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姑姑
第46章 姑姑
陸遠平這一生做了很多事,卻從未對哪一件事後悔過。
如今已近而立之年,卻後悔起了自己為何沒有早生幾年。
若他早生幾年,就能早些長大護佑母後,就能告訴她,那些事情不是她的錯。
可凡事沒有如果。
他的母後早已在他還是孩童的時候就已經撒手人寰,去陪他那素未謀面的妹妹,不要他這個兒子了。
陸遠平的情緒波動如此明顯,陸執安即便是不知道根由,也能猜得到事情可能與他的祖母有關,再加上他們如今的話題,那麽發生了什麽,也可以猜得出個大概了。
祖母去時他爹都還是孩子,他自然不可能有與祖母相處的機會,自然也就沒有什麽感情,但推己及人,陸執安也能理解他驟然得知真相的時候為何會是這般表現。
陸遠平用了一盞茶的時間才平複下心情,看着已經逐漸有了少年模樣的兒子,長出了一口氣。
“安兒,來,坐下歇會兒。”陸遠平拍了拍身側的地面。
陸執安也不是窮講究的人,比起繁文缛節,反而這樣随性的姿态更能讓他感覺放松。
他坐在地毯上,一手提着茶壺,一手端着茶杯,是他坐下之前從旁邊座位上順的。
“你奶奶的身世你還不知道吧。”陸遠平拿過陸執安手上剛剛倒滿的茶杯,啜了一口,語氣中帶着懷念。
其實就是很老套的情節了,大恒皇室子嗣少,這極少數存活下來的子嗣之間的感情也會好一些,畢竟他們作為宗室,天然就應該維護皇室的優越與特殊。
因此,這極少數的宗室在實際上也掌控了不少的權勢。
但是感情這種東西,是會随着血緣漸遠和時間的流逝逐漸被消磨掉的,作為一國之君的皇帝自然而然地就會開始忌憚同樣掌控着至高權力的宗室,并且想要将這份權力收回自己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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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遠平的母親,是當時大恒長公主的嫡女,也是唯一的子嗣。
作為長公主的唯一繼承人,她自然是注定了會手握大權的存在,而一旦她嫁了人,這份權力難免會有改姓的可能。
這件事無論是長公主還是當時的皇帝都心知肚明。
所以,長公主為了一家平安和女兒的未來,皇帝為了國家的穩定,這兄妹兩個連溝通都不需要,就達成了聯姻的默契。
促成了這樁表親之間的婚事。
其實如果這件事到此為止倒也未必就是一件壞事,畢竟從情感上來說,小兩口也算是青梅竹馬,有感情基礎,從政治上涞水還保障了大恒皇室的安穩,無論怎麽看都應當是良配才對。
然而,不出意外的話,意外還是發生了。
當年,還是太子妃的先太後在嫁入東宮之後沒有多久就有了喜訊,這對于已經連續兩代單傳的皇室來說是一個極佳的喜訊,不僅僅是皇帝皇後,包括滿朝文武、稍有能量些的平民都在關注着這一胎會不會是個兒子。
當時離平定天下也沒有多久,大恒立國也才不到五十年,所有人都在擔心着繼承人的問題,擔心大恒會重新回到亂世之中。
然而,太子妃的第一胎沒有保住。
四個月的時候,那個孩子在一個深夜,悄無聲息地離開了世間,ta甚至都沒有來這世上走一遭。
在那之後,為保皇室不絕嗣,也或許是本性暴露,當時還是太子的先帝開始流連各位美人院中,希望她們能夠生下健康的孩子,哪怕只有一個男孩兒也行。
但離奇的是,此後幾年時間裏,無論是太子妃還是美人們,要麽是三四個月就小産,要麽是從未有過孕信,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到了先帝登基前半年,太子妃再次有孕。
有了那麽多次的前車之鑒,滿宮上下都提心吊膽地盯着她這一胎,再加上當時陸遠平的祖父也已經不好了指不定哪天太子就得登基,這一胎的重要性更是上升到了一個新的高度。
但是恒太宗終究是沒有親眼看到這一胎的出世,挨到了太子妃懷胎六個月的時候撒手人寰。
也是在這個節骨眼上,即将成為皇後的太子妃被太醫查出,腹中懷的是雙胎。
雙胎!
這樣的事情在別的皇家可能還要遭忌諱,尤其是男孩兒,若是長得一樣就注定了要斷絕繼位的可能性。
但是對于此時的大恒來說,雙胎的消息就像是一場及時雨,讓因為太宗崩逝而有些不穩的人心又安定了幾分。
雙胎容易早産,這個時候還沒有一個子嗣的先帝一邊忙着繼位,一邊還要分心關切後宮皇後的情況,甚至偶爾還會親自上手幫忙處理宮務,好讓月份已經很大了的皇後可以輕省一些,不要傷了孩子。
就這樣艱難保胎到八個月,皇後早産了。
雙胞胎早産屬于正常現象,但是在皇後掙紮了一天,走完生産全過程之後,宮中傳出的消息卻是太醫誤診,皇後腹中只有一個孩子,好在是個男孩兒。
人們雖然覺得有些不太對勁,但皇帝将所有信息都封鎖了,沒有人敢站出來質疑,所以陸遠平就成了先帝的長子。
陸執安在聽到陸遠平說奶奶懷的是雙胎之後就開始有一種不太妙的預感,現在終于成了現實。
“你這麽聰明,肯定想到了吧?”陸遠平似哭非哭,“我的妹妹,你的親姑姑,剛出生的時候就已經沒有了氣息,她說,她只有巴掌大。”
“龍鳳胎,鳳死龍生,不吉。所以你那位好爺爺向全天下隐瞞了她的存在,除了母後和他自己,所有的知情人都在後續的幾年裏相繼死去。”
“她甚至連一個小名都沒有,我至今都不知道她究竟葬在哪裏。”
為了掩人耳目,先帝着急忙慌地派了心腹去處理小公主的遺體,等到他母後再醒來的時候,身邊就只剩下了他一個。
“他們還想要瞞着我,可孩子是我生的我能不知道自己生了幾個嗎?!就是……就是孩子不好了,也該讓我看一看,我都不知道她長什麽模樣。”
如果不是那一次他母後醉酒,難得的說起了胡話,他也不會知道自己的身世竟然還有這樣一番隐情。
也是在知道這件事之後,他才明白了為什麽據說曾經感情還不錯的父母如今關系冷淡至此,為什麽母後總是露出他看不懂的悲傷表情。
陸遠平明白先帝不希望這種不祥的消息影響他統治的邏輯,但那是他一母同胞的親妹妹啊,就是他只在娘胎中與她相處了幾個月的時間,聽到這樣的事情都會覺得氣憤,更遑論是一心期盼着他們到來的母後了。
帝後之間的關系一夕之間就冷淡了下來,讓所有人都摸不着頭腦。
出了月子之後,皇後一心都撲在了照顧陸遠平身上,嬰兒的夭折幾率太高了,她實在是害怕自己會再失去了這個兒子。
但終歸是生産之後的大悲讓她傷了身,心情不暢地過了近十年,皇後終究還是在二十多歲的年紀撒手人寰,留下不過十歲的陸遠平一個人在深宮中掙紮。
而在這十年的時間裏,先帝就像是被打開了什麽生育竅穴一樣,兒子女兒是一個接一個的生,于是也就有了陸遠平自廢隐居,皇子奪嫡團滅的後續。
其實很難說的清楚當年小公主胎死腹中到底是有人作祟,還是說只是像之前那些沒生下來的孩子一樣是偶然事件,又或者說是陸執安所說的遺傳病。
但是對于當時的皇後來說,若是有遺傳病這樣一個理由來分擔她沒有照顧好孩子的心理壓力的話,或許後來的那些年裏她也不會活得那樣艱難。
陸遠平還記得,當年醉酒時抱着他說起為了迎接他們的到來都做了什麽準備的母後表情是多麽的溫柔。
“那時候母後還不清楚你們是男孩還是女孩,就想着不管是男是女,都不能讓我的孩兒短了用度,平兒你看,這是娘當年做給你的虎頭帽,這是,這是給你妹妹的。”
“我當時就想着,無論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都要親手做兩套,若都是男孩兒或者都是女孩兒,就一人一套,若是一男一女,那正好,每個人都能有雙份的愛。”
醉酒狀态下的皇後顯得有些不羁,喝退了兒子以外的其他人之後,就拉着陸遠平開始看她壓箱底的寶貝。
“這是你妹妹一歲的生辰禮,我給她做了個小項圈,比着你的大小做的,上面還繪了如意紋樣,希望她能事事如意。”
“這是給她三歲的生辰禮,我記得小孩子都很喜歡顏色鮮亮的東西,就給她做了一個小小的梳妝臺,女孩子總是愛美的,有這樣漂亮的梳妝臺她一定很開心。”
“這是……”
……
陸遠平還沒有從突然得知自己還有個親妹妹的消息中回過神來,就被這無處安放的母愛給包圍了起來,讓他有些窒息。
不是覺得這份母愛窒息,而是母愛無處安放的原因,讓他喘不上氣來。
酒醒之後的母後還記不記得自己做了什麽,陸遠平并不能确定,因為那天之後她一直都像是什麽都沒有發生過那樣。
直到母後臨終之前,安排自己的身後事時,才露出了一絲痕跡。
“她什麽都沒有說,但是特意提了要把一個箱籠給我,後來我才發現,那是她存着給妹妹的禮物的箱子。”
“裏面已經有了十件禮物,沒有一年落下的,母後她在害怕,害怕自己去了之後,就真的再也沒有人念着她曾經存在過了。”
一口悶掉手裏已經變涼的茶水,陸遠平洩憤似的嘆了口氣。
陸執安想起來從前在大樹村的時候,家裏的房間并不多,堆放雜物的小庫房裏有一只看上去用料很好的箱子一直被放在最角落的地方。
那時候他還以為是家裏什麽壓箱底的傳家寶,但是現在想來,那可能就是他那位姑姑的生辰禮了。
“我後來手裏有了一些心腹,就派人去找當年為母後接生的人,不拘是産婆還是太醫,就是想要确認當年事情的真相,這才發現當年鳳儀宮中的人在十幾年的時間裏竟然不是暴斃就是失蹤。”
“所以,能了解真相的就只剩下了先帝。”
“為求一個真相,我去找他了。”
當時陸遠平的處境其實也不算特別好,後宮中受寵的妃嫔皇子一個接一個,他也只是有一個太子的名頭而已,好在那個時候孟梓華已經過門,他在這個世界上不是孤家寡人。
“但是,當皇帝什麽都不想說的時候,又有幾個人能問的出答案呢?”陸遠平臉上的表情平靜了下來。
“我問了他不想回答的問題,讓他覺得我不受掌控,試圖挑戰他的權威。所以,在有人說要在你娘懷着你的時候往東宮送美人的時候,我拒絕了。”
“他知道我很在乎梓華,想要以此來表示如果我不聽話,他随時可以折騰我們兩個。”
“但是憑什麽呢?”
“我知道直接問他很可能會招惹到麻煩,但是你娘還是支持我去問一個真相。她那麽相信我,代價也不應該由她來抗,不然要我這個夫君幹什麽吃的?”
“所以,我不幹了。”陸遠平咧嘴一笑,“太子之位我還真的不在乎,太子和天子應當庇護天下人,可如果我連自己的妻子和孩子都護不住的話,還是趁早挂冠離去,換個能做到的人上來。”
只是沒有想到他的好弟弟竟然敢率兵威逼東宮,差點害了自己也害了妻兒。
陸執安:很難說他這到底是在給我發刀子還是在塞糖,也可能……是沾了糖的一把刀片?
“兒啊,爹跟你說實話,當年離京之前,滿京城撒告示的時候,我是真想把你姑姑的事情也加上去啊。”陸遠平砸吧了一下嘴,十分遺憾,“可惜你那個爺爺做事太絕,如果不是母後留下的這十年生辰禮,世上竟然找不到半點她存在過的痕跡。”
“不知其姓名,無處尋墳茔。”
“誰會信呢?”
陸執安的心情格外複雜。
和陸遠平不一樣,他是真的有妹妹的人,和妹妹真真切切地相處了數年的時間,別看他好像總是喜歡逗小孩兒,不是很正經的模樣,實際上對于陸風致的事情格外關心。
不然也不能總是在真的把妹妹給惹毛了之前及時收手【bushi】。
所以,把自己代入到親爹的角度,得知先帝對自己妹妹做得那麽絕情,陸執安心中的怨憤只會比他更甚。
只是聽陸遠平的描述,陸執安的心中就已經隐約有了祖母的形象,比起那不做人事的祖父,這位格外感性的祖母可太招人待見了。
只可惜所有的所有,如今都只是他們回憶中的人和事了。
小姑姑的事情到如今依舊只有他們三人知道,百年後,又又誰還記得這一段往事呢?
當初皇後生産的時候皇宮戒嚴,傳出的消息又與之前相差甚遠,不是沒有人起疑心的,只是在先帝的強勢鎮壓下,誰都不敢說些什麽,漸漸地人們也就忘了這件事。
就如同先帝也曾經忘記皇後還有個小公主一樣。
時間會消弭一切痕跡,不過是多長久的區別罷了。
将堆積在心裏的往事傾吐出來,陸遠平只覺得一陣輕松。
這些事情他一直都不知道該和誰說,孟梓華雖然是知情人,但她也有她的事情要忙碌,陸遠平不想給她平白增添負擔。
今日正好話趕話說到這了,陸遠平才終于有了傾訴的機會。
當年母後的那一句他妹妹只有巴掌大終究還是成了他心頭久久萦繞的一個結,畢竟他從小身體都不錯,雖然沒有到勇武的地步,但比起足月生産的孩子也沒有差多少。
可他是早産。
所以想起母後的時候陸遠平總是會忍不住思考,是不是當初他搶了太多的營養,才讓妹妹沒能順利長大出生。
若是當時不懂事的他沒有那麽霸道,會不會妹妹就能活下來,母後也就不會早逝,他們一家人也能和和美美的。
但這些終歸都只是不能實現的幻想了。
“安兒,爹想拜托你一件事。”陸遠平收起了自己惆悵的表情,擡手按住了陸執安的肩膀。
“爹?”陸執安被他突然的冷靜閃了一下,疑惑。
“雖然目前還沒有驗證你所說的遺傳理論是否正确,但是直覺告訴我,應該是真的。所以……”他吸了一口氣,終于還是下定決心。
“以後有機會的話,将你在夢中所學的這些知識,教給更多的人吧。”
“世人愚昧,就需要有光來驅散他們心頭上的霧霾。”
“這或許很難很難,但終歸是要有人去做的,若是你奶奶當年能遇到你,最後那幾年心情總能好上不少。”
陸遠平沒有說她能長命百歲的話,心結在那裏,再怎麽開解也是有痕跡的,以他母後的性格,也只能是不那麽自苦。
今天的話題太過沉重,讓陸執安心頭有些壓抑。
在長長的沉默中,陸執安努力尋找着可以轉移話題的縫隙。
他懷疑再不換個話題的話,他爹這個喪喪的情緒還要很久才能調節的過來。
“爹,你還記得我說要辦報紙,奪取話語權的事情嗎?”陸執安終于找到了一個可以對上思路的點。
“嗯?”陸遠平一時之間沒有反應過來陸執安突然提話語權做什麽。
“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爹你應該能感覺到那些知識有多麽有用了吧?”陸執安指的是自己在他登基之後先後倒騰出來的那一串事情。
“這我當然知道!”陸遠平又不是傻子,沒有用的東西他根本都不會支持,更不會執行下去。
“但是爹啊,你兒子我只有一個人哎。”陸執安癟癟嘴,“我只有一個人,我的時間也就那麽多,我還沒有理科的天賦,只知道點基礎,所以我能做的事情終究是有限的。”
“哪怕我不用上課學習,不用理會朝堂政務,我的精力也是十分有限的,不可能将我記憶中的那些玩意兒全部在大恒弄出來,那需要太多的時間去研究和摸索。”
“所以,我想開一間書院,去教授這些知識,給他們打下一個基礎,就像是教匠人們搭火炕一樣。”
“等到第一代的人學會了,他們去教各自的學生,而我可以去做其他的事情,不需要我再幹涉什麽,會搭火炕的人就會越來越多。”
“這些科目也是一樣,我不怕什麽教會徒弟餓死師傅。”
“但是爹你知道的,他們不會允許我這麽做。”
“這是在明目張膽地挖他們的牆角。”