追着偷雞的黃鼠狼在院子裏上蹿下跳。
“你叫獬豸。”臯陶摸着他的頭,“以後就跟着我吧。”
獬豸興奮地叫了一聲,滿眼歡快。
“你為什麽讨厭做壞事的人?”臯陶輕聲問它。
獬豸昂着頭上的角,一臉的驕傲。
自此之後,臯陶就把獬豸養在了身邊。
臯陶每天批閱完公文後,就會攤開長長的書卷,教獬豸認字。
臯陶說一個字,獬豸就會用它腦袋頂上的角指一個字,臯陶就像教授一個小孩教授獬豸,幾年下來,獬豸認識的字也逐漸多了起來。
臯陶托人打了一個銀質的小鈴铛,挂在了獬豸的脖子上。不管獬豸走到哪裏,清脆的鈴音總是響個不停,臯陶一個愛靜的人卻也不覺得吵。
舜在王都宴請臯陶,等到臯陶回到家中,時間已經過去了幾個月,他一進家門,就看見了一個瘦小的小女孩,脖子上挂着叮當作響的鈴铛,睜着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他。
臯陶愣了一會兒,看了看空蕩蕩的院落,才明白這個小孩就是獬豸。
“你會化形了?”
小孩點點頭。
“為什麽化成個小女孩?”
小孩想了想,搖了搖頭。
臯陶拉起小孩的手,聲音很溫柔:“現在我可以教你說話了。”
獬豸學會了認字,說話也學的很快,臯陶從沒養過孩子,獬豸的聰慧讓他異常驚喜,臉上也多了笑意。
“大人。”獬豸很認真地對臯陶說。
臯陶笑了笑,說:“是。”
獬豸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
“大人,我……喜歡……你。”
臯陶看着獬豸亮晶晶的眼睛,心突然一沉。
“這句話可不能亂說。”臯陶輕聲道,“以後不要再說了。”
獬豸的眼裏都是疑惑,但也只是乖乖地點了點頭。
它不知道臯陶為什麽生氣,但只要臯陶生氣的事,獬豸就不會再做。
在獬豸心中,臯陶就是它的主人。
六安城的人都知道,臯陶身邊新來了一個小姑娘。
不管去哪裏,小姑娘都會纏着臯陶,一雙烏黑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四周,緊緊地抓着臯陶的衣角。
臯陶有時在審判抓到的犯人時,常會遇到無法分辨的難題,兩個人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常弄得臯陶頭疼不已。
自從獬豸來了,這個問題就得到了有效的解決。一旦有難以分辨的案子,獬豸就會化為神羊,用自己的角指向兇手。
那日臯陶正在審理一樁偷牛的案子,丢牛人的兩個鄰居都不承認偷竊,站在一旁的獬豸突然沖了上去,撞在了其中一個人的身上。
那個人哀嚎一聲,立刻暈死了過去。
獬豸有些驕傲地轉身看着臯陶,卻發現臯陶的臉上隐隐浮現出怒氣。
當天晚上,獬豸就被臯陶罰在院子裏跪了一晚上。
臯陶看着滿臉淚痕的獬豸,嘆了一口氣。
“知道了哪錯了嗎?”
獬豸倔強地搖了搖頭。
“那個人有罪,但罪不至死。你下次要再不聽話擅自處置,就不是罰跪這麽簡單的事情了。明白了?”
獬豸低着頭,咬着嘴唇,點了點頭。
臯陶伸手輕柔地擦幹淨獬豸臉上的淚痕,柔聲問:“還能站起來嗎?”
獬豸努力把自己的身體撐起來,又無力地跌坐在了地上。
臯陶無奈地笑了笑,上前将小女孩抱了起來,送回了屋子。
獬豸輕輕地抓着臯陶的手,眼眶還有些泛紅:“大人,你真好。”
臯陶摸了摸她的腦袋:“好好休息吧,明天還要學書。”
獬豸看着臯陶離開的背影,喊了一聲:“大人……”
“怎麽了?”
獬豸搖了搖頭,臯陶便轉身離開了。
大人,我喜歡你。
獬豸長的很快,從一只半人高的小羊長成了兇猛的巨獸,眼如銅鈴,四蹄生風,一派威嚴之相。有時它還沒開始分辨,犯人自己就招認了。
但私下裏,臯陶卻對化成人形的獬豸無可奈何。
臯陶常讓獬豸化成威武的侍衛陪自己四處巡游,可獬豸一回家就變成一個溫溫軟軟的小姑娘,水汪汪的大眼睛總盯着臯陶看,一笑就彎起眉眼,像兩道漂亮的月牙。
臯陶曾問她為什麽非要變成這個樣子,獬豸晃着小腦袋得意地說:“因為這樣大人就不舍得教訓我啦!”
臯陶的身邊因為有了獬豸而多了一份人情味,獬豸常給臯陶講鄉鄰間的趣事,偷偷在臯陶讀公文時靠在臯陶身邊打盹,有時還變成原形吓唬跑進臯陶院子裏的小孩。
臯陶知道獬豸貪玩,也沒少責罰過它,獬豸每次都領罰領的心甘情願 ,只是每次被罰完都會可憐兮兮地跑到臯陶面前,變成小姑娘認錯。而臯陶心一軟,就下意識地安慰起獬豸來,不知不覺間又被獬豸騙去很多話。
大禹治水後建立夏朝,基業百廢待興,于是禹請臯陶出山治獄,獬豸也跟着臯陶搬到了陽城,順道帶上了剛剛被臯陶收養的伯益。
伯益剛來的時候很畏懼兇巴巴的獬豸,經常繞着獬豸的住所走,後來他發現院子裏那個笑容明媚的姑娘也是獬豸,才漸漸主動同獬豸搭話。
伯益有一次采了一捧野花,歡欣地跑去送給獬豸,獬豸摘下一朵黃色的別在發間,笑着問臯陶好不好看。
臯陶皺了皺眉,搖了搖頭。
伯益和獬豸都有些傷心,臯陶俯身折下院子紅色的山茶,別在獬豸烏黑的頭發上。
“紅色的好看。”
獬豸笑的開心,後來連那一捧野花都忘了拿。
臯陶初到陽城,就忙的不可開交。臯陶同神獸白澤交好,獬豸無事時也常跑到白澤那裏散心。
白澤與獬豸同是瑞獸,被大禹請下山教授兒子啓,伯益有時與啓一同讀書,獬豸就在一旁與白澤閑聊。
“我看得出來,你對臯陶的感情絕不止對主人的這麽簡單吧。”白澤笑着問臉有些發紅的獬豸。
獬豸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四周,低聲說:“大人不讓我說這些話。”
白澤笑的更開心了,道:“喜歡這兩個字很重,他怕你不懂,不讓你亂說。”
獬豸水汪汪的眼裏都是認真:“我懂,我都懂。”
“你不懂。”白澤轉眼看着遠處讀書的伯益和啓,“很多人都不懂。”
還沒等獬豸弄明白白澤的意思,臯陶在朝堂上就遇到了麻煩。
夏朝剛建立不久,很多部落并有完全臣服,朝堂上奸佞橫行。臯陶懲治惡吏,卻被一些臣子在朝堂上公然彈劾,斥責臯陶私自施刑。
獬豸當時正化作小吏站在臯陶身邊,直聽得皺眉,剛要開口,就被臯陶給拉住了。
“下官敢問大理,斷案可有依據?如何就說那幾位大人貪墨谄言了?”
臯陶答的正氣凜然:“本官的證據,為何要給你看。”
“你……分明就是你公報私仇!”
幾個奸臣的言語越來越激憤,甚至指責臯陶居心不良,意圖謀逆。
獬豸氣的一把甩開臯陶的手,化成巨獸,将幾個滿口胡言的人直接丢了出去。
朝堂間立刻變得格外安靜。
臯陶一回家就轉頭一言不發地看着獬豸,獬豸知道自己又要領罰了,卻第一次沒有動彈。
“你不知道自己做錯了?”臯陶皺着眉問。
獬豸目光灼灼地看着臯陶:“我沒做錯,是他們污蔑你!”
臯陶無奈地說:“這并不重要,我說過,沒有我……”
“沒有你的準許,我不能私自處置。”獬豸打斷了臯陶的話,“但他們不可以傷害你,沒有人可以傷害你!”
臯陶陷入了沉默,過了很久,才說:“去院子裏跪着,知道錯了再起來。”
獬豸一句話都沒多說,利利索索地跪在院子裏,一天一夜後,還在原地一動不動。
伯益去找臯陶求情,哭着請他放過獬豸。
臯陶蹲下身問臉色蒼白的獬豸:“知道錯了嗎?”
獬豸執拗地擡起眼,眼裏閃着晶瑩的光:“我沒錯。”
兩天後,饒是身強體壯的神獸獬豸,也撐不住倒了下去。
獬豸一醒過來,就看到了床邊坐着的臯陶。
獬豸癟着嘴不理會臯陶,臯陶平靜地說:“你若是再不知錯,我就把你送回東北大荒。”
獬豸一愣,立刻委屈地哭了起來。
“我知道錯了,別把我送回去……”獬豸拉着臯陶的胳膊,“我不該不聽話,可他們不能欺負你……”
臯陶輕輕擦着獬豸的眼淚,輕聲安慰它:“任何人都不能淩駕在法的規則與秩序上,我也不可以,他們有說話的權利,說錯了,我會處罰他們,你不需要為我出頭。”
獬豸看着臯陶清俊的臉,心中壓了許久的話終于說了出來。
“可我喜歡你,我不允許任何人傷害你。”
臯陶松開了獬豸,垂下了精致的眉眼。
“你先休息吧。”
獬豸看着起身離開的臯陶,淚水順着面頰滑下來。
從來都是這樣,明知他不想聽,還要一遍遍說出來。
作者有話要說:
知識小貼士:
獬豸(xie)(zhi)
臯陶(gao)(yao)
沒錯,就是這麽奇異的讀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