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8章
雲瀾舟知道,這是在責怪他不行禮。
可他無論如何,也行不下去,父皇兩個字,哽住喉間,叫他逐漸緊繃。
皇帝重新鋪了一張宣紙,提筆的間隙,順手一指旁邊的矮椅,“坐吧。”
當雲瀾舟落座後,他便正式進入了皇帝的餘光之中。
或許是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個被自己冷落兩年的兒子,皇帝始終低着專心地寫着字。直到瞥見那個瘦小身軀披着的紫色貂裘,他才頓了頓,放下了毛筆,坐下來,端起茶杯,也端起了做君父的架子。
“聽聞你今日學業大有長進。”皇帝淡聲道,這話他提前想好了的,其實并未聽太傅提起過雲瀾舟這個小兒子。此時再見這個已經從五歲長到七歲的兒子,這個曾經他最寵愛的妃子的兒子,皇帝心情複雜。
雲瀾舟的唇角扯出一絲諷笑,只是神色依舊如冰雪般麻木。狀似聽不懂般,對皇帝的問話置若罔聞。
在外人眼裏,他是個傻得出奇的廢物,若是如今見到皇帝,他像個正常孩童一樣哭鬧,豈非顯得傻病突然就好了?
那欺君之罪也就坐實了。
皇帝打量着雲瀾舟的模樣,原本因為那孩子木然的态度而升起了幾分不悅,卻在瞧清楚那張逐漸長開的臉龐時,動了恻隐之心。
長得太像了……
沒有曾經的淑妃那麽張揚濃麗,卻多了幾分秀氣俊美,若只觀長相,已然初具幾分高山雪蓮的風姿。
皇帝用茶蓋輕輕撇去茶中浮沫,似乎也在盡力撇去心中的芥蒂,“你……這身衣裳,是老八的吧?”
雲瀾舟看着皇帝的臉。
看着皇帝擠出的一絲笑容,除了陌生,還有些疑惑。
短短兩年,竟老了很多。以前的父皇身體康健,精力旺盛,常帶着母妃去禦花園散心,比劍、下棋、蹴鞠、賞畫、品茶,仿佛要把除了國政外的時間全部花在母妃身上。
可現在……
皇帝兩鬓斑白,留起了胡須,眼睛微微下耷,不過四十五歲的青松盛年,卻已有衰敗之相。
偏偏那兩道劍眉橫飛,顯得更為陰沉多疑了。
“嗯。”雲瀾舟答。
“虞山紫貂,乃我圍獵是親手所獵,極為難得,賜與德妃做生辰禮,她又親手縫制了這身紫貂裘給老八。”皇帝目光柔和了許多,回憶着當年的事情,“不過最珍貴的還不是紫貂,你可知,我獵到的那頭銀狐才更為奇靈異常,本打算送與你母妃,她卻不要,非讓我放那銀狐歸山,不願見它被扒皮制衣。”
“德妃還怪她,說她如此心善,倒顯得旁人殘忍了。”皇帝忍不住笑了笑,仿佛過去的日子近在眼前,一切都沒有變過。
“嗯。”雲瀾舟還是這句話。
他也并不想跟這個“父親”說什麽。
事已至此,無話可說。
這是皇帝,他自然知道面對皇帝,別說忤逆,便是連些許的不恭敬也是天大的罪過。君臣父子,他只能奉君父為尊。
能不能留下來、活下去,全在皇帝的一念之間。
可他見到皇帝才明白,他對這個父親有怨,也有恨。
盡管小狗身體中的靈魂說過,害死母妃的兇手是太子和皇後,可雲瀾舟猜得到,如果皇帝想追查這件事,并非完全查不到蛛絲馬跡,那個人是知道的,但他後來也默許了,甚至還妃判了母妃自戕的罪過。
父皇,也是兇手之一。
如果皇帝因他的态度震怒,那麽雲瀾舟反而可以徹徹底底的失望,将其當做純粹的帝王看待,順勢請罪,演出一副父慈子孝的模樣。
可那個人并沒有明着生氣,反而說起來那些陳年舊事,品着回憶往昔那點情懷,叫雲瀾舟沒由來生出一股惡心。
“德妃不知,你母妃生得一副俠義心腸,配一副憨傻頭腦,她哪裏知道諷刺別人,不過是率性而為。”皇帝目光悠遠,“記得朕和她初次見面,她扮做男子模樣,一刀劈死三個土匪,将朕從匪寇中救出,帶朕去鄰近的村落治傷。朕那時還是晉王,受命查案,本想潛伏在匪寇中調查貪墨軍饷的銀錢往來,誰知叫她打亂了計劃,真不知該謝她還是該怪她。”
“這兩年……”皇帝頓了頓,似在給自己找臺階,責怪道:“這兩年,朕不來見你,你也不來同父皇請安嗎?”
雲瀾舟的唇角的諷笑愈發明顯,這大概就是太傅所說的欲蓋彌彰吧。
“找不到。”雲瀾舟道。
皇帝怔愣片刻,龍目一瞪,砰的一聲放下了茶盞,好言好語講話,竟然這般不識擡舉,他對這個傻兒子的态度十分不喜, “什麽找不到!”
“找不到母妃。”雲瀾舟并挪開目光,垂眸看着青瓷地面的茶水痕跡。好似母妃的眼淚,永遠的留在了森森皇宮之中。
雲瀾舟模樣生得極好,微微垂眼時,仿佛有無盡的委屈,卻無助地不知如何訴說,皇帝一口氣堵在了喉頭,卻耐不住那股陳年舊火, “說些什麽胡話,你母妃死了,如何找到!”
虛僞。雲瀾舟瞥着他,心中冷笑。面上卻不顯,側過頭,如常扮傻,低聲呢喃道:“母妃不見了……父皇也不見了……”
皇帝聞言,陡然沉默,心中的那把因為淑妃而燒起的火,逐漸熄滅了,眸中映出了點點淚光,“舟兒,朕……”
“朕也希望,你是朕的兒子。”皇帝的語氣沉了下去,正值盛年的皇帝,此時竟然面露幾分頹唐和不甘。
雲瀾舟渾身一震。
他猛地擡起頭望向皇帝,這是何意?
他不是……不是母妃和父皇的孩子?
不,不可能,母妃那樣烈如驕陽的人,若不是喜歡的男子,絕不可能與其生兒育女,為何父皇會這麽說?
“罷了,朕着人送你回去,最近就在德妃那兒住着吧,景陽宮……”皇帝遲疑片刻,下了決定,“朕會讓人修繕得一如往昔,你到時再搬回去。”
雲瀾舟想問下去,可皇帝已經起身,走進屏風後,再沒有出來。
“十一殿下,奴才這就送您回去。”單公公适時進來,比了個請的手勢。
雲瀾舟有些恍惚地站起身,跟着單公公出去,臨到門口的時候,他回頭望了眼殿中的禦案,一個被燒焦的荷包正孤零零地躺在那裏。
眼中浮現了一絲從未有過的狠決。
母妃絕不可能通奸!
背後之人其心可誅,父皇也可笑至極。
走出乾清宮,雪花漫漫,雲瀾舟長長的吸了一口氣,滿腔的怒火被涼風壓制,他也逐漸冷靜。
這一切仇怨,他會慢慢了結,讓母妃能在九泉之下,魂魄歸安。
靜怡軒。
簡寧吃牛乳糕吃得肚皮朝天,翹着二郎腿,兩只前爪扒着小被子,享受着八皇子的“海底撈”服務。
想吃糕點就叫一聲,想吃骨頭肉就叫兩聲。
八皇子不僅會把糕點掰碎,還會把骨頭縫隙的筋肉剔下來送到簡寧嘴邊。
要是這會兒有某音軟件,拍個視屏發網上,估計滿屏都是“他真的……他超愛……”。
德妃來瞧見了,哭笑不得道:“你這樣寵溺它,日後的王妃給你生個一男半女,你怕是要将人寵到天上去了。”
“見過母妃。”八皇子忙收了喂食的小碗小盤,不好意思道:“我已經讀完了今日的書,見它許是等小十一有些不安,才喂了些小食。”
簡寧也一骨碌爬起來,窩進了被子,怕自己的毛飛出去,讓德妃過敏。
“你這是喂食啊,母妃瞧着,你要是位公主,這會子怕已經要給這小狗兒當娘喂奶了。”德妃笑着,由掌事姑姑攙扶,坐到了窗邊的羅漢榻上。
“母妃!”八皇子一張臉羞得通紅,見自己一向端莊持重的母妃竟然開起玩笑,窘迫得不知如何是好,便遞了茶水去,“母妃喝茶吧!”
“娘娘,您素來無法接觸貓狗,要不要同殿下去寝殿說話?”掌事姑姑問。
“不必,通着風呢,且我又不碰到它。”德妃笑了笑,她心中自知自己這不碰貓狗的毛病是假。幼時為了讓父親多陪陪自己,放下那些貓兒狗兒,便編了個瞎話來騙父親專心教自己看書習字,誰知一騙就是許多年,京城廣為人知,嫁人後也不好反悔,便一直編下去了。
“母妃可是有事吩咐?”八皇子關切道。
“叫人給你十一弟做了幾身衣裳,順道便送過來給你先瞧瞧,母妃不知他的脾性,你或許知道一二,可清楚他喜歡什麽顏色?”德妃抿了口茶。
“小十一向來只穿素色衣衫,我也不知……”八皇子話音未落。
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
簡寧的小狗耳朵豎起來,他知道是誰回來了!激動地支起了身體,卻縮回了剛要跳下去的前爪。
跑起來掉一屋子毛,德妃要是過敏就完蛋了。
不出幾息,雲瀾舟被宮女引着進門,見到德妃和八皇子都在自己養病的後殿,怔了怔,上前鄭重地行了一禮,“今日多謝八皇兄、德妃娘娘,娘娘金安永歲。”
八皇子負手而立,點點頭。
并不因為雲瀾舟突然的“正常”而意外,早在一年前,他就看到這個十一弟在桌上用水默寫出了《孟子》,此時見到雲瀾舟不再裝傻,仿佛看到吾家有兒初長成,頗有些欣慰。
德妃眸中閃過一絲訝異,卻很快恢複正常,微笑道:“不必客氣,起來吧,皇上召你,沒吓着吧?”
雲瀾舟起身,搖了搖頭。
德妃看出雲瀾舟神色并不很好,又想到他正在病中,也沒多說什麽,讓人将他和小狗一起送到了剛剛布置好的西側殿。
簡寧一路上眼巴巴地望着他,心裏話一句接一句地湧上來,卻無法開口問,急得直哼哼。
【皇上有沒有為難你啊?】
【你們說了什麽?】
【那個香囊真的有用嗎?】
【他為何會因為一只香囊見你?】
【你還會被送出宮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